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人天助

清朝乾隆年間，山東登州府蓬萊縣舉人羅雪涓進京趕考。

臨動身時，叔叔羅野山給了他一只葫蘆，說是京城的一個朋友跟他討要一些水銀，讓羅雪涓順便帶過去，交給那朋友。至于那朋友姓甚名誰，家住哪里，羅野山沒說，只叮囑羅雪涓千萬別把葫蘆弄丟了，說到時候人家自然會去取的。叔叔還給了他一封信，說是碰到困難時再打開。

裝水銀的葫蘆有兩歲小兒腦袋大小，把兒上開了個口子，口子再用木頭塞塞上。羅雪涓在手里掂了掂，沉甸甸的，足有三五斤。羅雪涓不明白叔叔的朋友為什么跟叔叔討要水銀，難道京城連水銀也沒有嗎？不過他不能問叔叔。

羅雪涓從小就失去了父母，是叔叔一手拉扯他長大成人的。甭說叔叔讓他幫忙捎一葫蘆水銀，就是讓他捎一座山，他也不能拒絕啊！

在蓬萊縣，羅野山也是個名人，據說對周易八卦什么的十分精通，還能給人看病治病。別人說羅野山神秘，了不起。可羅雪涓沒看出來，只是覺得叔叔跟平常人不一樣。

羅雪涓家境不寬裕，進京趕考只能步行。好在他時常跟叔叔進山采挖藥材，身體健壯，加上才二十幾歲，年輕，走遠路也沒甚要緊。只是叔叔給他備下的銀兩不多，羅雪涓權衡一下，怕是挨不到考試。可叔叔絲毫也沒有多給他一些的意思，就這么打發他上路了。

這般從秋天開始，走到雪花飄飄的初冬，羅雪涓才出山東地界。

這天，他投宿在一家小旅館里。因為住下得早了些，天還沒黑，羅雪涓又好動，就出去看看風光。出了鎮子，看到遠處有一座高山，四處一片枯黃，似乎也沒個什么看頭。片刻之間，他就想回去休息。

剛轉了頭，羅雪涓看見一個男人從鎮子里跑出來，手里拎著把鐵锨，看樣子是在追趕什么。見了羅雪涓，這人停住腳步，問他看沒看見一條蛇。

羅雪涓笑道：“如今已是冬天，蛇不都找地方冬眠了，哪里能見到？”

這人說道：“這蛇跟別的蛇不一樣的，是條賊蛇哩，專偷人家的雞蛋吃。就是寒冬臘月，它也照樣出來活動。”

羅雪涓從未聽說過這種蛇，很好奇。

這人也是個喜歡顯擺的，就說：“你是外地人，我騙你干啥？別看這蛇跟平常的蛇沒啥兩樣，可偷起雞蛋來，防都防不了。我家的雞好容易下的蛋，十有七八都讓它給偷了。它往肚子里一吞，一溜煙就跑了，再也追趕不上。”

羅雪涓說：“既然如此，你還追趕什么？”這人得意地說：“這回不一樣啊。這一回我特意用硬木頭刻成一個雞蛋模樣的東西，外面抹上點雞屎和蛋清蛋黃，偷偷放進雞窩里。這賊蛇鼻子好用，可眼睛不好用。這不，它把木頭蛋一吞，還是一溜煙跑了。這木頭蛋跟雞蛋不一樣啊。雞蛋吞進肚子里，找塊硬地兒一磨，就磨碎了蛋殼，這硬木頭蛋，它怎么磨也磨不碎。它不就撐死了嗎？”

羅雪涓覺得這辦法不錯。蛇吞下硬木頭蛋，消化不了，吐不出來，也屙不出來，只有死路一條了。他就贊了聲好。

這人不防被贊揚了一把，也挺高興，就繼續尋找那條蛇的下落去了。

羅雪涓也不想馬上回去，信步往遠處走。走了一會兒，他聽見前面草叢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感到奇怪，悄悄靠近一看，頓時驚訝不已。原來那人說的賊蛇竟然就在這草叢里面。

