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籍華裔作家譚恩美在小說《喜福會》中展現(xiàn)出了四對華裔母女在西方語境夾縫中尋找自我的生存狀態(tài)。小說里中美文化語境差異所致母女沖突,背后反映出華裔母親因時空差異形成的文化“失語”。這不僅造成兩代華裔女性之間的隔閡疏離,還讓二代華裔女性陷入精神失落與自我身份模糊的困境。通過母親們用“自述”講述女性經(jīng)驗,在母女之間構成了代際與文化之間的和諧對話,并指導女兒直面生活與婚姻危機。在女性記憶與中國文化精神的傳遞中,二代華裔以踐行中華精神,賡續(xù)血脈傳承這一方式,完成與母親的和解,完成對自我文化身份的重構。
【關鍵詞】《喜福會》;女性經(jīng)驗;二代華裔;身份重構
【中圖分類號】I7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1-002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1.007
《喜福會》是美籍華裔作家譚恩美1987年創(chuàng)作的小說,講述了20世紀50年代移民舊金山的四對中國母女們的故事。四位中國華裔母親與美國出生的女兒之間的關系面臨著互不理解的危機,語境差異讓母親的“愛”不為女兒理解與認同,母親的女性經(jīng)驗難以言說。小說通過獨特的敘事架構與跨越時空的敘事層級,讓華裔母親們用“自述”展現(xiàn)中國語境下獨特的女性經(jīng)驗與內(nèi)在視角,從女性真實生存境況出發(fā),打開華裔母親這一獨特群體的心靈空間,講述一直“沉默”“失語”的女性經(jīng)驗。譚恩美在小說中對華裔女性經(jīng)驗表達方式的探索為二代華裔女性回歸中華文化,重構自我身份提供了一條重要的話語路徑。
一、沖突:中美語境差異下母輩經(jīng)驗傳遞的失敗
《喜福會》中塑造的四組母女形象均為在美居住的華裔母女。從文化角度來說,華裔身份她們站在中美兩國文化的交叉點上舉步維艱;從性別來說,女性身份讓她們在以男性為主要話語的美國社會夾縫中生存。母親與女兒處在同一社會同一家庭,又代表著不同的文化語境,讓她們的溝通尤為艱難。吳素云、許安梅、龔琳達和映映·圣克萊爾作為母親與第一代華裔,她們的成長軌跡深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背景,心靈成長受到中國語境的深刻影響,即使來到了更都市化的西方環(huán)境,心中仍深刻著傳統(tǒng)文化的烙印。吳晶妹、許露絲、韋弗萊·龔和麗娜·圣克萊爾作為二代華裔,成長中的文化觀念與身份意識更多受西方語境影響,難以對中國文化與中國身份產(chǎn)生深刻的認知與理解,更不用說踐行中國文化精神。
當母親們試圖以中國傳統(tǒng)的家庭文化(督促或者是炫耀,試圖和女兒建立并保持緊密的聯(lián)系,并像傳統(tǒng)家長望女成鳳一樣,希望讓女兒在有保障更優(yōu)越的物質條件下,完成她們自身未竟的夢想)來鏈接女兒時,母親的構想與女兒追求個體自由的思想格格不入。吳晶妹不滿母親對她彈鋼琴的期望,這種壓抑讓她對中國文化產(chǎn)生誤解與抵觸心理:“我不是你的奴隸,這不是在中國!”在吳晶妹看來,自由翱翔一定比替母親實現(xiàn)她們的愿望更重要。華裔孩子無法感受到母親深深的愛,這種不被理解的愛更進一步讓她們不理解,也不愿探究母親身上帶有的中國文化經(jīng)驗,于是“喜福會”在吳晶妹眼里只是“有著令(她)臉紅的、許多魑魅荒唐的中國陳規(guī)習俗的社團”,盡管這些中國元素與中國智慧恰恰是吳素云女性經(jīng)驗的重要構成,亦是她作為中國女性在異國保持自我甚至加強自我的基石。
