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銳強,央視講武堂欄目“名將傳奇”“書生點兵”系列講座主講,山東省作協一、二批簽約作家。1970年出生于河南信陽,1988年考入解放軍后勤工程學院,三十歲退役后開始文學創作,在《當代》《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十月》發表長中短篇小說和散文隨筆三百萬字。著有長篇小說《杜鵑握手》《時間縫隙》,小說集《在豐鎮的大街上嚎啕痛哭》、非虛構作品《名將之死》《詩劍風流——杜牧傳》等十余部。作品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以及年度小說選本轉載。曾獲齊魯文學獎、泰山文藝獎、全煤系統烏金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山花》雙年獎等。
千里涪江奇山佳水,風光迤邐,地靈人杰,兩千年來涌現出無數影響中國歷史與文化的人與物,但真正直接影響到世界歷史走向的,只有釣魚城。蒙古大軍橫掃歐亞無敵手,唯獨在此碰得頭破血流,甚至其可汗蒙哥都喪命于此。
釣魚城之后,涪江再無蹤跡。它并沒有消亡,只是跟嘉陵江完成了聚合。仿佛它這一路都在積蓄力量,都在小試身手,直到跟嘉陵江實現聚變,在釣魚城點燃持續三十六年的絢爛光焰,然后定格。
一
歷史往往存在著宿命一般的循環。兩宋敗亡的誘因高度相似,都在用悲哀的聲調喃喃重復一個成語:唇亡齒寒。
北宋源于聯金滅遼,南宋則始于聯蒙滅金,而遼金本為兩宋屏障。不同的是,宋遼和平維持百年,北宋突然毀約,然后又多次違背與金國達成的協議,導致覆滅,而南宋跟金戰和不定,此前金軍又曾大舉南侵,仗一打就是七年。
紹定五年(1232年),一支人馬從臨安(今浙江杭州)出發,水陸兼程直奔大都(今北京),以敲定聯合滅金的細節。這其中有個江西鄱陽口音的書狀官,每天安頓下來,便不顧勞累,借著昏黃的燭火奮筆疾書,最終寫成關于蒙古開創史的珍貴資料《黑韃事略》。滅金次年(1235年),蒙古就開始攻宋,以漢中為基地的蜀口防線相繼告破。嘉熙三年(1239年),那個奮筆疾書的書狀官彭大雅搖身一變,以制置副使的身份入川主持大計。那時四川的軍政中心已被迫后退至重慶,彭大雅搭眼一瞧夯土城墻,便斷定不足為憑。因為他深知蒙軍西征獲得了大量的先進技術,攻城器具尤其精良,于是力排眾議,改筑磚石城墻,并擴大范圍,于是就有了今天看到的“古代重慶城”,延伸到通遠門、臨江門一帶。
要保衛重慶,還需要外圍屏障。百里開外一處毫不起眼的地方也入了彭大雅的法眼,這就是合州(今重慶市合川區)東十里、嘉陵江接納渠江與涪江處的釣魚山。他派甘閏在山上構筑堡寨,作為重慶的前沿陣地。
八百年后,一個戰史研究寫作者從曾經就讀四年的解放軍后勤工程學院出發,出重慶溯江北上,抵達釣魚山。一路上他滿腹懷疑,同時又滿懷好奇與景仰。那一簇熊熊燃燒三十六年的絢爛煙花穿越八百年的寂滅而璀璨于眼前,如夢似幻,頗有些失真。
川渝兩地給他的感覺歷來如同江南一般柔媚濕潤,不,是比江南更加柔媚濕潤。除了風景美食,他的印象便是麻將茶館龍門陣。故而雖曾在重慶讀書,卻只知道合川肉片。浸淫戰史凡三十年,釣魚山的形象還沒有完全將肉片覆蓋。
二
