獨坐思桑麻（組詩）

農村

炊煙和牧笛，漸漸消隱在20世紀的詞典

當我翻開看圖識字的繪本，恍如隔世

現在已沒法給孩子說清一縷瓦屋上的悠然

怎么會有媽媽的味道

留守，是老人和孩子對鄉村最后的忠誠

鳥窩在樹丫的高處，不再負責

孵化童話，一部山寨的智能手機

和童年相守，便是詩和遠方

我知道隱形的手在完成著這種

變遷，世界的法則板起面孔

不會遷就于書生的溫情

我愧疚于再也無法把舊時的農具還原到屋

檐之下

把牲畜和家禽趕回家園

在城市的深夜醒來，有時恍若聽到

雞犬之聲，但很快知道這是夢境

老了——這樣的嘆息

不再會引發淚水潸然

人間和人生，都已滄海桑田

農歷

時間變得多么草率

不止一次，黯然心驚：哦，又是一年！

歲月一直在磨刀霍霍，恍然間

明鏡秋霜，而身后總是

一片荒蕪。早在什么時候

就成為一只陀螺，不知不覺

已旋轉至中年

在鄉下的時候，會從一棵樹的陰影

察看時間，聽聞一只公雞

在夜間報時

有時深夜起來，看一下頭頂的星空

就知道了時辰

云彩的走向，便是天氣預報

鳥兒適時飛來，會提醒播種或收割

二十四節氣，就是身體的時區

有耐心，等待山野一朵花嫣然打開

等待一場紛揚的大雪，前來封山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原本是一個農人的常識

現在得請教有學問之人

丟失農歷之時便丟失了生命的從容

現在，我已喪失了觀天象的祖傳技能

察知一年四時，基本交給一部手機

殘存的紀念只剩農歷的生日

我年邁的父母，生活在城里

每年，他們都要在房間的醒目位置

懸掛一本日歷，不知是為了獲取一種時間

還是不忘自己是農民

農閑

這是我所知道的人世間最奢侈的

假日。神喚回自己的監工

仁慈地伸個懶腰打個盹

產后的土地，遼闊，空曠

和深邃的天空接通，天堂般

寧靜。鳥獸開始盤點它們

過冬的儲備，還有一些從田野里

打撈最后的物品

高空里，有時會緩慢劃過

銀色的胸針，繪一條潔白的哈達

風開始變得悠長，不再關心農事

仿佛在把田野上收集到的訊息和歲月

搬運到遙遠的另一個地方

野酸棗在溝畔上，收起愛情

一根刺，已扎在了一人的心尖上

溪流潺湲，再不負責清洗被單和花衫

偶爾會被過路小獸偷偷啜飲，剩下的

就只管一路婉轉追趕明月和星辰

無數次回味鄉下純糧的酒香

農具靜靜地休憩在檐下

牛臥在玉米秸堆旁反芻

耐心地翻撿舊事，驢會莫名地

壯懷激烈，仰天長嘯

負暄南墻的人，說不盡家長里短

總有一只懶貓，貼著婦人的腳

恬然安睡

關關之聲

那時的天空，只有飛鳥、云朵

和星辰，那時的土地

植物繁茂、溪流奔騰，泥土的氣息

深入肺腑

只有時間和廣袤的風，是旅途最遠的

信使，一年年穿過人的面頰，足踝

和前胸后背

那時的人，該是什么樣子？

清亮的眸子，銅色的肌膚

獸一樣敏捷奔走，鳥一樣隨性

歌言，只有日月高懸頭頂

照亮山川和風霜雨雪，照亮

電火光石和世道人心

是誰唱出了第一聲詩歌

誰第一個命名了詩

那些生長在詩經里的植物、動物

和昆蟲，三千年后

還歷歷在目，聲聲在耳

清澈如新

讀杜甫：礁石和海洋

海水會磨打千瘡百孔的礁石

風會不斷雕刻懸崖邊的老樹

烏鴉和鷹，分別有自己的天空

就像瘦馬和蒼狼選擇各自的

高原和曠野

從齊魯到洛陽到長安

從隴山到曲江到浣花溪畔

漫游和流亡，煉獄和天堂

只有登高，不斷登高

才能讓秋風吹動曠世衣衫

詩是舍利子

是真理的去弊和抵達

時代會選中很少的幾個人

為它代言，以便從一尊礁石的體內

聽取一座海洋的回聲

讀陶淵明：東籬落日

誰的身心，濺上了一個朝代的血雨腥風

采菊人在東籬同時望見落日

不可挽回，他的嘆息

鋪成一地散菊

小路蜿蜒愁腸，伸進時局的黑暗

秋風漸深

一把荷在肩頭的鋤，己理不盡

人間的污穢

月亮涼薄，并不懂深巷的

雞鳴犬吠

五斗米，無法喂養一個瘦下去的時代

只剩一把無弦的空琴

在天地間發出清響

士人，從來只有濁酒

胡不歸，但田園并非最后的避難所

應盡須盡，托體同山

只有底層人的良善，是世上

最大的火爐

在亂世，沒有誰可以成為真正的隱者

南山可見，悠然須經千年

曠世的，是一束菊

五棵柳

（選自《青年作家》2024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