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心底的光

在為夢狂奔的路上，有急風驟雨，有孤夜寂寥。不要怕，回頭看看，愛人就在身后，打著那束溫暖的光。

為希望留下明媚一角

林然是我高中同學。黝黑的皮膚將他臉部帥氣的棱角襯托得更加立體，一米八多的個子在男生中鶴立雞群。他開朗熱情，籃球打得不錯，還彈得一手好鋼琴。班里的女生對他趨之若鶩，很多人都給他寫過情書。

我父母都是農民，家在離鎮子20公里外的鄉下。我是鄉里唯一考到鎮一中的學生，也是唯一的寄宿生。

父母常年在地里勞作，身體落下了許多病疾。他們為了省錢供我讀書，即便難受得要命也就吃幾粒鎮痛片來緩解身體上的疼痛。我不善言詞，很少與父母交流，對他們的愛都壓在心底。那時，年少的我覺得情感這個虛無的東西在生活面前毫無用處，不如看得到的好成績來得實在。

為了省錢，我通常一天只吃一頓飯。面包、方便面，或者更便宜的饅頭。很多年以后，我在一本書中看到一段話：“沒有苦難，生活還有什么樂趣？盡管神圣，可也太乏味了。”我當時心想，也只有作家才敢這樣戲謔苦難。如果有選擇，誰想去經歷那個鬼東西。

我的成績在高中時名列前茅。那時課外的復習資料很貴，我沒有多余的錢買，只有在同學拿著資料向我尋求解答時，我才能偶爾掃上那么幾眼。在班里我很少說話，因為自卑也沒什么朋友。與林然唯一說過的話是同桌崔紅晶讓我幫她送情書，謝禮是一套課外復習資料。

后來我才知道，那封熱情洋溢的情書里落款是我的名字。第二天，有人向學校舉報說我和林然早戀，校長是崔紅晶的舅舅。是因為我的成績比她優秀嗎？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嫉妒可以使人心變得猙獰。奇怪的是，我和林然都異常冷靜，誰也沒有辯駁。我和他被記了處分。從校長室走出來時，我對林然說，情書不是我寫的。他點頭說，我知道。

這是整個高中我和林然唯一有過的交集。

高中畢業后，因為家庭變故，我放棄了已考上的大學，去省城打工。林然考上了北京一所重點大學，畢業后在北京一家外企做軟件開發工作。

后來，我在一家房地產公司做銷售。有一天在售樓處，我認出了林然，他陪表妹來買房。幾年未見，尷尬中又夾雜著一絲驚喜。他說沒想到會在省城遇見我，我也覺得巧。他問我過得怎么樣，我說還不錯。那時我父母都已過世，無依無靠的我獨自在省城生活，雖然過得不算太差，但也談不上多好。

這次見面后，林然和我的聯系多了起來。無事時我們會用Q Q聊天，分享彼此的近況。他會攢一些假期，坐10小時的火車，出其不意地站在我面前假裝是買房的客戶。我們會分享最近看的書，討論經典電影的橋段。那些難熬的歲月使人蛻變的不只是相貌，還有心智。網絡鋪展開來的世界削弱了我的沉默寡言，與林然的感情也在經年累月中蔓延層疊。

千禧年夜，世紀鐘聲敲響那一刻，在小鎮的金頂山上，我和林然確立了戀愛關系，正式成為他的女朋友。

林然帶我去見了他的父母。我一路忐忑的心情被他父母的噓寒問暖驅散殆盡。我以為他們會反對我們的戀情，事實卻相反，他們知道我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一遍又一遍叮囑林然要照顧好我。

