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引
茶壟萌芽春天的小語種
終于,他們回到遠方
在花楸樹下品飲云朵和暮色
因為時間發生對折
無邊竹海令他明白了
食鐵獸何以被誘惑向貔貅進化
何況茶樹在目,蕨類返青
車行途中,他說第一次遇見花楸
是在海子的詩行中
第二次,是此時此刻在邛崍
在畫眉鳥和花楸樹代表的春天里
在司馬相如和卓文君
相愛兩千年紀念邀請函里
最后一個數九天,海拔750米
命運的縱軸橫軸交叉時他舍不得
托付給一盞春茶 這是
他們的初見與再見以及無數次相見
長歌“遠別離”后,楸樹
幻化成春山。他只顧享受天空
山巒、遠樹和夕輝
暗下去的面孔被篝火點亮了
橘色燈光托舉屋頂
自千年古茶樹冠向更高海拔飛升
歸飲
暮色將身體沏出濃淡
杯中,旗芽滲透甘苦
靈魂到了不得不綻放的時候
春天一聲吶喊,首先以
一叢透明的茶芽躍上了枝頭
接著翩舞于眼底,在一杯
沸騰鳥鳴中。那些砌墻
柱礎、臺階,和等待翻曬的瓦壟
構成了我們徒步翻越后
上氣與下氣間的接引
開與合,都是春天的遇見
群山如杯,將我接納
時間將攥住的一顆塵心暫且放下
來吧!山中有千年古茶
園中,有你和分行的春天
還有一棵春天的樹
那是我以沉默
向遠方揮出萬物生長的旗語
口誤
茶園誘惑他來到了室外
暮色濃釅。在通往
星空走廊的臺階,默默數梯步
此時,有蛾兒迎面飛來
“噫,好過分!這是把我
當成了一棵樹還是
當成了一團烈火?”
它撲入他臂彎,依附在衣褶里
他伸出食指,試圖驅趕
輕輕觸碰一下又迅即縮回
怕不小心弄傷了它粉茸茸的鱗翅。
U3PsyxdIauDq3oH1SfsIpA==春山將剪影撥入天空的杯子
它趁勢爬到他右手上
于生命線事業線交叉纏繞處趴下
一動不動,趾爪和觸須
不停抓撓視線觸及不到的
那一小片皮膚
仿佛某日正要出門卻被
女兒抱住不依不饒
“爸爸,今天不給我買水彩
我就不許你去喝茶!”
晚風清涼,他心有所動。
“唉,乖乖,這滿山茶樹
究竟把你托付給哪一棵好呢?”
帶著它,回到溫暖室內
在爐火邊,他對詩人舟歌說
嘿,我的蛾兒。一不小心
卻說漏了嘴:欸,我的女兒!
在邛崍與一棵花楸樹重逢
是一位隱者堪堪步入中年
被茶樹烘托,將身影
在觀景臺延伸出去的天幕上勾勒
可以借你的羽狀復葉
安撫他因失眠而驚悸的心跳嗎?
第一次遇見,是在泰山極頂
嶦巖如鐵,枯枝如鐵
他瞥見果實累累,綴滿秋天的血
那時,他不知道,那就是你
直到在邛崍,就著花楸山的薄暮
周家琴指著你說:這是花楸樹!
他們終于走到一起 仿佛
失散多年的兄弟在人海中重逢
在這充滿詩意的海拔高度
一座春山因此兼具北方的遼闊和胸
懷
可以借你的復傘房花序
稱量這春天的茶香彌漫嗎?
掛在你身上的木質風鈴
等待晚風搖醒導管中涌動的春色
早晨,天光未明,他聽到窗外
一只畫眉對另一只畫眉說:
愛喝茶的人,不會嫌棄中藥苦!
