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鵝處女型故事是在世界各地的民間文學中普遍存在的一類故事,這類故事的母題主要包括飛鳥變形成美貌女子、男子與飛鳥所變的女子成婚、因某種原因男子與女子分離等。在各個歷史階段,我國各民族的民間文學中都留存著數目眾多的天鵝處女型故事。本文將從生態女性主義的角度出發,探索中國天鵝處女型民間故事中描繪的兩性關系,挖掘和揭示這類民間故事中所表達的人與自然關系的變更,以及社會對女性和人對自然的態度變化。
【關鍵詞】民間故事;天鵝處女型故事;生態女性主義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1-0041-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1.013
一、引言
天鵝處女型故事在世界各國的民間文學中都普遍存在,其主要的情節母題包括飛鳥變形成美貌女子、男子與飛鳥所變的女子成婚、因某種原因男子與女子分離等。在我國,較為詳細完整的有書面記載的此類故事最早出現于晉朝郭璞所撰寫的《玄中記》以及干寶的《搜神記》:
“……昔豫章男子,見田中有六七女人,不知是鳥,匍匐往,先得其毛衣,取藏之,既往就諸鳥。諸鳥各去就毛衣,衣之飛去。一鳥獨不得去,男子取以為婦,生三女。其母后使女問父,知衣在積稻下,得之,衣而飛去。后以衣迎三女,三女兒得衣亦飛去……”[1]3
這個故事盡管只有一百多字,卻包含了早期天鵝處女型故事三個主要情節母題:飛鳥變形為女子,凡男收藏羽衣得妻,婚后男子違禁失妻。此類民間故事屬于人獸婚類,只是“獸”的形象與人已經十分相近。
中國的天鵝處女型故事經歷了四代異文的變遷:第一代異文為人鳥結合;第二代異文添加了凡男藏衣得妻和違禁失妻的情節;第三代異文在第二代異文的基礎上添加了丈夫和鳥子尋妻的情節;第四代異文則是讓男女主人公化身為王子和公主,并在原來的基礎上添加了戰爭和宮廷斗爭等更為繁復的情節。其中第二代異文被認為最具典型性,是此類故事的基本原型,也是被研究最多的對象。
天鵝處女型故事廣泛存在于各國各民族的民間文學中,是民間文學中光彩奪目的寶石。眾多學者已經對天鵝處女型故事進行了各種分析和研究,包括母題分析、類型歸納、異文分析等。本文將從生態女性主義的角度出發,在分析此類故事所描繪的兩性關系的同時,揭示故事中所隱含的人與自然的關系。
二、生態女性主義簡介
生態女性主義是生態主義和女性主義這兩股思潮的結合,通常認為1974年法國女性主義學者弗郎索瓦·德·埃奧博尼發表的《女性主義或死亡》(Le Feminismeou la Mort)是生態女性主義誕生的標志。生態女性主義認為女性和自然存在著諸多聯系和相似之處,將對自然和對女性的壓迫聯系起來,認為這兩種壓迫存在著某種聯系。“……(生態女性主義)反對父權制世界觀和二元式思維統治下的對女性與自然界的壓迫,倡導建立一種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新型關系。”[2]50生態女性主義承認非生命物質擁有和人類一樣的平等的地位,認為“萬物有靈”,視自然界為有生命的,同時抨擊傳統的父權制世界觀,抨擊思維方式的二元式、價值等級觀念和統治邏輯,旨在建立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關系。
從生態女性主義的角度看來,人和自然界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是密不可分的。人和自然應成為一個和諧的整體。生態女性主義認為男女兩性關系與人類與自然的關系具有共通性,反對把男性和女性對立、人與自然對立的二元式思維,旨在建立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關系。在進行文學評論和文本解讀時,生態女性主義關注的是作品中體現的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探尋其中蘊含的隱喻和寓意,發掘其中體現的社會現實。
