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江南地區人文淵藪,文學家族在明清時期興起。顧氏是江南文學世家,其中過云樓顧氏以書畫傳家,秉承著“厚重”的家族精神,文德并舉所形成的家族教育思想代代相傳,其中蘊藏著家族文化守護和傳承意識,經過歷代家族文人的發展使顧氏家族從藏書、著作到研究,形成家族特有的藏書文化和家族門風。過云樓顧氏所呈現的家族教育思想、教育方式和家族文化,對江南家族和地域文學史的研究具有特殊的意義。
【關鍵詞】過云樓顧氏;藏書文化;家族文化精神;地域文學
【中圖分類號】G7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9-008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9.024
基金項目:本文系江蘇省高等學校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項目成果(項目編號:202313985005Y)。
中國的家族制度由來已久,而江南地區的世家大族更是歷史悠久,傳承千年。顧姓與陸、朱、張三姓并稱四大家族,尤其以顧姓居于首位,盛極一時。自三國時顧氏家族興起,在吳地綿延發展,累世鐘鳴鼎食,人才輩出,各支發展從未間斷。近代為人所知的過云樓顧氏,以藝苑書林和收藏之豐馳名江南,文脈連綴不斷。
雖然過云樓顧氏家譜不幸毀于戰火中,難以追溯其支脈根源,但是經過家族長輩口耳相傳,顧文彬也明確了過云樓顧氏一支是顧鼎臣后裔。但是傳至顧文彬的祖上,世家大族的地位、財富和聲望已然衰落。顧文彬通過科舉使得家族從商業步入仕途,且以“書畫傳家”、崇文重教,開始了一場延續祖孫四代人的藏書活動。一個家族綿延發展,經久不衰,其中的“厚重”的家族精神,以德立家的家族文化,以家風家訓為代表的家庭教育思想,都值得我們進一步研究。
一、“厚重”家族精神的確立和家族教育思想的奠基
蘇州四大家族各自呈現不同的家族精神,“張文,朱武,陸忠,顧厚”,一個“厚”字概括了顧氏家族的家族精神特征,即由顧雍開創的寬容厚重、飽學積善的家風。過云樓顧氏秉持這種家族精神,修家譜、建祠堂、立義莊,使得家族精神傳承不墜。
(一)修篡家譜:家族“厚重”文化精神的確立
家譜是家族統諸的文字載體和具體表現,修篡家譜的意義在于“尊卑有序,親疏可稽”,同時,家譜或者族譜的修立,也可以凝聚宗族人脈,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賦予家族持續發展的力量。顧文彬科舉從官,是過云樓顧氏家族發展的轉折點,在自身社會地位和經濟條件處于上升階段的時候,就立即將修訂家譜提上了日程,家譜對于一個家族的重要意義可見一斑:“我家先代譜系失傳,以致支派無從查考,現在自五世祖以下,尚可查考,必須及時立譜。記得汝祖尚有手抄祖先名諱本子,如尋得出,可以為稿本。”[1]9在致顧承的家書中,顧文彬表達了先代譜系丟失,難以往上追溯的事實,在簡單陳述目前支脈情況之后,希望他可以在現存資料的基礎之上,以蘇州望族汪氏和潘氏的家譜為標準,開展修訂家譜的事宜。在族內名喚鶴汀者的幫助下,以《雍里顧氏族譜》為參照,將家族源頭追溯最早到元代,奉顧鼎臣為先祖,由此奠定家族精神“厚重”的特點。
家譜反映的是世系脈絡,展現了先人遺澤、家族精神,以及族內子孫對先賢的誠敬之心,這種誠敬之心又通過祠堂和義莊將家族精神賡續和鞏固。
