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三:謝午恒創作簡論

謝午恒以鄉土詩知名，且成名很早。上世紀70年代開始寫詩，80年代引起詩壇關注并出版了詩集《愛的回光》。

上世紀80年代出版詩集很難，許多成名成家的前輩詩人都很少有詩集面世。那是紙媒并不發達的年代，紙媒給予詩歌的空間逼仄，無論報紙或刊物，詩歌占的版面都很少。但好在所有的編輯都只以質定稿，在無數自由來稿中發現佳作，作者與編者互不相識。那個時候的作家或詩人，只要你有好作品，就不怕沒有地方發表，一篇小說、一首詩或一篇散文，可以火遍大江南北，一夜成名?，F在許多中老年作家，幾乎都是當年一夜成名或由文學徹底改變了命運的。

那時小說和詩歌創作開始出現各種流派，各個流派的代表人物，都具有很大的影響力和知名度。

上世紀讀者對作家或詩人的膜拜，并不遜色于現在明星的粉絲，那是真正的文學鐵粉。從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文學進入真正的黃金時代，作家們創作力爆發，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

在朦朧詩聲名鼎盛之際，抒情詩與鄉土詩也成為流派主力軍，尤其是鄉土詩。在湖南，有一大群激情四溢的詩作者在進行鄉土詩的創作實踐，湖南的鄉土詩人是一個很大的群體，這個大的群體中謝午恒和我以及后來一直堅持鄉土詩寫作并有一定影響的詩人很多。

謝午恒是湖南鄉土詩寫作一直堅持下來的少數詩人之一，著名老詩人楊里昂、于沙，著名作家何立偉、熊育群、譚仲池等先生，都曾專門著文對謝午恒詩歌創作進行評論，從他的藝術特色到寫作風格，再到他鄉土詩的實踐活動，都有中肯的評價。

但作為多年的詩友，我更欣賞和喜歡他中期和后期的詩歌，這是他藝術成熟與特色形成的時期。這個時期充分展示了他在詩歌創作上富有個性的思考與異于常人的視角。

一般人都認為，詩歌創作不像小說和散文一樣需要深刻的思想與理性思辨，詩歌只需要有足夠的想象力、激情與語言的張力。但真正上乘的詩作，一定具有深邃的思想，如屈原的《離騷》，瑰麗的想象與奇詭的辭章之外，憂國憂民的思想內涵，才是其不朽的原因。歌德的《浮士德》如此，莎士比亞的戲劇亦是如此。

謝午恒鄉土詩的特殊之處，就在于他把自己對中國鄉土以及中國鄉土上衍生的共情和演繹出的繁復世相，進行了個性化的重構和思考，他用游子加審視者加思想者的視角，營造出一種不同于流俗的新鄉土詩，這種視角是全景式和通透式的，他與鄉土以及形而上的一切存在，融為一體，都包裹在一種綿長的情感與語感之中。

情感的厚度與思想的深度，語言的力度，構成謝氏新鄉土詩的藝術美度。謝午恒的詩摒棄了傳統鄉土詩那種淺白甜俗、炫技炫奇或者無病呻吟的通病，屬于剛柔相濟的路子，詩風敦厚淳樸，于平常處顯奇崛，在奇崛中煥發思想的光亮。個性的抒寫代替了共性與慣性。如他在《芙蓉》雜志發表的組詩《吾鄉安否》，就是他鄉土詩的代表作。組詩中的《開門炮》是這樣寫的：

春天開門的響動很大

恍如萬匹戰馬

噼里啪啦

在開門那一刻奔騰起來

是舊年凱旋

還是新年的開拔

開門炮不容你仔細辨認

鞭炮停息，你才發現

心里裝滿的是故鄉的空寂

每一個春天都不會例外

桃花開，杏花香，梅花落……

外婆斜倚門邊喃喃自語

蒼老的目光落在遠遠的對門山上

那里隱藏著外公的新墳

除了謝午恒，有哪個詩人會這樣寫春節寫故鄉？短短14行，氣勢磅礴的爆竹聲過后心中的空寂，與繁花盛開時的生死契闊，恰成鮮明對比，互為觀照，把人世間的喜樂哀愁表達得如此深刻、克制，令人心驚。