母親河總是那么的溫柔細膩,不忍驟然流去。對于釣魚山,她們更是格外多情。渠江繞了一個V字彎,護住它的北面,然后匯入嘉陵江;涪江本由西北而來,至此趕緊調整方向,徑直向東,迫切地匯入嘉陵江,好像要給她一點力量;嘉陵江經過兩次助力,越發精心,六次回頭轉身,牢牢護住它的西南兩面。釣魚山是幸運的,始終像被母親擁抱在懷。
特別的發現需要特別的眼,這些當然不是肉眼視角,即便你能搶占制高點、登高環視,也還是身在此山。地圖雖有所幫助,也還有欠直觀,只能依靠無人機。拍攝畫面逐漸拉近,突然發現所謂的山,其實就是一塊巨石,近似長方形,山體幾乎垂直上下,四壁峭立。正門前本來只是個坡,并沒有路,當年在山體上搭建棧道以供交通。若有敵軍來襲,棧道燒絕,他們只能望洋興嘆。不止正門,釣魚城所有的城門都在險要處,前對懸崖峭壁,由棧道溝通。
青石路面平坦寬闊,“苔痕上階綠”,頗有古意。江風吹來,空氣中隱約有火鍋的麻辣氣息,而路邊的芭蕉以及偶爾可見的紅色土壤,都是強烈的青春記憶,合成出游子歸鄉的效果。畢竟當年他在這樣的氛圍中度過了此生最美好最純粹對未來也懷有最堅定向往的四年,不是故鄉勝似故鄉。雖則如此,他內心多多少少還是有些遺憾,不為年華易逝物是人非,居然因為植被過于濃密。何也?一則裸露的紅壤太少,對比不夠強烈,二則大量的山體被遮蔽,普通人很難看出石壁峭立的險要,會本能地質疑那簇三十六年而不滅的抵抗火花。
那個瞬間,其實他也在質疑。盡管他確定無疑地知道此為南宋的最后一座城池,大汗蒙哥斃命于此。既然要踏勘古戰場,那就不能任由純粹游客的眼光隨意飄蕩,還是要有一點專業視角:從進攻者的角度,打量打量,窺探窺探。于是他抑制住內心青春回潮一般的急迫,沒有直接進入景區,反倒掉頭驅車從外圍繞了一圈,也算漸入佳境。當年蒙古大軍中這樣的探子,應該派出過無數批次。
慢說在車上,即便步行,也難有發現。主要是樹木叢生,視界不暢。周圍只有巴山蜀水的田園風光,右側的石墻不過若隱若現。走著走著,突然看見岔路處那塊“蒙哥瞭望臺”的牌子,不覺一陣欣喜,立即打轉方向。
路越來越窄。停車下來,沖著右邊的那組石砌臺階而去。臺階不過數步,末端是一戶農家,炊煙在薄霧中升起,豐腴的少婦正低頭洗菜,全無蒙哥痕跡。再一問,原來瞭望臺在道路對面。
沒有石砌臺階,也沒有路,只有緩緩的荒坡通向一座土堆,很矮,目測相對高度不過十米,登臨后并無視界拓寬的感覺。慢說釣魚城,就連嘉陵江也多半被田野樹木遮掩。難怪蒙古大軍近在咫尺,也只是可望不可及。
轉念再想,當時守軍應當清理過射界,周邊的樹林必定被砍伐燒毀,情形與今日不同。
三
旅游攻略建議從北門進,乘觀光車游覽一周,出南門結束行程,但他決意直奔南門即護國門。無論攻防,第一目標都是制高點。既然城外的制高點無從查找,那就要首先掌握城內的制高點。若非傳說中的釣魚臺,應當就是插旗山,當年的指揮臺。由南向北,方向正好。
沿著寬大的條石路面,經外城的始關門朝景區正門亦即護國門而去。這是內城唯一的城門。全國各地,匾額石刻向以紅色為主,所謂“書丹”,但這里不同,核心景觀普遍使用藍色,有別樣的風致,充滿藍調音樂的抒情性。暗紅色的山體巍峨高聳,是喀斯特地貌的特征,石砌的城墻發黑,形成明顯的色差。這應當是余玠的政績。在當年的歷任四川主官中,此公政績最為突出?!笆觊g,四川凡授宣撫三人,制置使九人,副四人,或老或暫,或庸或貪,或慘或繆,或遙領而不至,或開隙而各謀,終無成績?!倍喃d治蜀十一年,最終躋身宣撫制置大使,無論時間還是名位,都是政績的旁證。直到今天,人們依舊記著他,城墻上飄揚著許許多多的“余”字黃旗。