羅雪涓屏住呼吸，只見這蛇也不過三尺半長短，顏色雪白，一看就知道有年頭了。它的肚子果然鼓鼓囊囊的，像是吞了只大大的雞蛋。

羅雪涓以為這蛇很快就要被撐死了，可它在草叢里轉悠了一會兒，慢慢把身子盤到其中的一叢草上，沒片刻時間，肚子竟然奇跡般平了。然后它就慢吞吞離開草叢，蜿蜒著不見了。

羅雪涓呆住了。明明再也不可能活過來的蛇，為什么到那叢草上盤了盤，就沒事了呢？他蹲下身子，發現那叢草跟別的草大不一樣。眼下已經是冬天，可這叢草還是綠瑩瑩的一團，細長的葉子，如同剛剛長出來的一般。他看了半天也沒認出到底是什么草，但也認定這草不一般，就伸手連根拔起，揣進懷里。回到旅店，他就把這叢草放進行囊。

第二天，羅雪涓繼續趕路。經過一條河的時候，不防備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一下跌倒在地上。行囊也散落了一地。叔叔托他捎帶的那一葫蘆水銀從行囊里滾出來，被路邊的石頭一磕，堵口子的塞兒不知掉到哪里去了。里面的水銀慢騰騰地往外流。羅雪涓急忙抱起葫蘆，可是無論怎樣找，都找不到木塞，他伸手到行囊里一摸，摸到一團軟軟涼涼的東西，取出來一看，是那叢草。羅雪涓也沒多想，就把這草團成一團，緊緊塞住了葫蘆口。看看水銀不往外流了，這才重新把葫蘆放進行囊。

快要到達京城時，進京趕考的人越來越多，羅雪涓感到輕松了許多。

這天，他宿在一個名叫雪鎮的地方。天氣已經非常寒冷了，旅店里也冷得很。跟羅雪涓同住一個房間的是個財大氣粗的人，自稱崔老爺。一住下，他就叫了一個大大的火鍋，自己坐在火鍋邊大吃大喝。羅雪涓隨身帶的銀兩不多，不敢鋪張，那崔老爺也不讓一下。羅雪涓在燈下讀了一會兒書，早早就睡下了。

半夜時分，羅雪涓睡夢里聽見有人哼哼嘰嘰叫，睜開眼一看，只見那崔老爺正捂著肚子在炕上翻滾。問他怎么了，他哼哼呀呀說肚子疼得緊。再問，原來這伙計吃喝猛了，竟然把一塊大大的豬骨頭吞進肚子里。開始還沒什么感覺，現在豬骨頭鬧起事來，哪里能不疼？

弄清楚原委，羅雪涓躺回自己的炕上。可這崔老爺怎么也停不下來，折騰得羅雪涓也無法入睡。而此時店里的人都早已沉浸在各自的夢鄉里，哪里有人理會這事？

思來想去，羅雪涓突然眼前一亮，想起了行囊里的那叢草。既然蛇能用它消化掉硬木頭蛋，那用它消化掉人肚子里的豬骨頭，應該也不成問題。

這么一想，羅雪涓就起來，找了塊布團成一團，把堵塞葫蘆口的那一團草替換下來，出去到外面灶間，看看里面沒人，地上卻有一堆柴火，就生了火，把草丟進鍋里，添上水。沒一會兒水開了，他找了一個碗，盛了一碗熬出來的湯，端進去，讓那崔老爺喝。那崔老爺正痛苦不已，哪管這藥從哪里來的，是真是假，咕嘟咕嘟就喝了下去。

喝過湯藥，崔老爺安靜下來。羅雪涓扶他躺好，自己坐在一邊。片刻之間，羅雪涓感到屁股底下濕起來，伸手一摸，果然濕漉漉的，以為是崔老爺尿炕上了，就推了他一把，說：“都舉人了，還如此不文明。想小便出去嘛。”

這一推可不得了，只見這崔老爺像是一只泄了氣的皮球，慢慢癟了下去，再一瞅，原來他正在一點一點化掉呢。最后除了衣服和被子，崔老爺竟然全都化成了一汪水，連骨頭也沒剩下。

羅雪涓嚇壞了，心想不得了，這不弄出人命了嗎？要是天亮了被店主人逮著，往衙門里一送，這輩子可就完蛋了。一時什么也顧不得了，他急急忙忙收拾了行囊，也不等天亮，把門一掩，趕緊跑了。

第二天一早，住宿的舉人們紛紛離開旅店，繼續趕路，店主人動手打掃收拾房間，推開羅雪涓他們住的房門，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再看，兩鋪炕，一鋪已經空了，另外一鋪像是遭受了水災，雜亂得很。翻開被子看，只有一些黏糊糊的東西在被窩里。店主人不知是怎么回事，呆在那里。