縱觀天鵝處女型民間故事,其情節脈絡是建立在男性-女性、人類-異類、人間-天界的二元對立的結構模式基礎上的。“這三項對立因素包含了人類發展史上兩個最基本的、也是無法回避及消除的矛盾,即人與自然和男性與女性。”[3]45因此從生態女性主義的角度來看,天鵝處女型民間故事表面上是男性和女性之間的故事,其內核卻是人與自然的故事。對這類故事進行生態女性主義解讀不僅可以發掘故事所體現的男性-女性關系和人-自然關系,揭示其反映的社會現實和歷史變遷,還能為此類民間文學的研究提供一個新的研究角度。
三、從生態女性主義角度解析天鵝處女型民間故事
(一)人物角色
天鵝處女型故事中的女性角色通常是由飛鳥或其他動物化為人形的女子。而飛鳥化身為人的這一情節,主要源于遠古時期先民們的鳥圖騰崇拜。遠古時期的先民們崇拜飛鳥,敬畏飛鳥,因此形成了鳥圖騰崇拜。而圖騰的產生則源于人們對自然的敬畏和崇拜。在之后的天鵝處女型故事中,女主角不僅僅限于飛鳥,而是擴展到狐貍、老虎、猿猴、田螺、青蛙等多種動物。
而女主角的原型通常是當地常見的或被尊崇的動物,例如在傣族的《召樹屯》中,女主角是孔雀公主。孔雀不僅是分布于東南亞和我國西南地區的鳥類,更是傣族人民所尊崇的吉祥鳥。在狐貍崇拜文化盛行的山東地區,一則天鵝處女型故事中的女主角原型是狐貍。在江西南昌地區,數目眾多的白鶴每年十月至來年三月會在鄱陽湖一帶聚集,因此在當地流傳的天鵝處女型故事中,女主角的原型是白鶴。河流湖泊眾多、雨量豐沛的江浙、兩廣和福建等地都有“田螺姑娘”或“河蚌精”的民間故事,女主角的原型是當地常見的淡水生物。“‘物’的選擇適應當地風土人情和特殊的人文景觀,各地各民族選擇不同的物來填補自己故事中的‘物人轉變’情節。”[1]18女主角原型源自熟悉的自然風物也進一步增強其自身的自然象征屬性。從時間上看,鳥類以外的動物原型的出現時間略晚于鳥類原型。
盡管種類不同,故事中的女主角卻都是來自自然的、不同于人類的“異類”。“所有的生態女性主義者都相信,人類彼此是相互關聯的,人類也是和非人類世界,如動物、植物和靜態物質相互關聯的。”[4]402相比之下,故事中的男性角色通常都是凡間男子,代表的是人類。天鵝處女型故事在代表自然的女性和代表人類的男性之間展開,實際講述的是人與自然的故事。
(二)故事發生的環境
天鵝處女型故事中男主角與女主角相遇的場所通常是水邊。從最早期的《毛衣女》到后來的《牛郎織女》《白水素女》,在故事中“水”都有著重要的象征意義。在農業社會,水被看成是極其重要但又難以控制的自然元素。一方面,水是生命力和生殖力的象征;另一方面,水又無法捉摸,難以控制的。在我國的文學作品中“水”經常被用來比喻女性,如“女人是水做的”“紅顏禍水”等。“水”這一女性化的重要自然元素在我國天鵝處女型故事中頻頻出現,也暗示著這個故事不僅僅是男性與女性的故事,也是人與自然的故事。
而男女主角相遇的場景也具有明顯的地域特點。在流行于高原地區的藏族《普蘭飛天故事》中,男女主角相遇的地點是高原湖畔;在以水稻為主要農作物的壯族、瑤族和苗族地區,流行于此的天鵝處女型故事中男女主角相遇的地點是水田旁。
由此可見,先民們在創造這一類故事的時候從周圍的自然環境中汲取靈感,將自己熟悉的自然風物和與自己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自然元素融入其中。
(三)故事情節和禁忌母題
早期的天鵝處女型故事主要包括飛鳥化身為人沐浴、凡男窺浴得妻、男子違禁失妻這三個主要情節。其中凡男窺浴得妻通常是男主人公藏匿仙女羽衣以使其不得不留在人間。值得一提的是,流行于壯族地區的《勇敢的黃阿刀》中,凡男得妻的契機并非窺浴藏衣,而是仙女幫忙收割稻子。她們在勞作時將翅膀摘下,放在田坎上,而凡男藏起了一個仙女的翅膀:“收割谷子那天,天上來了七個仙女幫忙……他把最小的那對翅膀放在谷子的上面挑回家。”[5]102