余玠接手的是爛攤子,幾乎無法收拾。四川的安危關鍵在于蜀口,即秦嶺巴山中那些可以入川的山谷小道,諸葛亮北伐時走過的沒走過的,其實是沒有路的路。當時別說這些山谷小道,就連漢中都已淪陷,門戶洞開。重新構筑防線迫在眉睫,但詳細方案難以確定。最終余玠部分吸收播州土官楊文的意見,決定沿著水陸交通要道營建山城水寨,將各地敗退下來的官軍安置其中,形成扇形多節點防御縱深,彼此聲援,于是釣魚山上,以彭大雅下令營建的山寨為基礎,形成了今天的釣魚城。
筑城方案由冉琎、冉璞兄弟主持,要將整個釣魚山建成固若金湯的堡壘。在聳立的石壁上壘砌巨型條石,延續一周,內外兩道。城墻既高且厚,城外的滔滔大江正好是天然的護城河。城北城南,江邊均有水軍碼頭,沿江筑墻保護,并用一字城墻連接外城,平常水軍駐扎其中,隨時可以截江作戰,就像張飛截江救阿斗。
四
沿途皆是景致,但他步履匆匆,甚至不敢回頭。主帥必須保持最佳狀態登上制高點,才能以最縝密的思維、最清醒的判斷和最磅礴的勇氣,衡量戰局、做出決策。而慢說徘徊于古老的城墻,甚至略一回頭,江水便會形成巨大的牽引,令他只想停下腳步,對此盤桓再三。
時令已是初冬,但此地還是一派青蔥,毫無蕭瑟之感,而薄霧之下的江水更加多情。身在合川,他突然想起一個字眼:江油。是的,這個地名給了他無法磨滅的印象,而且還跟李白無關。童年時看電影《巴山夜雨》,主角自報籍貫是江油。是男主角還是女主角他已經淡忘,但那種潮濕的纏綿氣息,卻像油一般不斷滋養著記憶,讓它從未生銹。那時的他無法理解,江與油怎么能聯系到一起,直到此時,看見綠油油的江水。
翠竹從兩邊圍攏過來,形成通道。就是蘇軾詞中、文同畫里的竹子吧,不知是慈竹還是楠竹。自從姜尚直鉤垂釣渭水,釣魚便成了經典的政治姿態,這里的釣魚臺也未能免俗,歷代吟詠無不由此破題,已味同嚼蠟,當還原其本意。閑暇時節,獨自一人或結伴二三,就在這綠油油的江邊垂釣片刻,那時何等的愜意。收獲大魚固然可喜,收獲放松、收獲內視或者反思的機緣,難道不是更為豐碩的獲得?
果然還是一塊巨石。古榕的枝杈掩映,前面崖壁上的三行藍色大字格外醒目。無量壽佛、釋迦文佛、彌勒尊佛。楷書線刻,筆力健勁,出自北宋的石曼卿。其下便是獨一無二的懸空臥佛,長達十一米,下面刀削一般平整,旁有藍色摩崖“一臥千古”。這兩處石刻外加“釣魚城”三字,被譽為摩崖三絕。
原來藍色是為了強調。
護國寺、千佛崖……兵戈之地卻有那么多的佛教痕跡,看似脫離塵囂,其實增添了煙火氣。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也少不了佛道儒。這應當是釣魚城三十六年不倒的重要附注:它不單是堡壘要塞,還是可以供人正常生活的城市,而人總需要精神力量。
熙熙攘攘的游客從城市而來,希望休憩身心。他們紛紛慨嘆沉重的肉身,渴望像鳥那樣飛翔,但是作為文明象征的城市本身卻又是暴力的產物,是隔絕與封閉的象征。
“城者,所以自守也。”
所謂暴力的產物,確切地說是為了隔絕暴力。但這種隔絕未必就如同我們的想象。比方長城,并非總是懦弱無力的被動防守,因為秦、趙、燕國的長城,都遠離傳統的農耕地帶而深入戎狄的游牧區域,開疆拓土或曰侵略的姿態再明顯不過。所以起初長城其實是攻擊得手后暫時的防御,是攻擊的間歇,是對新拓疆土確權的努力。
難道,余玠當時也有這樣宏大的構思?