華裔母親不合語境的愛還體現(xiàn)在“沉默”上。根據(jù)愛德華·霍爾“語義依賴對話背景還是對話語言來傳達的成度”把文化大體劃分為高背景文化和低背景文化兩大類的說法,“沉默”作為其中一種有著豐富意義形式載體,在中國、日本和印度這些東亞高語境國家,具有重要的積極意義。中國傳統(tǒng)的日常行為規(guī)范將“沉默是金”視為高價值的美德,人們高度贊揚沉默,認為沉默有時比有聲語言更具感染力,認為通過沉默能夠獲得睿智和平靜,將它視為磨礪意志的一種行為方式。中國母親們也將“沉默是金”奉為圭臬,常用沉默傳播經(jīng)驗,希望女兒在遇到困難時用沉默讓她們學會獨立,在意志磨煉中實現(xiàn)自我思考。然而在美國這樣的低語境國家,“沉默”失去了價值,甚至喪失了表意功能,“沉默”無法作為經(jīng)驗的傳播載體,還可能會造成誤解。《二十六道鬼門關》的序言中,母女矛盾源自母親在“騎車別轉過那個拐角,因為那樣會摔倒”之后的沉默。母親沉默的背后是女性日常經(jīng)驗的豐富性與權威性,而在習慣直接表意的女兒眼中,沉默反而在此代表經(jīng)驗的缺失:“你不告訴我就代表你根本不知道!”在意義曲解中,母親缺乏言說的行為在女兒眼里演變?yōu)橐环N“沉默的暴力”。小說中龔琳達同樣以沉默折磨學下棋的女兒,在韋弗萊的敘述中有一段心理描寫:“我升到空中,從窗口飛了出去,越飛越高,飄過小巷,飛越一個個屋頂。一陣風將我卷起,推向夜空,直到下面的一切都從我眼前消失,只剩我孤身一人。”平靜敘述背后是童年韋弗萊的孤獨與迷茫。即使血脈相連,母親不加言說的教育方式會造成女兒心里的創(chuàng)傷,加速她對母親所代表的中國文化身份的逃離與懷疑。
二代華裔對中國式教育的排斥與中國文化的否定切斷了華裔母親以家庭身份直接傳遞經(jīng)驗的渠道,二代華裔無法從生活表象理解母親,理解中國文化經(jīng)驗。她們面臨的困境也十分明顯:母親們無法幫助女兒獲得幸福生活;女兒們在男性仍為主要話語的社會面臨“失語”的痛苦,在生活與婚姻中沒有主見,缺乏抗爭精神。譚恩美關注到二代華裔童年至成年后整個成長脈絡所面臨的代際隔閡與生活危機,在美國現(xiàn)代性背景下面臨的孤獨無助、自我身份缺失的心靈困境及背后的深層原因。基于此困境如何重建母女間溝通的橋梁?譚恩美通過讓華裔母親在“喜福會”這樣一個中西結合的文化空間進行“自述”,讓一代華裔女性隱秘的創(chuàng)傷與感性經(jīng)驗得以言說,展露出時代背景下鮮活的女性自我。華裔女兒得以通過記憶講述了解母親的另一面向,期望在共鳴中建立起母女溝通理解的橋梁,激活二代華裔的身份重構意識。
二、“自述”:華裔母親基于敘事策略上的經(jīng)驗表達
譚恩美在小說中運用了獨特的敘述策略。小說敘事打破了時空順序與單一敘述者限制并重新排列。通過將故事深入到了兩代每位女性的記憶深處,構成平等對話,母女在此擺脫中西社會中多種因素造成的“失語”,有了獨立且平等的自我言說的空間,華裔母親也獲得了傳遞自己女性經(jīng)驗的契機。
從敘述視角上看,小說中個人篇章符合熱奈特《敘述話語》中聚焦模式里內(nèi)聚焦中的固定式聚焦,即從始至終都從某個單一聚焦的人物觀點出發(fā)進行對事件的研究。屬于某人物的章節(jié)就跟隨著她的視角與心靈進行書寫,充分了解她們的所思所想。通過聚焦華裔母親的視點,可以看到母親們并非不茍言笑,她們的情感甚至更為濃烈。許安梅看到女兒婚姻破裂后的痛苦時感同身受,為女兒感到悲憤;江林多看到女兒多年后面臨身份重構的困難,心里內(nèi)疚自責:“我一心想讓自己的孩子擁有最佳組合:既適應美國的環(huán)境,又保有中國人的品性。可我怎知這兩樣東西根本無法調和呢?”映映·圣克萊爾為與女兒之間的隔閡深深反思:“我真想對她說:我們雙方都迷失了,她和我。”內(nèi)聚焦視角打破文本的時空限制,母親們打開自己的記憶,抒發(fā)自己的情感,女兒們得以感受華裔母親真摯的情感與單純善意的愛,看到它們?nèi)玟魉懔魈省?/p>