這個故事中的仙女擺脫了被窺視的被動地位,主動參與到農業生產中。然而,無論是窺浴藏衣還是藏起來幫忙的仙女的翅膀,其核心都是獲取女主角身上具有超人法力的一部分,讓她再也無法回到仙界,變成與男主角無異的凡人。
先民們從最早期的敬畏自然逐漸發展到嘗試控制自然,故事中的凡男藏匿仙女羽衣以逼迫仙女留在人間便可看作是先民嘗試控制自然的隱喻。而男子最終違禁(在早期故事中通常是讓妻子知道羽衣藏匿之所)失妻,便暗示了先民們因違反自然規律,控制自然的嘗試失敗。而天鵝處女型故事中包含的禁忌母題,則是對這種失敗的一個詮釋。
早在1929年,趙景深就指出:“天鵝處女的童話是表現禁忌的。”[1]110禁忌來源于早期人類社會在生產力水平低下的情況下,由于敬畏自然而產生的恐懼。早期先民們開始嘗試改造和控制自然,但因為生產力水平低下和不了解自然等原因,這類嘗試經常以失敗告終,天鵝處女型民間故事便是對這種嘗試和失敗的反映。
(四)故事的發展和演變
隨著社會發展,天鵝處女型故事也經歷了由簡到繁的發展過程。后來的天鵝處女型故事在第二代異文原有的三個主要情節(飛鳥化身為人沐浴、凡男窺浴得妻、男子違禁失妻)的基礎上,又增加了凡男(或是男子與其子女)追尋妻子、最終得以團圓的情節,成為第三代異文。而仙女這一角色也發生了較大的改變。早期天鵝處女型故事中的女主角對于在人間生活是不情愿的,所以只要有機會拿到羽衣就毫不猶豫地離開人間。在唐朝和宋朝之后的天鵝處女型故事中,仙女開始留戀人間,不愿離開。這時期的故事通常會有男女主人公幸福生活的描寫,這也暗示著人類開始學會與自然和諧相處,與早期故事中凡男提防仙女的關系已有很大不同。
而凡男失妻這一情節,早期故事中通常源于凡男違禁,這時期的故事則通常是因為他人作梗,有時為仙女母家干涉,如著名的《牛郎織女》;有時為奸人作祟,如藏族的《普蘭飛天故事》,仙女為妃子和巫師所害;有時為夫家迫害,如傣族的《召樹屯》,孔雀公主為男主角的父親和星象師所害;有時為惡霸強搶,如壯族的《仙女和特苦》,仙女被財主所霸占。
這兩大轉變不僅體現了男性-女性關系變化和婚姻家庭的變遷,更體現了生產力的發展和人類-自然關系的變化。
四、天鵝處女型故事所反映的社會現實
天鵝處女型故事蘊含著先民們對美好婚姻生活的向往,體現了生產力的發展和人類社會的變遷,揭示了男性-女性關系和人類-自然關系的變化。通過這些天鵝處女型故事可以窺見婚姻家庭結構的變化、生產力的發展以及由此引發的人與人的關系、人與自然的關系的變化。
(一)生產力的發展和婚姻家庭結構的變化
在原始社會,生產方式主要為狩獵和采集,女性主要從事采集工作。相比進行狩獵的男性,她們能獲取的物資更為豐富。而盛行于該時期的生殖崇拜也讓女性掌握更大的權力。與之相對應,此時的社會形態是母系氏族社會。在早期的天鵝處女型故事中,女主角的仙女身份或超乎凡人的非凡特質反映了這一時期對女性的尊崇。然而,當人類進入農業社會,男性成為主要勞動力,女性屈居次位,母系社會也開始向父系社會轉變,婚姻家庭結構也從原來的從妻居變為從夫居。
這一轉變也體現在天鵝處女型故事中。從第二代異文開始,故事中的女性幾乎沒有擇偶權。在大多數故事中,女主角都是不情愿嫁與凡間男子的,只是凡男通過某些不甚光彩的手段(藏起仙女的羽衣或翅膀)逼迫女主角與其建立家庭。原本高高在上的仙女已經跌落凡間,她們對婚姻的唯一防抗方式只是在丈夫違禁后離開。
而到了第三代異文,她們離開之后還會被尋回,從中可以看出她們所代表的自然已經進一步被人類所征服。而第三代異文的出現則體現了人類征服自然的信心進一步加強——即使違反自然規律造成改造自然的失敗,也有彌補的辦法,就如同離開的妻子終究會被尋回。
隨著時間的推移,凡男尋妻的情節也逐漸豐富。在為數不少的第三類異文中,阻止男女主角團圓的通常是女主角的娘家,如著名的《牛郎織女》和苗族故事《天女與農夫》。而此類沖突的根源也逐漸從仙母阻撓轉化為翁婿之爭,有的故事甚至出現了岳丈試圖殺害女婿最后被女婿反殺的情節。
翁婿之爭體現了夫權和父權對女性的爭奪,而且經常以夫權得勝而告終。在這一類故事中,“男子通過自己的行動終于使女子從父權所有過渡到夫權所有。”[6]25然而無論是父權得勝還是夫權占上風,故事中的女性如同任人爭奪的自然資源,只是被搶奪的對象,并無任何自主權和話語權。