五
軍營遺址位于中部平緩的山坡上。目測也有可能是全城制高點,但視野不良,無法在此瞭望。既然是遺址,那就不會有多少具體的建筑遺存,石頭地面空空蕩蕩,已被風雨染成滄桑的黑色,強烈地隱喻著當年拼殺的鮮血。
香樟、黃葛、松柏,桂花、蠟梅、枇杷,綠意瑩瑩,但突然感覺陰氣森森。這所謂的“陰”并非人們印象中單純的負面信息,無關于三十六年流血征戰和無數的死亡,也無關于完全被水封閉的環境,而是因為軍事即為“陰事”,軍用文書即為“陰書”,軍營牌符即為“陰符”,軍事謀略一向被稱為“陰謀”。斗爭雙方都需要保密,因而見不得陽光。
蜀口的關鍵在于武休關(今陜西留壩縣中部)、仙人關(今甘肅徽縣東南)和七方關(今甘肅康縣東北),合稱三關。三關之外,還有階州(今甘肅隴南市武都區)、成州(今甘肅成縣)、西和州(今甘肅西和縣西)、鳳州(今陜西鳳縣東)、天水軍,合稱“三關五州”。前沿位置更有“外三關”,即大散關、黃牛堡(今陜西鳳縣東北黃牛鋪)、皀郊堡(今甘肅天水市西南)。
守衛這三道防線的職責,由川峽四路中利州路下屬的四個軍分區承擔,即四都統司:興元府(今陜西漢中)、沔州(今陜西略陽)、金州(今陜西安康)和利州(今四川廣元),合稱蜀口四戎司。駐守釣魚城的正規軍便是興元都統司所部,主將王堅以興元都統的身份兼知合州。從興元到釣魚城,后退千里不說,部隊還大量減員。興元戎司的編制規模本有2.7萬,而棲身于這片軍營中的不過4600多人。局面之窘迫危急,可見一斑。
合州知州還保持興元番號,就像唐末的平盧節度使侯希逸退到大海南邊的青州還稱平盧淄青節度使,雖有諷刺意味,但能給人意在收復的假象,聊可遮羞。而滔滔嘉陵江對于這數千軍人既像護送,更像督促與追趕。
但凡胸有熱血,誰能忘記嘉陵江西源在鳳州、東源在天水?
早在百年之前,大將吳玠吳璘兄弟鎮蜀時,考慮到關外四州(天水軍后從成州析出,故而有時也稱關外四州)尚無城垣,便創設了四處家計寨。選擇地形險要且能容納軍民生活的地方修筑山寨,等金兵來犯,軍民便退入寨內長期抗戰。從吳玠到余玠,執行的是同樣的戰略。只是吳玠依山,余玠靠水。釣魚城這樣的城池,余玠八年來陸續建成二十余處,其中四處最具戰略意義,被稱為“四輿”:“巴蜀要津”“蜀口形勝之地”釣魚城、“保蜀之根本”重慶城、“鎮西之根本”嘉定城(今四川樂山)、“蔽吳之根本”白帝城。另外還有“八柱”。
計劃雖然宏大,但并沒有收復失地的進取姿態。并非因為余玠缺乏膽略,恰恰相反,因為他有足夠的清醒。
六
插旗山果然是制高點,正對著北門出奇門,門外的一字城墻直通北碼頭。八百年前,一條粗壯的漢子曾經在此咚咚擂鼓。無法得知他的樣貌,但卻可以確定其性格無比堅毅,堅毅得簡直是死心眼。這人便是王堅。
在他的印象中,王堅一副岳飛的模樣。沒有別的原因,只為童年時期小人書刻下了對宋代大將的全部記憶,再無空隙。
釣魚城動工十一年后的寶佑二年(1254年),王堅奉命進駐合州。他征發“石照、銅梁、巴川、漢初、赤水五縣之民”齊集釣魚城,進一步完善城郭,城中百姓“春則出屯田野,以耕以耘;秋則收糧運薪,以戰以守?!笔粘蓧虺匀昙礊椤柏S”,夠吃九年即為“登”。隨便碰個五谷豐登的年份,存糧就足以支撐數年。與此同時,他還大量配備當時最先進的武器火槍火炮。那時火器已從最初的燃燒裝置升級為爆炸裝置,炸彈與地雷的雛形均已出現。九口鍋遺址就是當時的兵工廠,用于制造硝石火藥。