這當口，店主人看見邊上一只碗閃閃發光，取過一瞅，這碗沉甸甸的，竟然是金子的。主人眼睛一亮，急忙藏進懷里，生怕被人看見。

主人不清楚這金碗從哪里來的，也顧不得再理會別的了。等他要用外面的鐵鍋時，發現鍋也閃閃發著金光。仔細一看，這鍋竟然也變成了金鍋。店主人怎么也弄不明白原因，不過憑空得了一口金鍋和一只金碗，發了橫財，他就悄悄把房間收拾干凈，找個地方偷著樂去了。

羅雪涓好心幫助別人，不料把人家給幫死了，一時歉疚得很。但為了前程，也不敢吱聲。到了京城，一顆心還懸在半空，生怕那店主人發現報了案。好在京城大得很，那店里也沒有確切登記他的姓名，想找到他也是不易。這么一想，羅雪涓就慢慢放下心來。

找到一處住的地方安頓下來，羅雪涓開始為今后的生活犯愁。這時才剛剛臘月，離大考還有幾個月時間，盤算一下手頭剩下的銀兩，顯然難以為繼。再想想，叔叔原是要他捎一葫蘆水銀給一個朋友的，興許可以從他那里借些銀兩吧？只是叔叔連人家的住址也沒給他，他上哪里找呢？守株待兔？那也得人家兔子來撞樹樁啊！

這天閑著沒事，羅雪涓把葫蘆找出來。葫蘆的口上塞著一團布，顯得很扎眼。他就找了一塊軟木，弄成個塞子。原先把葫蘆拎在手里，一搖晃，能聽見里面水銀咣咣作響。這次羅雪涓搖了搖，竟然一點聲音也沒有。他扯下布團，把葫蘆口傾斜了一下，想要倒出幾滴水銀來，可最后直到把葫蘆口朝下，也沒能倒出一滴來。

羅雪涓心想壞了，到底把叔叔的這一葫蘆水銀給灑干凈了。這可怎么跟人家交代啊？一時急得不得了。

不過盡管倒不出來一滴水銀，可這葫蘆的分量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更加重了。羅雪涓覺得真是奇怪，想了半天，才把心一橫，抱起葫蘆往地上用力一摔，葫蘆嘩啦一下碎成八瓣兒，地卻被砸出一個坑來。羅雪涓更覺得奇怪了，把坑里的那一團東西捧起來一看，當時嚇得差一點暈過去。因為他看見的是一塊金光閃閃的金子。

平靜下來后，羅雪涓想起叔叔給他的信。叔叔說過，若是有困難時，不妨打開看看。現在他正是碰上大困難了，肯定要拿出信來看看上面寫的是什么。

他把信找出來，上面只草草寫了一行字：“我京城并無朋友。葫蘆里的東西歸你所有。”羅雪涓翻來覆去看，還只是這么一行字。但情況再明白不過了，叔叔讓他帶的葫蘆，本來就是為他準備的。

至于一葫蘆水銀到底是怎樣變成了一塊金子，羅雪涓不知道，叔叔也沒寫明白。不過有一點是明白的，就是有了這一塊沉甸甸的金子，他就再也不用為在京城的生活犯愁了。

三月大考，羅雪涓經過幾場考試，竟然考中了進士。皇帝點他任山東牟平縣令。羅雪涓本來應該直接上任，可他還是繞了一個彎兒，回到老家。

但遺憾的是，他沒能見到叔叔，問鄰居，鄰居說他叔叔進山采藥去了，說是去了好些日子了。羅雪涓很失望，怏怏著要走。

鄰居突然想起什么，對羅雪涓說：“對了，你叔叔讓我給你帶句口信。”

羅雪涓眼睛一亮，問：“什么口信？”

鄰居說：“他說你遇到那叢草是天意。既是天意，你就得弄明白天意是什么。”

羅雪涓說：“還有嗎？”

鄰居說：“沒有了。”

羅雪涓道了謝，一邊走一邊想著叔叔說的天意是什么。突然他笑起來，說：“叔叔，我懂得了。”

叔叔羅野山一輩子沒能入仕，一直郁郁寡歡。其實，那個葫蘆就像信里說得那樣，是羅野山留給羅雪涓的救命錢，怕他在路上碰到什么意外，沒有錢在京城生活。至于水銀為什么碰到那叢草就變成了金子，羅雪涓想不通，但是他明白，叔叔說的天意，其實就是讓他多為別人著想，尤其是入仕之后，更要為天下的黎民百姓著想。

縱其一生，羅雪涓都把民眾放在心上。因為他心里知道，天不是虛無的，天就是民，民就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