(二)祠堂與義莊:家族精神實體化的展現
建立祠堂與修譜相關,用以盡尊祖敬宗之心,這是家族開業傳世的根本,所以江南顧氏家族作為世家大族十分重視立祠以祭祀祖先,既顯示了家族實力,又彰顯出只有世家大族才有的強大的家族凝聚力。“希馮公子孫繁衍,吳中顧姓多出其后。余以家譜舊毀,無從考訂世次,墓在石湖之濱,俗名落星墳,有大石縱橫數丈,斜壓冢上,相傳為落星所化,復有石方丈者從土中墳起。”[1]7《祠堂志》中記載,道光二十年重修顧野王墓時,顧文彬以后人身份參與其中,并于同治七年攜吳中諸同姓祭拜時留下了以上文字。面對墓田無人管理發生損毀的問題,蘇州顧氏族人經商議后決定交由顧文彬負責,即使宦游在外,也會交由其子顧承代為管理和祭拜。
祠堂雖由顧文彬管理,但是并非全部經費都由他承擔,其中看守祠屋的費用會從田產所得中扣除,這也牽涉出另一個體現世家大族家族觀念,以及倫理精神的制度安排,即設立義莊。義莊始于宋代,屬于家族財產,用以贍族人,固宗族,族裔獲此澤被,即使家境貧寒,面對讀書仕進、婚喪嫁娶也可以減少憂慮,這樣可以推動一個龐大的家族興旺,且經久不衰。顧文彬的父親顧大瀾棄儒從商之后全力經營家中產業,所得錢財用以置辦田產、納稅收租,但時運不濟,家計益窘,其間顧大瀾也未停止給族內戚友提供救助,贍養貧困患病者、為病歿者安排后事、提攜失業族人等等,并且言傳身教,希望其子文彬不要忘本,能夠在力所能及的范圍之內幫扶族內困頓者。顧文彬于光緒三年在宅旁建義莊,置田千畝,所得田租用以濟助貧苦族眾,不主張子孫另買田產,但族人娶媳帶來的嫁妝田除外,還在義莊內設立了顧氏祠堂,直到土地改革后,義莊才結束,可見其父慷慨救濟同族的善舉影響深遠。
顧氏家族通過修家譜、建祠堂、立義莊一步步將家族“厚重”的家族精神實體化展現出來,這種“厚重”也表現在德性修養和文學特質上。
二、以德立家:家族精神的發展和家族教育方式的成型
文學世家之所以傳承不衰,一方面靠家族精神的守護,以及在守護過程中不斷隨著時代思想的發展而應時變化;另一方面,家族精神轉化為具體的家族教育思想,慢慢成型固化,流傳下來,不斷發展,所謂“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是也。顧氏家族以德立家,家族精神發展為具體的家訓、家風。
(一)孝悌為本,勤儉持家
“百善孝為先”,是中華傳統文化的核心概念之一。晚輩孝順長輩,家庭方能和睦綿長,而孝悌為本是顧氏家族得以綿延不絕的重要法則。同治九年顧文彬赴京謀職途中,給后輩所寫的第九號家書里記載:
浦姨之腹塊、八官之目疾已痊可否?移住三間,取其與姨太等聯絡,惟門戶切宜加慎,扃鎖須嚴。我之歸期毫無把握,浦姨如有煩言,當善言安慰之。我出門后,家事汝獨當一面,辛苦更甚,體素孱弱,諸宜自攝。[2]12
由此可見,顧文彬雖在外求仕,但心中仍擔憂家中情況。他在信里對兒子顧承的囑咐,字里行間流露著對家中親人的掛念。這既是借著書信表達對后輩的殷切期許,也傳遞著顧氏家族中所倡導的“孝”道。
隨著顧氏的開枝散葉,門房不斷增多,如何維持家族生計,促進家族發展顯得尤為重要。顧文彬主張勤儉持家,并制定嚴格的制度將各房的開支用度規劃明晰,“每房每年提給六百元作日用一切之費,公中只備午、晚兩餐及諸親友婚喪喜慶禮物,此外分文皆不準取給于公中。”[3]38
優良的勤儉家風,塑造了顧氏后人“取之有度,用之有節”的高尚品德,治家不揮霍,處事不鋪張也是顧氏家族興盛、人丁興旺的重要原因。
