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案系數字經濟與網絡技術交互發展衍生出的新興問題,認定為民事違法行為,不構成犯罪,更為適宜。主要理由如下:
李某擁有其名下積利金賬戶所有權及其產生的收益
隨著數字經濟的蓬勃發展,財產種類不斷擴展延伸。中國銀行于2017年推出的貴金屬投資產品積利金就是新近涌現出的一種新型財產類型。積利金是掛鉤上海黃金交易所黃金現貨的權益類資產,有效結合交易型產品的主動性和定投產品的投資屬性,能夠同時兼顧投資者活期或定期的持有期收益和到期轉換實物金的便利。[1]
從經濟學視角考察,固定收益類資產和權益類資產屬于資產配置中的兩大類別。固定收益類資產是指一類投資工具或資產,以固定利率或固定收益方式回報投資者。權益類資產是指投資者通過購買股票、基金份額、房地產等,持有該資產的所有權或股權,并有權享受該資產所產生的收益。二者投資標的并不相同。權益類投資主要側重于各種“權證”,即所有權或股權及其產生的收益。固定收益類資產的核心是“債權”,投資人和融資人之間通常是債權(借貸)關系,收益在借貸關系發生時即予以確定。
數字經濟發展帶來了對象數字化,在財產領域體現為財產數據化。從實物黃金轉變為數據化的虛擬黃金后,需要從法律上確認積利金賬戶的地位和性質。從民法上看,積利金的法律性質為物權還是債權,存在爭議。雖然缺乏物理性的事實占有,從而欠缺物理上的支配性,但持有人仍可以根據其意思獨立處分其所控制的積利金賬戶,所以難以單純用物權和債權對積利金賬戶加以認定。積利金所涉及的權利并不限于單一權利,包括所有權、收益權等多項權利,從而構成多項權利形成的權利束。由此可以確認行為人根據特定賬戶對積利金這種權利束加以管領與支配的法律事實與法律地位。
李某某有權占有并支配其名下積利金賬戶
在本案中虛擬黃金與實物黃金所有權分離,虛擬黃金的持有及其變動不再依托于對實物黃金的占有和交付。虛擬黃金作為數據化財產,對應資產的映射和電子記載,表征與記載了法律權利,對電子化記錄的控制對應著相關財產權的占有,對電子化記錄的修改對應著相關財產權的處分。[2]
由于技術故障,本案中出現了虛擬黃金克數虛增以及處置后未予核銷現象,這也是伴隨網絡技術發展出現在網絡社會中特有的數字虛化問題。在傳統社會中,物必有體,物品與數量一一對應。在網絡社會中,數字意義發生了蛻變,出現了沒有實物與數字一一對應的數字虛化。此時,李某某有權占有并支配其名下賬戶內虛增克數的虛擬黃金,這些虛擬黃金沒有發生轉移占有。
劉某甲及其家人利用銀行系統漏洞出售虛增點數的虛
擬黃金獲得價款應認定為民事糾紛,不宜以犯罪論處
一是劉某甲及其家人利用銀行系統漏洞出售虛增點數的虛擬黃金獲利系不當得利,不具有合法性。在數字經濟時代財物存在形態從實物轉向電子化、虛擬化、數據化,對財物的控制也從直接占有轉向了多元控制。對數據化財產而言,存在兩種控制,其一是實物控制,即銀行控制作為財產本體的實物;其二是金融票證、密碼控制,即銀行通過記帳和憑證確認客戶的權利,客戶則持有相關權利憑證或密碼,支配自己帳戶上的財產。[3]本案中,劉某甲通過賬號及密碼有權支配賬戶內的虛擬黃金,但是由于這些虛擬黃金沒有實物黃金或贖回價款與之相對應,劉某甲與其家人點擊出售并獲得贖回價款侵犯了銀行對財物的實物控制。根據《民法典》第122條規定,“因他人沒有法律根據,取得不當利益,受損失的人有權請求其返還不當利益”。劉某甲與其家人獲得的虛擬黃金贖回價款系不當得利。
二是不當得利與犯罪系競合而非排斥關系。財產犯罪與不當得利是交叉或特別關系,并非非此即彼關系。[4]不當得利可能構成犯罪,犯罪也可能同時構成不當得利,此時就產生了刑民界分與競合。當不同的法律構成彼此之間像兩個相交的圓一樣有重疊時,競合問題無法按照簡單的邏輯判斷加以解決,常常只能借助法的目的性衡量來解決。[5]
可以從法目的性、手段性和后果三個維度予以考察。首先,從法目的上考量,數字經濟發展中的不確定性,對數字時代的法治理論與實踐提出了新問題。[6]要面對科技發展與新經濟業態的不確定性,包容審慎監管是當前我國面對新經濟業態發展提出的規制創新策略。[7]從法秩序統一性原理來看,民法、行政法和刑法都應當對數字經濟中發生的新興問題秉持包容審慎態度。
其次,從救濟手段上考量,在財產侵犯中,當且僅當被害人無法運用個人力量對財產妥當保護時,刑法才有必要也應當介入對財產的保護。在本案中,銀行因系統內部升級導致客戶交易數據異常,銀行在發現錯誤后,應當更正錯誤,并向賬戶持有人履行告知義務。經銀行催告后,及時還款的,則行為人無須擔責。只有經催告后仍未歸還欠款的行為人,才有追究法律責任的必要性。
最后,從行為后果即法益修復性考量,本案銀行損失已得到彌補,受損法益已得到修復。近年來我國刑法中出現了新的立法例,雖然行為人實施了違法行為,事后對法益損害予以修復,即由犯罪回轉為民事侵權或者行政違法,如惡意透支型信用卡詐騙罪、逃稅罪、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等。這既為打通民事、行政與刑事責任之間的區隔搭建了回轉的通道,也為行為人的悔過鋪設了回歸的金橋。
綜上,本案三名行為人的行為不宜由刑法介入,按照民事違法行為認定更為適宜。
策劃:韓彬、陳冰、王越
責任編輯:陳冰、王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