從敘述層級上看,交錯的主體敘事使母親與女兒的自我表達構成對話。兩代女性在跨越時空的回憶中,得以用成熟理性的眼光審視和反思過去的創(chuàng)傷體驗與生活歷程,了解曾經(jīng)嚴峻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語境制約下經(jīng)驗傳遞的有限性。細膩真摯的記憶講述讓女兒們理解母親行為的必然性與合理性,并發(fā)現(xiàn)彼此女性經(jīng)驗背后存在的共性。
基于敘事策略上的經(jīng)驗表達,創(chuàng)傷記憶作為一種特殊的女性經(jīng)驗得以言說。弗洛伊德認為:“一種經(jīng)驗如果在一個短時期內(nèi),使心靈受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我們便稱這種經(jīng)驗為創(chuàng)傷。”小說中母親一代基本在童年或青年時期因為社會或家庭原因造成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她們希望女兒過上幸福生活,才對女兒格外嚴格。許安梅的母親就是傳統(tǒng)禮教的受害者,她在家中忍氣吞聲,因為再婚被趕出家門,被迫遠離親生骨肉,最后絕望服毒而死。許安梅看到母親的悲劇命運后產(chǎn)生的創(chuàng)傷感能被女兒捕捉,母女關于生活相似的感受在記憶中響起共鳴。
創(chuàng)傷記憶在華裔母女間構建起獨特的感性紐帶,既讓創(chuàng)傷在言說與共同承擔中得以撫平,也讓母親意識到文化傳承在精神上的重要。映映·圣克萊爾意識到女兒的婚姻面臨不平等的危機時,決定打破沉默:“我要用鋒利的痛苦刺進女兒堅韌的皮膚,激發(fā)她的老虎氣質。她就會和我搏斗,因為這是兩只老虎的天性,但我一定會贏,把我的精神傳遞給她。這是母親愛女兒的方式。”“老虎精神”代表著中國女性獨特的反抗精神,在精神的激發(fā)中,母女間情感得到升華,兩種不同的文明之間最終以一種更加公平的方式完成了精神上的溝通與融合,并導向華裔女兒們精神上的覺醒。
在感性記憶的召喚與理性精神的升華中,華裔女兒覺醒了自己的身份意識。母親的經(jīng)歷與精神背后所蘊含的中國文化內(nèi)涵,讓她們變得更加堅強,勇于克服生活中的挑戰(zhàn)。女兒們深刻領悟過去母親對她們的關懷和支持,正向的價值思考引導她們進行文化融合與歸根的行動。
三、融合:二代華裔基于女性經(jīng)驗指導的身份重構
通過分析母女隔閡與女性經(jīng)驗鏈接,二代華裔的身份重構的必然性與重要性已浮現(xiàn)。對母輩記憶的追尋讓女兒們意識到自己對血緣及中國文化仍保留集體潛意識式的感受與精神內(nèi)核。在接收中華文化的情感與精神力量后,她們以反抗固有生活顯示她們對自身自尊的堅持與女性個體價值的重估。許露絲開始主動反抗自己的畸形婚姻,不再一味地對丈夫妥協(xié)而是為自己的利益而吶喊;麗娜·圣克萊爾在承繼母親“老虎精神”后開始不再隱忍,她學會用憤怒向丈夫AA制的生活聲討,追求自己的幸福。她們以行動掙脫代際中延續(xù)的女性困境,即使這份反抗的結果尚未可知,但這抗爭既是對母親過去的痛苦經(jīng)驗的體悟,也是她們對待生活的全新態(tài)度,是真正理解母親后身份覺醒的起點。
