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創立新鄉土詩派的陳惠芳,寫了大半輩子詩。現在又用詩歌為一座城市立傳,這在詩歌史上,他可能是第一個。
也許,對陳惠芳這樣一個詩癡來說,不只遠方有詩,眼前一樣有詩,詩是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的。詩既是他的生活亦是他的生命。許多年過去,他在自己生活的城市,用心感受每一條街巷的溫度和呼吸,探尋它們掩埋在歲月深處的細枝末節,聆聽這個城市的心跳和脈動,看紅塵市井的興衰變幻。然后花了整整7年的時間,為這座城市寫了400首詩,寫盡人世滄桑。
在這個眾聲喧嘩、浮躁焦慮的時代,一人獨默,詩人孤獨的身影穿過漫天風雪或耀眼的晴陽,尋尋覓覓,出沒于熙熙攘攘的人群或者寂寞的深巷,沒有熱愛和堅持做不到,沒有和時間較勁的執拗做不到。陳惠芳不僅癡,而且還有點奇怪,不曉得按常理出牌,更不曉得抱團入伙熱熱鬧鬧刷存在感。但我卻覺得,因了這部詩歌地理,他的詩便有了流傳的可能,有了和平庸區分開來的高度。400首詩,就是400條長街曲巷,就是煙火人間和永遠溫暖我們、誘惑著我們的心靈故土。
其實陳惠芳這大半輩子也就做了兩件事。兩件事都被他做得差一點就登峰造極。我這樣說,并沒有為朋友特別廣告的意思。
他做的第一件事當然是他的職業:新聞。從大學畢業到現在他沒有換過單位和職業,做新聞做到獲中國新聞獎一等獎,這是中國新聞界最高獎項。他做的另外一件事當然就是寫詩。寫詩雖然只是他的業余(這點業余他還要和朋友喝酒聚會什么的),卻能夠在詩的江湖開創一個至今影響不衰的新鄉土流派,并且做了所有詩人都沒有做過的事——把詩歌當成歷史地理來寫或者說用詩歌來寫一部地方志。
《長沙詩歌地圖》是從400首詩中精選出來的,詩集中所寫的每一條街巷,我都耳熟能詳。我和詩人在同一個時段開始寫詩并定居這個城市,工作和家居的地方距離不到一公里。家門口的桐蔭里、賜閑湖、潮宗街、荷花池、年嘉湖、清水塘………這些大街小巷的名字極有意味,偶爾走進去,仿佛就回到從前的慢生活。我會常常想象自己就是民國或者前清的升斗小民,或者干脆就是那種大隱隱于市的雅士高人,居于市井陋巷,過著簞食壺漿的日子,與販夫走卒為伍,在紅塵中悠然忘我。但畢竟只是遐想而已,其實我一直只把自己當成了這個城市的一個過客或者旁觀者,很難融入其中。
而陳惠芳卻在這些平常巷陌收獲靈感,并賦予它們以靈魂和思想,毫無疑問,他是一個極有情懷的人,因此卓爾不群。
長沙的山水洲城構成了天人合一境界,煙火萬戶,縱橫交錯的大街小巷,仿佛生生不息的血管和臍帶,千百年間滋養著這座活力充沛的都市,鮮活著偉人志士的面容,疊映著平常百姓無盡的悲喜情仇,繁華或衰敗,戰爭與和平,如水流花開,云飛雨注。但所有的過往,都在深深淺淺、曲曲直直中刻痕宛然。
現實中的街巷和紙上的街巷,在紅塵影里沉思默想,亦在世局變幻中激蕩喧囂。《斗米閣》《棋盤街》《潮音里》《學宮街》《太平街》《坡子街》《天心閣》《予園》《愛晚亭》《橘子洲》《火宮殿》《又一村》《黃興路》《蔡鍔路》《營盤路》……這些長街曲巷和林榭亭閣,它們都是這座文化古城的標志,仿佛舊時月色,籠罩無盡的詩意,讓人心緒低回。
在陳惠芳眼里,長沙這座城市簡直就是詩歌之城,是“天上的街市”,日出日落是詩,月圓月缺是詩,幽靜曲折是詩,車水龍馬是詩,風雨滄桑是詩,如花開落的人與物更是詩。日新月異的城市向繁華和未來拔節生長,新舊交織的街巷園林向平和與幽深中延伸,一座城在詩人指尖多情吟唱,不絕如縷的旋律直抵人心。
看他怎么寫一個已經荒廢了的名園:《予園》
有一顆民國的釘子
有一顆破落的釘子
有一顆巨大的釘子
有一顆孤獨的釘子
釘在那里,孤立無援
韓玄南倒脫靴后,死于北
關公拴戰馬的樹隨之枯萎
吊馬莊的名字
可憐地依附在予園之上
吊馬莊一號成為零號
我凝視著厚重的麻石門楣
想問問劉賁予先生
是否愿意陪伴古道西風瘦馬
想問問劉建勛先生
高明的醫術能否緩解故居的創傷
我要闖進大院
看看那棵百年葡萄藤
是不是還在努力攀緣
我要找出文夕大火的余溫
是否變換了燃燒的方式
風雨飄搖的釘子,就這樣釘著
鐵不僅僅生銹,更要生根
鐵樹在煎熬中
開花
在這座城市,曾經有過無數足可與蘇州園林相媲美的園林,陶澍、魏源、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等等歷史名人都在這座水碧沙明的名城建造了私家園林,文夕大火,名園付之一炬,幸存的舊臺榭,也幾乎在這幾十年來的舊城改造與基礎建設中消失殆盡。
陳惠芳的《予園》,有喟嘆有無奈有痛惜,更多的是拷問。有時候,正是詩人的情懷印證了現實的骨感。但長沙城畢竟是美麗的,讓人時刻牽掛和歡喜,在《長沙詩歌地圖》這部作品中,陳惠芳為我們重構了一個現實之上的人間城郭,飛揚著靈性和詩意,令人心往神馳。整部作品充滿了個性解讀,那些塵世里的長街曲巷,作品中俯拾皆是的帶著體溫與奇異光彩的詩句,魔幻般合而為一,具體而微地呈現出詩美學與史志的特質,讀它們的時候,你會有異乎尋常的震撼和驚喜。
7年時間不算短,陳惠芳只完成了一部詩歌史上的地理志。所以這部《長沙詩歌地圖》,幾乎就是心血凝成。他曾經開創過新鄉土詩派,又會不會再開創一個新的地理志或地方志詩派呢?
他這么奇怪這么有才華的一個人,一輩子只干一件或兩件事,再弄出什么大響動或者干點驚世駭俗的事,倒不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