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巧遇的雨,為我們的哨樓村之行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神秘源于巧遇與稀罕。2023年的冬天,有太多的偽季節之嫌。從2023年10月中旬到2024年1月20日,連續三個月,四川盆地始終艷陽高照,寒流未現。氣溫的持續不下,讓植物懵了圈,茶樹開始抽芽,玉蘭萌發出骨朵……一切都亂了套。
一冬不冷,不下幾場冷雨,營造出“雨雪雰雰”的氛圍,還叫冬天嗎?
叫!好事不嫌遲。2024年1月21日,一行作家前往仁壽縣方家鎮哨樓村,參加由四川省作協指導的“作家小樹林”文化興村活動。作家們將根據自己的鐘情,在哨樓村種下一棵屬于自己的樹。
既要種樹,哪能少得了水?雨來得好,也來得巧。一大早,氣溫驟降,有瑟瑟寒意襲來,絲絲縷縷的雨霧,若有若無的縈繞,接著便開始淅淅瀝瀝起來。下雨了,越下越大,一下就下了一整天,為小樹林的葳蕤,增加了神秘。
雨即水也,水即生命。凡生物,大到巨型動植物,小到細菌、真菌、病毒,每一個細胞,皆不能離水而活。46億年前的原始地球,赤日炎炎,電閃雷鳴,火山噴發,熔巖橫流……水只能以蒸氣的狀態游離于空氣中,地球上沒有生命。后來,地球溫度逐漸降低,原始大氣中的水蒸氣冷凝成雨,降落于地面,形成原始的海洋。在這盆稀薄的熱湯中,有機物相互作用,又經過10億年的漫長歲月,才誕生最早的原始生命——單細胞生物。
生命起源于水,這是銘刻在生物染色體上的基因。
水,是人類文明的源泉。先人逐水而居,繁衍后代,才催生了文明。人類早期的古文明,無不與水有關:尼羅河、幼發拉底河、底格里斯河、印度河,分別孕育了古埃及文明、蘇美爾文明、古巴比倫文明和古印度文明;黃河和長江,則是中華文明的搖籃;對世界影響最深遠的古希臘文明,誕生于愛琴?!?/p>
水,影響了人類在全世界的分布,也決定文明進程的快與慢。
可以想象的遠古時期,哨樓村還沒有形成村落,更沒有因匪患而生的“哨樓”這個帶戰亂味的地名。在今天叫做哨樓山、打鑼山、和尚山等山上,樹上筑有樹窩,崖壁鑿開有土坑(蠻洞),一群穿樹皮、著草裙的遠古村人,在這里快樂地生活著。他們“斷竹,續竹;飛土,逐肉”,白天攀巖爬樹,摘果逐獸,結網擲叉,捕魚撈蝦;夜晚圍火烤食,歌之,舞之,蹈之……也許,這就是哨樓村最早的文明,與其他地方并無差別。
然而,水在何處?
水在井里。上古堯時代,人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開鑿井泉,就有水飲。這是古人的智慧。河姆渡的水井遺址,碳-14早已證實,5700年前的人們已經掌握了打井的技術。相比于喝原始方曲河的地面水,原始哨樓村的人,也認識到井水更清純甘甜,飲之爽身怡心,不易腹瀉。于是,他們掘出了“古井”和“涼水井”。文明在世界各地,都以驚人的相似之處成長。
水的功能不止飲用,從漁獵文明到農耕文明,水進一步推動了文明的進程。哨樓村人似乎更早意識到這個問題。村里的黃土,不貯水,還很貧瘠,曾以干旱聞名,以產紅薯著稱。坡上的玉米、大豆,每到下午就卷縮起葉子,開啟減少蒸騰作用的自我保護模式。從古至今,哨樓村對一場雨的渴望,都是眼巴巴的。
無須穿過時空的隧道,就可以想象古哨樓人遇見一場雨,比此刻的我還要激動的情景。長久的烈日暴曬,滴雨未下,田間坡上,地表龜裂,稻粟萎靡……這時,突然天色暗去,大雨傾盆。哨樓人站在光禿禿的黃土地上,歡快、激動、膜拜!他們虔誠地感謝上天喜降甘霖,賜予他們極少可耐干旱的食物。他們用寬大的葉片收納雨水,拿出所有的陶具承接雨水,他們希望能留住雨水。但是,收效甚微。特殊的土壤結構,落在土地上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這時候,塘出現了。哨樓村最早的塘是哪一口,村里的人說不清楚,村外的人更說不清楚。但有一點是說得清楚的,就是哨樓村最早的塘,與其他地方的一樣,是自然形成的。長期的降雨和地表徑流,匯集于低洼地帶,便成了塘了。后來,聰明的哨樓人受到大自然的啟示,開始學會儲水——掘土成塘。雨下到黃土地上,滲入地下成為井水,流入塘中成為塘水,這是用水智慧的提升。在哨樓村,方塘一個接一個,足有100多口,仿佛大地的眸子,清澈透亮,熠熠閃光。