(二)人與自然關系的變化以及對待女性和自然的態度變化
在中國天鵝處女型故事中,女主角的原型多為鳥類,體現了先民們對鳥類圖騰的崇拜之情。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女主角的原型也開始多樣化,不僅限于飛鳥,而是擴展到多種動物。這也體現了隨著生產力的發展,人類在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斗爭中獲得了初步的勝利,自然的神秘面紗已經被揭開,人們對自然的敬畏也開始消退。象征自然的女主角不再如天空中的飛鳥般高不可攀,而是化身為隨處可見的自然物,而女性的社會地位也隨之發生了變化。原本在母系社會中處于主動地位的女性逐漸屈居次位,最終在父系社會中處于從屬地位,成為男性的附屬和爭奪對象。
和早期的故事比較,后期天鵝處女型故事的男子違禁這一情節也發生了變化。早期的男子違禁行為通常是讓仙女得到羽衣而重回天庭,后期的天鵝處女型故事中男子的違禁行為還包括道出妻子的真實身份和出言侮辱妻子。如唐代皇甫氏的《原化記》中就記載了一個男子與老虎所化身的女子結婚的故事,一日男子提起了妻子的真實身份,導致妻子勃然大怒:
……妻怒曰:“某本非人類,偶爾為君所收,有子數人。能不見嫌,敢且同處。今如見恥,豈徒為語耳。還我故衣,從我所適。”[3]45
男子無意間提起妻子的真實身份,實際是凡間男子對妻子“本非人類”一直耿耿于懷的表現,流露出對“異類”妻子的輕蔑。這樣的故事還包括《雁姑娘》《蜆姑娘》。江西一帶流傳的民間故事《田螺殼》中的丈夫不僅對兒子說出妻子的真實身份(田螺變的),還和兒子一起用筷子敲打妻子原來的田螺殼,把人類對“異類”的輕蔑和厭惡表達得淋漓盡致。人類在改造自然和征服自然的斗爭中逐漸占了上風,對自然的崇拜和敬畏已經淡化。故事中的男主角通過對“異類”妻子的輕蔑,表達了對自然的輕視。故事中的女主角從原先的“仙”降格為“禽獸異類”。人類可以短時間內和自然和諧相處,“人和異類為了‘故事’的緣故可以暫時組合成一個家庭,但即便在故事里,其間的裂縫也不可能任意彌合。這是人類與整個大自然對話的永恒定理。”[3]47
第三代異文多了凡男尋妻的情節,而阻礙男女主角團圓的力量除了之前提到的岳丈阻撓,還有奸人作梗。這一演變也反映了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人類對待自然的態度也開始發生了分化:一部分人和故事中的男主角一樣,希望通過改造自然實現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愿望;而另一部分人則和故事中迫害女主角的人一樣,粗暴地對待自然,破壞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關系。
五、結語
天鵝處女型故事是世界各國民間故事中的一塊瑰寶,它表達了人們對美好婚姻生活的愿望。其中對兩性關系故事的描寫之下,暗藏著人與自然關系的隱喻。而此類故事的發展和演變,又體現了人與自然關系的改變。從生態女性主義的角度透視和分析這類故事,厘清此類故事中男性-女性和人類-自然的二元結構脈絡,能為此類故事提供一個新的認識角度。美麗的天鵝處女型故事,實際上是一則關于人與自然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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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梁頌宇,女,漢族,廣東廣州人,廣西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民間文學譯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