在二代華裔覺醒后認可中國文化并進行文化身份重構的過程中,譚恩美并未強調人物的反差,性格變換的張力,仍基于每個人物的特點展現(xiàn)每個華裔后代在母輩經(jīng)驗影響與自我選擇的過程中,選擇與轉化中美文化的方式。有的華裔女性從一味排斥一種文化到接受兩種文化,但兩種文化方式的選擇始終保持明顯分界。韋弗萊承繼了母親敢于質疑的特質,不讓自己完全歸于一種文化,將自己變成又中又美的“雙面人”,雖并未展現(xiàn)出強大的人物張力,在中國文化與美國文化中反復游離,但作為從小就在西方語境下生長的二代華裔女性,這似乎才是更為自然的發(fā)展狀態(tài),是實現(xiàn)更好生活的現(xiàn)實選擇。譚恩美同樣給出了中國讀者更喜聞樂見、更欣慰的二代華裔的發(fā)展路徑——華裔母親血液里流淌的中國文化最終被女兒重新解碼,以二代華裔主動“尋根”的方式,體現(xiàn)對中國文化身份的追尋與回歸。吳晶妹以母親的記憶激活血液中的文化基因,在重新認識母親的過程中建立起對于中國的印象。當她真切感受到中國土地的存在,文化地理環(huán)境與她體內(nèi)的文化印象發(fā)生劇烈的融合反應,母親傳遞的文化信息被真正解碼:“我們的火車開始從香港進入深圳,霎時,我一陣激動,只覺得額頭上汗涔涔的,我的血管突突地跳著,從骨髓深處,我覺得一陣深切的疼痛。我想,媽講得對,我覺得唯有這時,自己完全變成一個中國人了。”以吳晶妹為代表的二代華裔在對中國文化語境的自覺融入中實現(xiàn)自我的身份重構,將中國的文化特質視為自身基因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人事物的召喚加速了基因的激活,與雙胞胎姐妹的相遇使吳晶妹的血液沸騰,發(fā)自內(nèi)心流露出歸屬感與快樂:“我終于看到屬于我的那一部分中國血液了。呵,這就是我的家,那融化在我血液中的基因,中國的基因,經(jīng)過這么多年,終于開始沸騰昂起。”吳晶妹對中國的真摯依戀與喜愛,對中國文化特質的雙重身份的認知與重構過程,為我們提供了中美文化由矛盾沖突走向融合的過程的可能性。
譚恩美在《喜福會》這一小說中向我們展示二代華裔與母輩、自我以及文化生活和解的過程。她們在溝通與成長中以殊途同歸的方式各自完成了對自我身份的體認與重構,這將幫助她們更好地生活,體會與感知幸福。譚恩美同樣也為我們提供了海外華裔打破文化隔閡,促進文化交流的新的可能性,小說中多元開放的表現(xiàn)手段背后展現(xiàn)出的尊重包容的文化心態(tài),有利于推動移民群體真正對中國本土文化產(chǎn)生歸屬感,走進和認識真實的中國,認識真實的自己。
四、結語
譚恩美作為華裔女作家,具有獨特的跨語境反思能力。《喜福會》這部小說探討了華裔家庭關系、女性代際經(jīng)驗和華裔女性文化身份重構之間的聯(lián)系。作者通過描述幾代女性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為建立一座跨越中美兩國的文化橋梁做出努力。小說聚焦四對母女間的心靈溝通,她們在沖突和妥協(xié)中彼此理解,走向新生活的過程,展現(xiàn)出二代華裔女性面對文化焦慮與精神困境中,如何通過文化融合、文化認同的方式幫助自己建立更好的認知體系,更好地生活,展現(xiàn)作者的人文關懷。同時在女性個體記憶的回溯中,大家可以感受到兩代女性獨特的生活感受與細膩情感,并同樣獲得源自中國文化深沉而強大的精神力量,擁有與社會進行對話的勇氣。這部小說也為全球化的大背景下華裔女性的身份書寫提供了參考的文學樣本,在平等交流的基礎上進行了一次良好的文化溝通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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