又過了五年,蒙哥率領蒙古大軍一路南下,直奔釣魚城而來。先禮后兵,降將晉國寶奉命入城勸降,但王堅絲毫沒跟蒙哥客氣,直接將晉國寶的腦袋掛上了城頭。
降將的血點燃了蒙哥內心的男兒豪情與血腥殺氣。他是見過世面的大將,因而不怒不嗔,不慌不忙,調兵遣將:占領合州舊城,切斷跟渠江沿岸其余宋軍山寨的聯系,阻擊重慶方向的援軍,派遣水軍主力猛攻外圍,劫掠釣魚城南岸碼頭上的糧船四百多艘。
一句話,徹底孤立釣魚城,等待瓜熟蒂落。
蒙哥直接統率的部隊四萬,加上其余各路人馬,至少有十萬之眾。而王堅手下的正規軍外加五縣土兵以及少量山寨兵,撐死不過兩萬。敵眾我寡,遙見城外旌旗蔽日,戰馬嘶鳴和咚咚戰鼓又如同聲聲恐嚇,城內軍民不由腿肚子發軟,但主將王堅心如石堅,副將張玨意志決絕。鑒于城北城西一帶江岸地形平坦、難以防守,王堅果斷放棄,集中兵力重點防御東城、南外城和西北外城。
釣魚城三面環水,蒙哥只能從東邊接近。從開慶元年(1259年)二月初三開始,元軍先后攻打一字墻、鎮西門、東新門和奇勝門,但均被擊退。強攻不成,改成突襲,又受挫于護國門。四月二十三日夜,元軍好不容易攻破出奇門到江邊的一字墻,最終攻入外城。
外城即是郭。“城以盛民,郭以守民?!蓖獬蔷拖駜瘸堑目?,一旦丟失,就意味著只能以肉體承接兵刃。危急關頭,王堅和張玨督率部眾,從暗道中殺出奇襲,再度逆轉。
七
哲人云,惡是歷史進步的杠桿。在軍事攻防或曰殺戮這件事兒上,表現得再明顯不過。
冷兵器時代,殺戮需要特殊技能,至少體格,需要武功箭術甚至所謂的騎士風范,但火藥槍炮在大大降低殺戮門檻的同時,大幅提高了殺戮的效率。
元明清三代,為了統治安全,朝廷禁止民間研究新式武器,甚至故意雪藏已經成熟的武器與技術。但宋代完全不同,很多人因為進獻新式武器而獲得封賞,因而王堅軍中有大量的火器,且射程與殺傷半徑越來越遠。蒙古騎兵的殺戮方式雖然相對粗糙,但他們實行拿來主義,從金,從中亞與歐洲各國拿。就在上年(1258年),蒙古騎兵剛剛使用金人的炸彈震天雷亦即宋人口中的鐵火炮,一舉攻陷巴格達。因此這不只是勇氣的對決,更是新式武器的較量。
顯然,輩分上屬于徒孫的蒙古騎兵終究未能占據上風。釣魚城的位置固然不高,但總比城外的蒙古人高出一頭。
仗打到這個份上,蒙哥才意識到眼前的是硬骨頭,而不是肥羊腿。此時有人建議將釣魚城棄置身后,大軍順流直下,跟忽必烈的主力會合,直接挺進南宋的政治心臟。從軍事的角度出發,這是個高明的主意,類似麥克阿瑟反攻太平洋時的跳島戰術,然而眾多元軍將領早已殺紅眼,也缺乏足夠的智慧,一定要在釣魚城見個高低。
夏日的合州天氣酷熱,來自北方草原的蒙古漢子難以適應,況且大軍久屯堅城之下本來就犯了兵家大忌。如果說此前的行動全都中規中矩,那么蒙哥此時的不夠堅決或曰過分堅決,便是最終的敗筆。他敗亡的命運,至此已是板上釘釘。這個決策,好像是他中暑后的決策,腦子暈暈沉沉。
八