再來讀讀組詩中另一首《土磚墻》：

穿蓑戴笠的我

原本就站在墻角

請別打擾我對這面土磚墻的懷念

讓我用心感受

它傳輸過來的溫度

吾鄉的土磚墻

風吹雨打，煙熏火燎

被歲月與生活包漿

如果口舌生瘡

用舌頭舔舔這堵墻

便能清除體內的火氣

腹脹肚子痛時

也無須打針服藥

墻縫里必定有祖輩收藏的

雞內金或甲魚腸子

供焙干研末溫水吞服

可治愈你對鄉土的

消化不良癥

如今，土磚墻

一堵堵拆除了，坍塌了

蓑笠也沒有可以懸掛的地方

所幸這廢棄的墻角

遺留了一只小小的火罐

正好用它拔除我體內

沉重的火毒

每個人都有故鄉，每個人對故鄉都一定有某些特別的記憶。謝午恒的鄉土中，土磚墻是一個難以取代的獨特的意象。他的土磚墻被歲月省略了所有的生活影像和煙火氣，殘存在鄉野也殘存在他筆下的，不再是遮風擋雨之物，而只有鄉人和自己小時候病痛時，與那煙熏火燎的土磚墻的聯系。它具有神奇的與灶土一樣消除病痛的功效。這種視角與巧妙構想，不是親身經歷過的人是無法完成的。這就是詩的奇妙之處，也是謝午恒之所以成為詩人謝午恒的獨特之處。

鄉土詩創作，是一個延續了漫長歲月的過程，懷鄉，鄉愁，自古至今，從未被詩人們遺忘，常寫常新。

就是目前熱鬧喧囂的詩壇，流派無數，旗號無數，什么體什么體無數，但幾乎沒有誰不會寫到鄉土，只是多與少的問題。余光中、鄭愁予寫過，北島、舒婷寫過，海子寫過……每位詩人都寫過或正在寫著。

中國幾千年來的詩歌，如果剔除鄉土詩這個部分，可能就所剩不多了。李白、杜甫、蘇東坡們，包括后世的詩人，創作的關于鄉土的不朽之作，如星辰般閃爍在詩國的蒼穹。

如果說當代詩歌創作在鄉土題材的開掘與藝術探索上，都取得了不俗的成就，那么，湖南鄉土詩人群體所作出的努力和貢獻，絕對是不容忽視的。不僅如此，近年來湖南鄉土詩群在整個詩壇眾聲喧嘩中保持了一域獨默的潛心創作狀態，這是很不尋常的，湖南人性格中的耐力與韌性，以及爆發力，在這里顯現無遺。不吵也不炒，務實而沉著，是一種態度也是一種氣度。某天謝午恒對我說：只有沉下心來寫作，才是正途。我深以為然。

說詩人謝午恒，當然不僅僅只說鄉土詩?？陀^地看，他幾十年的詩歌寫作，體量很大，題材涉及方方面面，鄉土題材雖然占據著主要部分，但同樣勤于其他題材的探索和努力。如近期以人倫為主題、傳遞血脈親情的作品，佳作迭出，視角和感覺都十分獨特，語句素凈溫暖。如《爺爺的抗議》：

見爺爺有些咳嗽

未滿三歲的孫子急了

早起就嚷著帶爺爺看醫生

給爺爺吃藥打針

爺爺真的去看了醫生

爺爺真的沒有病

醫生也是這樣說的

其實每個人都有病

有的人一生都愛著自己的病

親情就是這樣一種病

爺爺看了醫生

但還是偶爾咳嗽

爺爺告訴孫子

這是爺爺向冬天的抗議

隔代親或血脈親情在他的詩作中顯得特別亮眼，讓人百讀不厭。還有一首，我特別感動，詩很短，叫《向世界介紹這個人》，詩如下：

二十歲時

我介紹

這個人是我媽媽

四十歲時

我介紹

這個人是我母親

六十歲時

我介紹

這個人是我老娘

而今面對這尊遺像

我只想

這就是自己過去的世界

謝午恒的世界很大。不認識他的人，曉得他有一個詩歌世界，很美很動人。認識他的人，曉得他有分身術，把自己的一部分活在詩里、書法里，把自己的另一部分活在紅塵世界，飲酒、打麻將，過去辦辦報紙，現在逗逗孫子。他除了親兄弟還有好多兄弟，熱鬧，快樂。我說，兄弟，詩意地活著，挺歡喜！

（特邀編輯 丁逸楓 27831769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