我的內心充滿了感激。

和愛情死磕到底

意外發生在一個月后。

漆黑的夜晚，路燈也昏暗了幾分。林然在一個偏僻狹窄的胡同里遇到了一個搶劫犯正在作案。聽到被搶女孩凄厲的喊叫聲，他義無反顧地沖了上去。

我趕到醫院的時候，手術室的燈還亮著。林然身中三刀，是醫生從死神手中搶回了他這條命。他在搏斗中被刀砍掉的食指和中指，卻再也找不回來了。

林然落了終身殘疾。

我從不相信命運，卻在無數個失眠的夜里叩問星空：為什么好人沒有好報？壞人又憑什么那么猖狂？

林然辭去北京高薪的工作，躺在病床上靜養了一年。或許人從天之驕子跌落下來時總有一些怨氣和不甘。他的性格變得暴躁易怒，砸碎了無數個水杯。與我說得最多的話是分手。

那個被林然救下的女孩遍體鱗傷，能夠僥幸地活下來，正是因為林然擋下了刺向她的致命兩刀。

女孩才18歲。出事那天晚上，她去為同學慶祝生日，沒想到在回家的路上被人盯上。女孩家境一般，出事后林然父母婉拒了女孩家東拼西湊來的賠償款，讓他們將錢留給女孩看病，林然的醫藥費自己負擔得起。轉而又慶幸兩個孩子都還活著，感慨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正站在病房外的拐角處，一字一句都聽得格外清楚。我內心震撼的是原來愛可以這般厚重和無私，不怨懟、不憤恨，安放在心底，沉甸甸的。

林然最后一次提出分手的時候，我答應了。

我一邊為他盛燉好的湯，一邊對他說，以后大家就是朋友了，朋友來訪你總要客氣一點兒吧？林然將臉別轉過去，在他眼淚流下來那一瞬間，我轉身離開了病房。

我辭了工作，去林然所住的醫院應聘，成了一名保潔員。

看著鏡子里穿上保潔制服的自己，我突然有了一絲慶幸。慶幸自己孤身一人沒有父母的牽絆，慶幸自己所求不多不必為生計去權衡利弊，更慶幸自己在愛情里的愚鈍，可以手握大把的年華為選擇的情感買單。

我每天在樓層間逼仄的角落里來回穿梭，將它們打掃得一塵不染。每次晃蕩到林然病房門口時，我的嘴角就像被施了魔法般，不自覺地上揚。

我每星期去看林然一次，一次10分鐘。每次去就若無其事般地說些無關痛癢的話。他偶爾會回應，大多數時間只是看著我，一句話不說。我從圖書館借來的書他都會認真看完，我隔幾天就借故去取書、還書。

有一天，林然突然流著淚對我說：“周嘉禾，你又是何苦呢？你在醫院上班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原來，他母親早就看見我穿著保潔制服站在病房門前傻笑。

他用盡一切辦法讓我離開，我想盡一切辦法留下。那一刻，我們兩個人在醫院的病床上抱頭痛哭。

治愈后，活下去

林然出院一個月后，我和他舉行了婚禮。

之后，我參加了成人自考，學了家裝設計專業，畢業后開了一家裝飾公司。林然口才好，每天出去跑業務。我們從不在裝修材料上偷工減料，遇見資金不寬裕的客戶也盡量壓低利潤，好口碑慢慢積攢起來。

鎮上有一所特殊教育學校，有很多殘障孩子。每年我和林然都會拿出一部分錢匿名捐贈給學校。林然說，他作為他們中的一分子應該出點兒力。

公司附近有個籃球場，林然偶爾也會去場上比拼一下。有時遇到好奇的年輕人問他手是怎么弄傷的，他笑著說意外而已。對于當年那個轟動一時的案件只字不提。他說，見義勇為是一種本能，沒什么可炫耀的。

十年后，案件終于告破。那個搶劫犯得到了應有的懲罰。那天晚上，我和林然站在金頂山上。想起十年前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我問他，對于那場沒有名利、沒有鮮花和掌聲、沒有人知曉的意外，你有沒有后悔過？林然很認真地想了想說：“有過吧。躺在病床上不能動彈時，忍著眼淚與你分手時，會問自己，如果當時沒有走那條近路，一切會不會不一樣？但這些念頭也就是一閃而過。一份工作和兩根手指換回來別人一條命，想想這份勇氣也沒幾個人能做到。男人嘛，總得血氣方剛一回，無論是為理想還是為心中的正義。”

很久以后，我陪林然去打籃球。中場休息時，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問他當年在學校，怎么知道那封情書不是我寫的。他告訴我，就在被舉報的前一天，崔紅晶寫過一封一模一樣的情書給他，被他拒絕了。

他對崔紅晶說，他喜歡的人是周嘉禾。

“連累你了，周嘉禾。不過，暗戀你3年，如今你拐了我，你也不虧。”

林然說這話的那天，是我們結婚15周年紀念日。

王小波在《黃金時代》里這樣寫道：“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我覺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么也錘不了我。”

林然，真慶幸在我最好的年紀，遇見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