軍事家孫臏將城池分為雌雄二類。居于低處比方兩山之間、或者背臨谷地水草不旺的為雌城,難以防守;居于高處或者背靠山嶺又有良好水源的為雄城,難以攻克。從這個標準出發,釣魚城這個海拔不足五百米的臺地城池就是標準的雄城:城內不但水源豐富,有大小池塘13座、井92口,還有大片耕地,城外打得再兇也不耽誤耕種。必須下馬仰攻的蒙古騎兵如果知道這些內情,一定滿懷沮喪吧。
由于地形狹窄,大軍不易展開,作戰正面有限,元軍的兵力優勢并不如數字對比那樣直觀。因而盡管不止一次攻破外城,終究無法立足。七月初五,元軍前鋒元帥汪德臣乘夜突破外城的馬軍寨,雙方再度展開血戰,彼此傷亡都極其慘重。天明之后下了雨,元軍的云梯全被守軍砸斷,后援不繼,再度敗退。
汪德臣本是金國降將,歸降之后頗受重用,已跟王堅在四川拼殺多年,彼此棋逢對手。雖然剛剛戰敗,但宋軍的傷亡也很是慘重。作為帶兵多年的將領,他深知此時的軍心動向,于是單騎來到城下,再度勸降。
史書上找不到汪德臣當時都說了些什么。但可以肯定,他那些話入情入理,很能打動人。畢竟王堅已經盡力,并非望風披靡。只是汪德臣沒有想到,這番話雖然入情入理,但起點和終點都是利益,而世間或曰釣魚城頭還閃亮著兩個大字:忠義,就像余王二字旗。
一陣砲石雨點般砸下,汪德臣瞬間斃命。
蒙哥的耐心終于抵達極限。他下令在城東腦頂坪筑瞭望臺,臺上樹桅桿,瞭望城內到底有多少三頭六臂。元軍干得迅速,守軍看得清楚,拋石機早已備好。人剛爬到桅桿末端,砲石已經飛將過來,將他“遠擲”,“身隕百步之外”。
由于萬歷版《合州志》語焉不詳,我們無法確知是桅桿倒地、將爬桿者拋出,還是砲石直接將他砸了出去,更不知道爬桿的是不是蒙哥本人,也有說法是蒙哥當時正在擂鼓。但無論如何,他身負重傷,最終殞命。
蒙哥一定想象不到,這方圓不足三平方公里、城墻周回不過十二里的小城,會成為自己的葬身之地。全世界都想象不到。接到消息,正準備渡江南下攻打鄂州的忽必烈立即掉頭回師,以便爭奪大位;兀良合臺的大軍由云南經廣西北上,已經打到潭州(今湖南長沙),也匆匆北渡長江。從此以后,蒙古高層忙于內斗,對南宋的攻勢不得不暫停,宋理宗終于喘了口氣,否則也許他的頭蓋骨被做成酒器的時間會大大提前。
釣魚只是傳說,是失意文人或者底層官僚的牢騷用語,但最終居然真的釣到了一條大魚。“獨釣中原”的石牌坊下,不知多少游客拍照打卡,但它其實不夠貼切。因為它釣到的不止中原,還有世界。忽必烈要回去搶位,他另一個兄弟、在中東攻勢凌厲的旭烈兀自然也要搶位。旭烈兀東歸之后,留下的將領與部隊實力不足,在敘利亞慘敗,最終未能攻入非洲,全球擴張的步伐戛然而止。蒙古騎兵的掃蕩被歐洲歷史學家視為“上帝的懲罰之鞭”,不意一個中國人,將上帝之鞭順手折斷。
這些說法都很貼切,只是說得太多,至今已不覺新鮮。他的感覺是,涪江、渠江和嘉陵江在此拐彎,歷史也在這里拐了個彎?;蛘哒f,歷史輕輕摘下帽子,對釣魚城鞠了個躬。
想到這里,在忠義祠,他,退役陸軍上尉立正敬禮。不是為了拍照發朋友圈或者制作小視頻,而是后來者對先賢真誠的頂禮膜拜,是專業性和技術性的嘆服。
他突然意識到,此行不僅僅是研究戰史踏勘戰場,也是為了憑吊。
(本文發表時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