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故事本應冬末時講,由于社團工作繁忙,加之那時候正準備數理化考試,竟生生推到了春末夏初。現在倒好,學校的木棉花開得肆意,我的情緒也一反冬日的荒涼,變得浮華起來了。但是,“把這個故事記載下來”的想法竟一直緊緊地咬在腦子里,讓我連每日例行的午覺也沒法睡了。于是,只好起身找出紙筆,在溫暖的時光里,用淺薄的文字,嘗試寫下這奇詭而又宏大的篇章。
我出生、長大的地方是一個綜合型小區。換言之,里面學校、醫院、公園應有盡有,其中最氣派的是一幢辦公樓,又高又大。一樓有一個保安坐在木臺子后面,旁邊放著幾把木頭椅子和一張茶幾。墻的正中間有一個掛鐘。
晚上九點左右,會有很多孩子來大樓門口看時間。那些孩子中間總會有一兩個領導者。今天要干什么?接下來要去哪里?雖然沒有明面上的協議,但其他人多半會聽從那一兩個人的建議。那時的我就已經喜歡跟在別人屁股后面了,這樣做不費力氣,也避免了自己提議被否決的尷尬。
小區的晚上真是熱鬧非凡。在與辦公樓隔著一條馬路的文化廣場上,只要有光亮的地方就一定有聚在一起的人群。小孩們什么流行玩什么,大人們則是提前占好位置,等七點開始的廣播體操、八點左右開始的“鄧麗君”,還有九點前幾分鐘開始的“兔子舞”。領舞的永遠是那幾個人,如果站在他們附近,你會聽見嚇人的“唰唰”聲。他們的脖子與手部關節異于常人,當時的我這么想。
家長給孩子定的規矩,是夜里九點之前必須到家。廣場一側的白色燈柱九點準時熄滅,喜光的人群便慢慢離去。半個多小時后,整個廣場的人就差不多走光了。“太晚了不安全。”家長們說。于是,經常在標志著九點鐘即將到來的“兔子舞”音樂響起時,孩子們就會結伴去大樓門口最后再看一眼掛鐘,看看還能一起玩多久。小孩子終究是貪玩的,連幾分鐘都不會放過。我也不例外。
故事開始于一天晚上。聽到“兔子舞”的音樂響起,伙伴們心照不宣地朝大樓走去。我現在仍然記得,那時《火力少年王》正熱播,因此流行起了悠悠球。因為財力不允許,我便拿一串拴了繩子的鑰匙來甩。
去大樓的路上,我尤其興奮,過馬路的時候在甩,跟在伙伴后面看鐘的時候也在甩。終于,脫手了,鑰匙連著繩子飛向馬路一側,不幸的是,恰巧落在下水道口。我們一行人眼睜睜看著鑰匙打在鐵片上,然后彈進縫隙。那條深藍色的繩子飛速擦過鐵片,在最后時刻停了停,終究還是完全掉下去了。
我當時真是嚇得不輕,因為半周前我剛把一片鑰匙卡斷在門鎖里,結果這么短時間內又丟一片。我能預感到這件事情怕是難以收場了,于是跑過去看還能不能撿上來。下水道并不深,里面好像也沒有令人不適的臟污,但縫隙太小,焊得又結實,反正無論如何就是沒辦法把鑰匙拿出來。
我盯著那條藍色繩子許久。因為太暗,鑰匙已經看不見了。然后,我們這個團體的領導者來了。他說:“一片鑰匙而已……快九點了,還是先回去吧。”于是我硬著頭皮回去了。到家后,我媽罵了我幾句,然后又給了我一片鑰匙。
事情好像就這么過去了,又好像沒有。
我的鑰匙永遠在那個下水道里了。辦公樓是我每天上學、放學的必經之地,因此我每天至少有四次機會看到那條藍色的繩子,有兩次機會看到閃著銀光的鑰匙。每次看到,我都會感到莫名的悲哀,也不知道為什么。同行的伙伴們剛開始也常拿這個話題來打趣我,后來漸漸覺得沒意思,就不再提了。但是,在我心里,那片鑰匙永遠存在。它身上的悲哀氣息,以及那條漸漸沾上黑色灰塵的藍色繩子,只要還在那個下水道里,就永遠不會消失。
我就這樣每天陷在悲哀中,直到六月那場暴雨結束了一切。暴雨來的時候,正趕上放學。那天輪到我當值日生,我就一邊做衛生一邊望向窗外,看雨能不能停。結果雨越下越大,雨味濃得不得了,天也黑得不得了,整個世界都籠在一片奇詭的暗黃色中。