石頭中的守護神
沿著苔痕爬上徐家大院的臺階
一尊獸面神明呲牙咧嘴
以猙獰表情迎接他們
這群春天的飲者,從花楸樹出發
經過茶壟和時空隧道
終于抵達竹林下隱藏的結界。
“這,是石敢當。”何文透過歲月
和斑斕雨跡一眼認出了它。
美哉!“避秦者”繞過世事
和物欲的迷宮,在山中找到了
一杯茶的“詩和遠方”。
磚瓦,木石,茶壟,菜地
和三兩樹李花
將隱逸哲學和山居生活壘砌
他們低聲贊嘆,怕驚醒林中斑鳩。
年輕時讀《中國道教史》
他記得,這石頭中棲身的神明
后臺異乎尋常:泰山
門對三岔路口,堪輿術有分教
與人類為敵的魑魅魍魎
遇到人境時,必定會遠遠避開。
泡一壺春茶,足以將心性
交付給這空蕩蕩院壩的侘寂午后。
但大門深鎖,主人不在
或許他上山采茶還沒回來吧
畢竟,漫山茶芽渴望從
春天的指尖抵達遠方的舌尖
問茶
她渴望掘一眼井
一眼深井
將滴滴星光和山泉蓄積起來
還有她的眼淚她的汗水
澆灌花楸山上的茶樹
在這飲茶人想象不到的高處
她說她曾經哭過
為了至今未能開鑿的井
為了拓寬那條直通花楸山的路
像一只蜻蜓那樣她哭過
無法想象發生在她身上的故事
像那株千年古茶
默默承受人世間風雨
卻終究歸于平靜
這春日下午,她坐在我們對面
聊茶,聊春天,聊花楸樹
她說她愛花楸山的每一個季節
愛園中每一棵茶樹
她給了它們一個充滿詩意的家:
竹上花楸。
這春日下午,我們坐在她對面
不知道該怎么勸慰她
我只輕輕說:姐姐,請喝茶
這春暖花開的味道,真好!
獨酌
此刻,唯有無言
時間半透明
他的枝頭萌蘗出葉芽
如使用多年的邛窯瓷
群山將他拱護
外表煙熏火烤,內心布滿冰紋
懸浮,柔軟,無以自持
但一杯夜色就足以
令身心松弛,取消閃電和雷鳴
積壓了一冬的冥想
在天地粗礪的容積內,閃爍,跳躍
如焰心,如螢火,如星粒
那些非實在物、熱量和微量元素
通過杯盞胎體上
肉眼不可見的細微孔眼
向他的腑臟、肌理、骨骼和心神
全方位滲透,浸潤,溢出
生命的所有或缺,得以適時補充
僅需數枚茶芽,就舒展了邛崍山脈
身后,一樹梨花
將春天的旗幟兀自搖動
解困
屋脊框選了一部分天空
樹冠,露出小半截
……天井內,片刻小坐是相宜的
春茶氤氳,讓遠足之困
遁于一聲鳥鳴。他們像候鳥
終于找到了遷徙途中
可以暫時棲息的枝條。無法想象
那廂房和抱廈遮擋的另一部分:
皸裂的皮殼,蟲卵,樹液
發育中的年輪,鳥巢和光合作用
……一株杏樹,亭亭立于院角
他合目內視,縷縷光線
穿過歷史的過廳和現實的回廊
一個復合視覺上的“困”字
在廊柱和屋檐的陰影中立體呈現
堂屋街沿下,杜鵑、結香
和海棠以及杯中茶
是每位飲者隨緣遇合的慈航
讓他們從世事糾纏中解脫
詩人麇集,就是春天
詞語烏托邦不需要多余的斗拱
千年古茶和薜荔
“這是我們的圣植物!”
千年茶樹跟前,他們安靜下來
春山遠不及看上去那么空
至少暫時還沒有聽到
從遠山或樹林傳來的鷓鴣聲
他們向年輪所代表的苦難垂首
并低下傲岸的株形
各各以心愿澆灌它的根系
古茶樹臺基下,他發現青色藤蔓
貼著砂巖和苔蘚,匍匐在
漢語的幽暗處。從平原到邛崍山中
他和楊然,從未遇及此般草木
辨認半天,借助“魔法”得知
這就是薜荔。它心形的紙質葉片
屈原先生曾縫制成衣裳
以生態美學的爆款反抗現實之荒謬
但高古詩學注定被時代無視。
仿佛幼苗重新回到
萌蘗后就紛紛離開了的園圃
終于輪到他許愿了
他躬行如儀,祈禱卻如此現實:
茶神菩薩,請保佑我們年年有茶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