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從時光的飛逝和對時光飛逝的感慨說起。不知不覺,河北省作協《詩選刊》和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聯合創辦的“詩歌聯合課堂”已經進行了半年,已經是第7期了。作為河北省作協的老員工,作為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的教師,我也愿意代表在座的、主要發起人李建周和桫欏,向所有參與過“詩歌聯合課堂”的老師、同學、詩人和批評家朋友表達真誠的感謝,謝謝你們的傾力參與,謝謝你們的真知與灼見,謝謝你們的肯定和批評。肯定和批評,似乎是兩個向度,但其目的性、目標性是一致的,都是希望我們的詩歌刊物能夠越辦越好,都是希望我們的詩歌寫作更上層樓,更有力量和高格。當然,它也是對我們所有批評的參與者的一個極有交流性的考核,它考核我們是否具有本質性的真誠,考核我們的見解見識和敏銳度,也考核我們的詩歌感受力。部分地可以說,在這樣的交流中,我們也能借助別人的理解和批評“看見”自己的匱乏、偏好和可能的盲區,而這,很可能會讓我們所有的參與者尤其是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的同學們更受益。
借用這次“總結”的機會,我也想略略地延宕一下,談幾點和詩歌、刊物以及讀者相關的話題。
一是關于詩歌刊物
在“詩歌聯合課堂”上,我們先后邀請了七家在全國具有影響力的詩歌刊物共同參與,并在專家發言和學術交流之前請各家刊物的主編(或執行主編、編輯部主任)介紹了刊物的稿件選編、刊物定位和欄目設置等情況,讓我們得以部分地了解了他們的刊物選擇和“運營”方式,更深地理解了他們的基本操作和為此的堅持,也得以更有效地體會了他們的艱辛。在這里,我還依然愿意代表在座的建周和桫欏,對各家支持我們、幫助我們、參與我們的詩歌刊物表達敬意和感謝。謝謝你們在種種壓力、掙扎和妥協中的所有付出。本質上,基于理解、尊重和希望能在好和更好之間選擇的可能,我愿意略過夸贊之詞而談一下自己作為讀者和批評者的隱憂。我覺得,我們當下的詩歌刊物,就詩歌的真問題發出討論和爭辯的機會和創見少了,推出那種極有創造力,甚至給我們的審美帶來災變的新人少了,對于創新、創造和冒險的鼓勵也少了。翻閱詩歌刊物上的詩人新作,整體閱讀的感覺是平,平常,甚至多少有些平庸,偶爾有幾首讓人眼前一亮的作品,即使這樣的作品往往也是在一個“瓶頸”性的合理范圍之內,它們所形成的沖擊力量和災變意味都是不夠的。我們看到,新人在出,但這些新人的提供其實在我們的舊有審美的范疇之內,是延續、復寫,而非更張;我們看到,美妙而短小的詩歌在出,它們不錯,但往往止于一個“不錯”,我們試圖尋找的那種力量感總有些欠缺,有時也過于點到為止,沒有繼續的深入和開掘感。我們也大約需要警惕某種“塑料花”的充斥,它具備手把件的美,但對人生、時代和我們的命運思考沒有新提供。是故,我特別希望能看到給我的胸口重重一擊,讓我感覺自己的天靈蓋被打開的那類寫作,特別希望能讓我耳目一新,感覺這樣的句子實在太妙了我寫不出來甚至不敢用這樣的方式完成的那類寫作。在這里,拜托我們的詩歌刊物和詩歌編輯們,請為我這樣的閱讀者有所考慮。當然,有那種綜合性、江流感的大作佳作也是我們的共有期待,或者是更為期待的,但它似乎更為稀缺。
二是關于詩歌閱讀