歷史上的塘發揮過多種作用,蓄水、灌溉、浣洗、飲用……
在哨樓村,也不例外,這是塘最早的功能。哨樓村的塘,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增多的,是在明末那場驚天動地的大屠殺之前,還是之后?可以確定的是,哨樓村的人口與四川許多地方的人口一樣,曾有過斷崖式的減少,曾遭遇不少的劫難。否則,就不會在漢代崖墓的遺跡上,再現很多家族遷移至此的記錄。
從這些記錄中,我們看見那場聲勢浩大的移民。明朝、清朝或更早,麻城、孝感或廣東,李姓、辜姓和張姓,千里迢迢,拖家帶口,逶迤而來。他們篳路藍縷,以啟黃土。塘,無疑會隨著人口的增多而增多。于是,流動的水變成了停駐的水,從天而降,頃刻消失殆盡的水,靠塘儲蓄了起來,聽候村人的差遣。水旱從人,農作物的狀況得到改善,靠天吃飯變成了靠自己。塘越挖越多便不難理解,畢竟要養活那么多張嘴,這一點,可以從族譜這棵老樹的枝繁葉茂看出端倪。
哨樓村的塘,讓天上下的、地上流的水,在村子里駐足的多了起來。一切就隨之發生了改變,即俗語所講,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短短兩三百年光陰,從這個窮鄉僻壤,犄角旮旯之地,走出去文進士、武進士、舉人、貢生50多人,這是非常罕見的現象。文明的腳步在哨樓村邁得又快又穩。到如今眼前耳目下,還誕生了化學專家、繪畫大師、音樂大家、泥塑家……文、武、科學和藝術,全面開花,哨樓村儼然有了一套自己獨有的文明。除了窮則思變的邏輯,歷代學子超越常人的努力,再次驗證出人類文明,與水有著千絲萬縷的牽連。水可以生出物質文明,物質文明可以促進精神文明,這才是“風水”二字的本質所在。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哨樓村的塘,照亮的不只是天光云影,更是歷史。透過方塘這面鏡,我們看見如今的哨樓村,靠山吃山,山上長滿了花椒、竹子、水果;靠水吃水,塘里養滿了荷和魚;山水結合的山沖里,則是層層疊疊的高標準農田。養荷、養魚、種糧就是養胃,解決人生存的需求,也是養眼,但終極目標是養心。
仲夏季節,芙蓉出水,翠裙裊裊,秀項婷婷,粉面娥娥。加之“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撐小舟,入藕花深處,與易安爭渡……這次第,會撩動多少蠢蠢欲動的出游之心。如此這般,有了荷和魚的加持,哨樓村的塘,便多出了文化、美學和經濟學的價值。
讓哨樓村的水長出美學價值的,還有黃土。
水可以沖刷黃土,使其溶解、流動,一瀉千里。也可以讓平躺的黃土立起來,成為精神坐標。液態的水,融入固體的黃土后,便有了不同的形態?;騽游铮B可掬;或植物,清雅娟秀;或人物,栩栩如生……這叫“欽齋泥塑”。
哨樓村村史館進門處,矗立著一壁大型人物泥塑,他們是哨樓村的歷代先賢。精美,生動,傳神,栩栩如生,歷史的滄桑感與生命的質感、時代的動感融為一體。驚訝,驚嘆,驚奇,卻并不驚詫,畢竟這是李氏家族近兩個世紀的美術結晶。從進士李春旺第十世孫李欽齋,到第十六世孫李長青,經過六七代人的傳承和精進,“欽齋泥塑”,早已成為知名的泥塑藝術品牌,非遺文化,蜚聲國內外。
但是,流動才是水的天性,一滴雨不匯集成流,很快就會被蒸發得無影無蹤,何況在十年九旱的川東仁壽。一曲流水不匯入江河,在干燥的黃土地上,流著流著就會消失。水更是不能被豢養起來的,它們會成為死水堆積的廢物。惟有源源不斷的活水,惟有孜孜不倦地流動,才有靈性。再大的水,非流動不能至遠,這一點,哨樓村的水懂,它們不滿足于井的深藏,塘的固步自封,它們進化成河——方曲河,從方的塘出發,奔向曲折回環的大江大河,氣勢磅礴的大海大洋,如同哨樓村人,一代代走出去,融入外面的大千世界,尋求更廣闊的格局和視野。
下到哨樓村的雨是幸運的,它們成了這里的方塘和方曲河的主人,也就是哨樓村的主人。我相信,流出哨樓村的水,也會像哨樓村外出的人,終會回來。水在某個江河湖海蒸發成氣,飛上天空,攜帶著各地的祝愿,通過一場一場的雨,再次回到哨樓村。就像從哨樓村走出去的學子們,學成返村,帶回新的科技知識,農業養殖,水果栽培,助力村民。
我相信,遇見的這一場雨,是一個新的美好緣起……
責任編輯/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