眼看傍晚六點將至,我只好不情愿地撐開那把紅色大傘,頂著簡直要把人吹到柬埔寨去的大風,吃力地往家里走。不一會兒,身上的衣褲就貼到皮膚上了,鞋子也濕透了。當時,正是杧果長大的季節,那些還沒成長起來的綠色果實,被吹落在路上,滾得到處都是。我仿佛陷身于世界末日之中。
心里自然是有些抱怨的。我從沒在這么大的雨里獨自走過路,更何況風也很大。我正咒罵著這鬼天氣,轉頭才發現走到了辦公樓邊上。然后,我看見積水里有一抹艷麗的藍色在晃動,順著水流的方向東搖西晃。我連忙沖上去,定睛一看,果然是我之前丟的藍色鑰匙繩子。黑色灰塵被雨水沖凈,眼前的那抹深藍漂亮得無法形容。估計是下水道碰上暴雨天不能及時消水,那鑰匙繩便隨著水位上浮了。我小心地提起繩子,將藏在下面的鑰匙拉了起來,然后難掩興奮地跑回家。
到了家門口,想著這次一定要拿這片失而復得的鑰匙來開門,結果攤開手一看,發現那鑰匙已經不見了,連著那條漂亮的藍色繩子一起消失了。手心還是濕濕的,但除了水什么都沒有。明明直到上樓時還在的啊,連拿著硬物時手里的擠壓感都還在……我悻悻掏出媽媽前段時間給我的新鑰匙開了門。
“回來啦!”是媽媽的聲音。
“嗯,回來了。”我心不在焉地答道。
我不知道那片鑰匙和那條漂亮的藍色繩子究竟是我在路上不小心掉了,還是我根本就沒有從下水道里撿起來。那水中舞動的藍色繩子,只不過是我的幻覺或妄想?我能確定的是,那鑰匙和繩子此后便從下水道里徹底消失了,連帶著困擾我的那種奇怪的悲哀。消失的事物再沒有出現,而我,在對此事無盡的疑惑中,度過了崎嶇又漫長的童年。
“是真的再沒出現過了嗎?”許多年后,朋友問。
“是的,再沒出現過了,現在想來仍是不可思議。”
這就是一片鑰匙的故事,一個失而復得又復失的故事。當然,它簡單得甚至都算不上故事。而我想說的是,那片鑰匙多像我們逝去的一段段時光。它們停在記憶深處,只是再也不屬于我們。一次次,我們想要重新抓住它們,擁有它們。事實上,這并無可能,甚至,它們最后或許也從記憶里消失了。
很多事物,就是在一場大雨之后徹底不見的。
小時候,鑰匙是有特殊意義的。當父母把家門的鑰匙交給你,大概也就意味著在他們眼里你是個大小孩了,已具備獨自關閉和開啟秘密的能力。當然,多數人的秘密是日常的,而在小說《莎拉的鑰匙》中,年僅10歲的小女孩莎拉手中的鑰匙,卻藏著天大的秘密。
故事發生在1942年7月,德國占領下的法國巴黎。莎拉與父母遭到了法國警察的逮捕。在警察破門而入之前,莎拉把年僅4歲的弟弟鎖在了平時玩捉迷藏的柜子里。她信誓旦旦地向弟弟保證,一定會回來接他。她天真地以為,自己做了一個聰明的決定,很快就可以躲過劫難回來與弟弟團聚。不承想,她與父母,還有其他數千巴黎民眾,踏上的是一條不歸路。
莎拉把鑰匙裝在口袋里,用稚嫩的小手緊緊握著。這是她不能說的秘密,也是她心中不滅的希望。她覺得,只要不弄丟鑰匙,就總有一天可以把“在黑暗中等她的弟弟”從密柜里解救出來。后來,莎拉在一名法國警察的幫助下逃出了營地,歷經磨難重返巴黎。然而,現實擊碎了她所有的幻想。被鎖在密柜里的弟弟,早已沒了鼻息。
“我以為,這是唯一能保護你的方式,卻讓我永遠失去了你。直到現在,我還留著那把鑰匙,為了我們之間的約定……一場來不及告別的分離。”這樣的獨白,真是柔情中潛藏著殘酷和劇痛。戰爭在一個普通女孩的心上烙下了無法抹去的傷。“莎拉的鑰匙”鎖住了那段沉重的往事,也鎖住了莎拉的心,讓她的心始終困于悲傷與悔恨之中。
如果當年沒有把弟弟鎖在柜子里,又會怎么樣呢?(沐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