(二)和睦友愛,誠實正直
“家和萬事興”,顧氏家族是江南地區的文化世家,向來尊崇儒家以“和”為貴的思想。顧文彬的父親顧大瀾為人性情溫和,持家有方;其母親善解人意,溫柔敦厚。家里時常一派溫馨和睦,融融奕奕的景象。“當顧大瀾七十壽辰,賓客盈門時,兒媳浦氏率領小輩們‘奉觴稱祝,舞彩盈庭’,父慈子孝,家庭和美,其樂融融。”[4]234在長輩們的影響之下,弟妹們彼此之間也是謙遜友愛,互相扶持。
除了和睦友愛之外,誠實正直也是顧氏家庭教育中不容忽視的重要部分。在顧文彬與顧廷熏父子兩人的書信往來中,顧文彬巧用一句反問,來教育兒子成為一個誠實正直的君子:
事本理直,又是青衿,何憚見官?得一次出頭,使人不敢再來侮辱,乃一要緊關頭,并非慫恿其輕涉訟庭也。[2]5
作為一個正直清白的青衫學子,自然不必畏懼官府的審判,行得正,坐得端。不但如此,顧氏家族的書畫買賣一直被人所稱贊,絕不僅僅是因為顧氏所收藏的書畫審美價值高,更是對顧氏誠實交易,正直經營的信任。
(三)爭氣立志,寬嚴相濟
顧氏家族向來以文化育人,對晚輩們的教育也極為重視。先輩顧大瀾從小便拜在蔣實庵的門下,一心想在科舉之路上做出一番事業,卻因環境所迫,未能堅持下來。于是,其子顧文彬承襲父愿,爭氣讀書,在道光二十一年成功中得進士。得知此事后,顧大瀾夫婦喜極而泣,十分欣慰。而對于自己的孫輩,顧文彬也秉持著“爭氣即是立志”的原則,督促家族弟子復興顧氏,賦予其家族傳承的重要責任:
孟子曰:“尚志。”志,即氣也,故爭氣 即是立志。凡人建功立業,未有不從爭氣得來。但愿孫輩守一言而終身行之,死者可瞑目,生者可成人矣。[2]2
在家庭教育實施的過程中,顧氏家族可謂是寬嚴相濟,賞罰分明。顧文彬幼時體弱多病,祖父祖母在關愛他的同時也不忘督促其完成功課。到了后輩,顧文彬也常以書信的方式隔空訓導:“每月六期,按箱捱次將字畫每期取出十件,令四孫環侍,汝與講說,先論其人,次論其書法、畫理,再論其價值。四孫各立一冊,將所講十件詳記于冊,自書分執。行之一年,必皆成內行矣。”[2]6此后,又經常叮囑顧承務必按照自己所制定的計劃督促后輩執行:“與孫輩講論字畫一節,宜趕緊行之,不可因循,且須照我前信所定章程,每月六期,每期看十件,若必待許穎叔謄證后始逐件看去,未免迂緩矣。”[2]6
由此可見,顧氏家族對于子孫后輩的教育十分重視。寬嚴相濟,松緊有度的教育促進著過云樓顧氏不斷地繁榮、興盛,又通過藏書文化和文學創作的方式將“厚重”精神轉變為文學上的特色。
三、藏書和文學創作:家族教育思想和方式的發展
家族先輩所形成的文化精神,集中體現于家集之中,子孫承襲,寶若拱壁。過云樓顧氏的《過云樓書畫記》是家族收藏的集大成者,這本是一家一族之文獻、家族祖先精神的精粹,但是文章學術傳之后世,其實際意義已然超越述祖德之范圍,成為家族文化精神的特性,是對家族精神的重要發展,也是家族教育思想的展現。
(一)以藏治學:家族教育環境的創造
過云樓享有“江南收藏甲天下,過云樓收藏甲江南”之美譽,可見藏品之豐富,這其中離不開顧氏父子的努力。過云樓顧氏不僅將書畫收藏、鑒賞買賣作為謀生之道,更重視家族文化價值的傳承,使得顧氏后人浸淫于優秀的傳統文化,也為家族子弟創造一個藏書、讀書、詩歌酬唱的文學教育環境。