關于我們當下的閱讀環境。中國本來是一個詩教國家,詩,是我們這個民族文明文化中最為重要和核心的支撐之一,它影響著我們的審美,影響著我們的文化認同,影響著我們的智趣和人生思考。記得有批評家極為篤定地說過,每一個處在青春期的少年都是一個潛在的詩人——是嗎?還是嗎?在當下,詩歌的閱讀者卻是越來越稀少,我們生活和生命中的詩意也越來越稀薄,它,被擠出了我們的生活,擠出了我們的生命。即使在大學中,現代詩的閱讀群體也是貧弱可憐的,我們已經不相信詩意,不相信詩的滋養,當然也似乎不愿意面對任何的模糊性和思維難度。這是我們的現實,可怕的、可憐的但又需要面對的一個現實。詩歌閱讀者的減少當然需要在詩歌寫作中(或者說詩歌生產中)找原因,在刊物的刊發和編輯上找原因,但更要省視和自問的,卻是我們自己。即使我們的專業從業者,職業或半職業的詩人、教授或批評家,捫心自問,我們還那么如饑似渴地讀詩嗎?我們還為一首詩或者詩中一個令人驚艷的句子而興奮一整天嗎?我們,還信任詩和詩意嗎?因為受眾的減少,因為時代對于詩歌需求的減弱,因為其他復雜而深刻的原因,“文學何用”“文學的力量在哪兒”的老問題又重新浮現。在這里,我也愿意問一下我們自己:我們在文學閱讀尤其是詩歌閱讀中所要的意義和力量,是文學本身,還是希望它有某種更變社會和生活的力量呢?我們迷戀的是不是力量這個詞?事實上,文學的力量一直存在,即使我們剔除了審美,剔除了故事的美妙。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曾在一篇文字中篤定地談道:“正是由于文學的存在,由于它所形成的良知,由于它帶給人們的希望和憧憬,也由于我們在進行一次美麗的幻想之旅后回到現實時的失落,正是由于這一切,比起過去的時代,比起當初那些講故事的先輩們試圖通過寓言使生活多一些人道的時代,如今的文明才得以少一些殘忍。如果沒有我們讀過的那些佳作,我們一定會大不如現在;我們會多一些妥協,少一些躁動和倔強,甚至喪失批判精神,而后者才是進步的動力。”——我愿意朋友們多讀讀這段話,認真思考和掂量這段話,它的里面包含著真知與灼見。如果說文學在喪失著它的力量,那只能說明我們自己的喪失,包括我們大腦中那個接收器的失敏。我時常聽人勸告我們說不能責怪讀者——真的不能責怪讀者嗎?讀者,什么時候擁有的這種可笑的豁免權?作為一個資深的閱讀者,我不會為自己申請豁免的,我也不會把這份豁免送給任何人。
三是關于詩人和詩歌寫作
前些年,作家韓少功針對小說的創作提出過一個概念,“敘事的空轉”——我們在寫,我們在大量地、努力地寫,但這些寫下并沒有提供任何新質的、有分量和價值的東西,我們回避著一切可能的難度,回避著冒險性的探索,回避著思考的深入和有強度的智力博弈,回避著現實的、政治的、精神的、命運的所有所有具有銳利感的東西……它所剩下的,就是淺淡如水、流于表面和形式的“技術活”,有時我們的技術活也做得并不夠好。我覺得把韓少功的這個判斷移來,移至詩歌創作中,它大概也是成立的。在這里,我把自己放置在詩人的行列中,我的提問更多是針對自己的。我們還在冒險嗎?無論是哪一種向度的冒險?我們是否在不自覺的時候已經踏上了不冒險的旅程?我們還在嘗試向高格,向未有,向別人提供不了而不懈努力嗎?我們還在反復地、反復地掂量每一個詞和它的背后,為它延接我們的血脈和骨骼嗎?我們能夠為新的審美提供可能嗎?如果我們只提供大家都已知的、順滑的、平庸的,甚至是手把件式的小眉小貌之美,而對生活、生命和發現毫無意義的話,我們有什么資格來責怪讀者的遠離呢?大江健三郎反復地說過:“我是唯一跑出來給你報信的人。”我們做到了嗎?我們有這樣的心思嗎?甚至,我們有這樣的勇氣嗎?我們是否可以在寫下之前,先問一問自己:我為什么要寫它?它有什么了不得的發現嗎?它能夠與前人的提供有所區別嗎?它在藝術探索上提供了怎樣的新可能?這,其實是個問題。我愿意提出來,與我的同行們、詩人朋友們共勉。
(作者系河北省作協副主席、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