顧氏家族的綿延興旺得益于家族教育。顧文彬收藏的興趣源自父親顧大瀾言傳身教,顧大瀾常常拿出家中的藏品供朋友們觀賞,并且也多次組織書畫鑒賞活動。書畫詩詞蘊藏著先人的精神內涵,“前有以娛吾親,后有以益吾世世子孫之學。”[5]2a文彬諄諄告誡兒孫必須心細如絲才能無千慮之事。顧文彬曾就過云樓藏品制定了“十四忌”庋藏家訓:“霾天一,穢地二,燈下三,酒邊四,映摹五,強借六,拙工印七,凡手題八,徇名遺實九,重畫輕書十,改裝因失舊觀十一,耽異誤珍贗品十二,習慣鉆營之市儈十三,妄摘瑕病之惡賓十四。”[6]4a這“十四忌”法則從保管條件、收藏方法和識人準則方面,囑咐后輩恪守規矩和謹遵先賢的教誨。
在書畫教育方面,顧文彬將書畫鑒賞作為家族培養后代的首要教育任務。為了維系家族文脈不被湮沒,盡可能保存過云樓藏品中的先人遺澤。平日生活中,文彬常帶三子訪學名師,學習書畫藝術。三子中,屬顧承對書畫領悟較為出眾,精于鑒賞。有次文彬在寧波遇人攜示黃文節書劉明仲《墨竹賦卷》,文彬反復審之,未能斷定其真偽。繼而請金寶三觀之,亦未定之。遂寄回蘇,交由承兒定之,最后決為偽跡,乃還之。鑒賞書畫藏品的真偽,并非易事。長期鑒賞藏品的經驗積累,顧承直言鑒定書畫一眼便決真偽,顧文彬以顧承曾經失眼沈周的作品為例,耐心勸導其要虛心細審,才能確保萬無一失。顧承謹記父親的教誨,潛心學習。
家庭教育的思想需要代代相傳,繼而才能在一個家族中逐步趨之穩定。到過云樓第三代顧麟士一脈,顧麟士廣收古籍善本,憑借出色的鑒賞之才賡續家族文脈。
(二)吟詩作賦:家族教育常態化的文學氛圍
過云樓顧氏的私家園林——怡園建成后,江南一帶的文人墨客、書畫名家雅集于此,與顧氏成員揮毫潑墨、切磋詩藝,一時之間,怡園成了吳門之地的文化勝地,并為其家族成員的發展營造了濃厚的文化氛圍。
過云樓第一代主人顧文彬“公貼經而外,詞學最遂”[7]1016,好寫詩填詞,他將怡園的四季之景填入詞中,完成了《怡園詞》的創作,編入《眉綠樓詞》詞集中。其詞風婉約清麗,詞作中包含著顧文彬超脫凡俗、閑適自得的生活態度。從其《望江南·怡園即事》其一:“怡園好,來往白丁稀。山字幾排人讀畫,水紋簟展客彈棋,榻勢向風移。”這首詞中可窺見一斑,交往對象多是文人墨客,“讀畫”又“彈棋”。《望江南·怡園即事》其一:“怡園好,好坐竹林賢。軟腳筵開燒筍地,邀頭人約浣花天,風外佩珊珊。”園林雅集所營造的文學環境,不僅培養了家族子弟高雅的品位情調,更使得家族子弟的才能得以發揮。
以過云樓顧氏為中心展開研究,優良的家風家訓對家族傳承發展的積極作用盡顯。過云樓在秉持“厚重”的家族精神的同時,家風建設以“德”育貫徹,以德立人。優秀的家庭教育熏陶著家族子孫,使得過云樓顧氏一脈即使身處歷史的劇變播遷中,依舊熠熠生輝,傳承不墜。族內子孫文采風流、以藏治學,文化氛圍濃厚,風雅代代相傳,將家族精神和教育思想通過家集的方式傳播流遠。顧氏家族教育思想和方式的研究,在江南文化家族研究中具有典范意義。對于今天強調立德樹人、以德為先的現代教育思想和方式,有著豐厚的借鑒意義。
參考文獻:
[1]沈慧瑛.江南收藏世家過云樓[M].蘇州:古吳軒出版社,2021.
[2](清)顧文彬.過云樓家書(點校本)[M].上海:文匯出版社,2016.
[3](清)顧文彬.宦游鴻雪(一)[M].上海:文匯出版社, 2019.
[4]沈慧瑛.過云樓檔案揭秘[M].蘇州:古吳軒出版社, 2019.
[5](清)顧文彬.過云樓書畫自敘[O].清光緒刻本.
[6](清)顧文彬.過云樓書畫凡例[O].清光緒刻本.
[7](清)閔爾昌.碑傳集補[A]//近代中國史料叢刊(993冊)[M].臺北:臺灣文海出版社,19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