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傾訴與反思中救贖自我

［摘 要］ 李鳳群的長篇小說《顫抖》表現了鄉村女童在親情創傷中成長這一主題，這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中很少見。主人公“我”在傾訴中發現人性之惡是遭受親情創傷的原因，在自我反思中發現人之原罪是“我”成年后抑郁的根源。作品在人性惡的盡頭讓人性之善綻放光明，開辟出自我救贖并救贖他人的通路。《顫抖》具有創傷文學的諸多表征，完整地書寫了從創傷經歷到創傷記憶再到創傷書寫這一過程，能讓讀者受到啟發甚至治愈自我。

［關" 鍵" 詞］ 李鳳群；《顫抖》；親情傷害；救贖；創傷成長小說

作家李鳳群自2002年開始創作以來，其小說《良霞》、“大”系列四部曲、《月下》等受到評論界的廣泛關注。出版于2013年、獲第二屆“龍川杯”安徽小說新星獎的長篇小說《顫抖》是她早期的作品，雖然關注的人不多，卻是一部優秀的創傷成長小說。作品用傾訴的口吻講述了身為知識分子的“我”在患抑郁癥長達七年的時間里，向從未謀面的一凡傾訴童年創傷及痛苦、自我療救并救贖他人的故事。作品所描述的原生家庭中的親情傷害造成人物內心的痛苦令人觸目驚心；主人公療救創傷及自我救贖的力量令人震撼。用文學表現成長中的歡欣與痛苦，或傾訴內心的苦悶，或療救心靈的創傷，或救贖自我及他人，是比較普遍的現象，但從人性之惡、人之原罪這個角度挖掘鄉村女童原生家庭親情創傷的根源，并救贖自我、救贖他人的作品并不多見，而《顫抖》就是這樣的作品。

一、在傾訴中發現人性之惡是造成親情創傷的原因后體諒母親

在文學作品中，“家”在絕大多數作家筆下都是肉體和靈魂得以休憩的溫柔港灣；但在《顫抖》中，“家”卻是產生親情創傷、讓人顫抖、逼人逃離的地方。“我”出生于20世紀70年代長江下游江心洲上的一個貧困農村家庭中，排行老二，從小被母親漠視、甚至虐待。無愛的婚姻、經濟的貧困、婆媳關系的緊張，使活潑外向的母親在婚后脾氣日益暴躁，不善言辭的父親無法與母親進行有效的溝通與交流，家庭氛圍常處于劍拔弩張之中。在家庭中，母親是“我”遭受親情傷害的罪魁禍首，小說用現實與回憶交叉敘事的手法寫成年后的知識分子“我”向編輯一凡傾訴遭受的親情創傷，主要是母親對“我”的傷害，其中有四件事情尤為突出：一是童年夢魘。奶奶臨終前要“我”為她倒杯水，年幼的“我”出于討好母親的本能，拒絕為奶奶倒水，后來，深深的愧疚與懺悔之情占據了“我”的內心，以致形成“我”多年的夢魘。二是對母親的恐懼。七歲時，因不小心摔破褲子被母親扔進池塘的經歷讓“我”對母親產生了深深的恐懼與抵觸心理。三是性心理障礙。十歲時，在母親的安排下擠進“我”和哥哥床上的表哥夜里親“我”的小肚子，為了保護自己，“我”在睡覺時用毛線把自己從頭裹到腳，母親看到“我”的怪異舉動，不僅不關心“我”，還冷嘲熱諷“我”，導致“我”成年后出現嚴重的性心理障礙。四是爺爺的死因。爺爺為保護被母親辱罵的“我”，與母親發生口角，母親用鐵鉤砸中了爺爺的頭部，爺爺血流如注，當晚死亡，村里人用一碗肉絲面哄“我”，讓“我”不要告訴爸爸實情。鄉村家庭殘酷的生存現狀讓“我”在成長過程中遭受了嚴重的心靈創傷。成年后，身患抑郁癥的“我”通過傾訴的方式療救創傷、救贖自我。

“童年的生活細節，可能給人帶來終生陰影，甚至成為塑造其性格和人格的重要力量。這種創傷記憶具有強烈的個人特征，并且具有一定的隱私性，甚至隱匿在童年記憶的深處，經常遭到自我和他人的忽略。”［1］“對于嚴重缺乏人格力量的小孩子來說，這些創傷是‘不能承受之重’，如果直面它會遭遇心理死亡或實質死亡。所以，幼小的孩子會發展出一套特定的心理防御機制，扭曲創傷事件的真相，將其變得可以被自己所接受。”［2］但童年時期的創傷體驗會成為一個“膿包”，等到當事人青春期或成年時會發作。因此，敘述者在回憶與傾訴中揭示出童年時殘酷的原生家庭對我的傷害是“我”患上抑郁癥的原因。

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現象？這是作家在傾訴中一直思考的問題，也是作品的閃光之處。在傾訴中，作家沒有將親情傷害的原因簡單地歸結為壓抑緊張的家庭氛圍、物質的貧困和父母關系的不和諧，而是深刻地指出人性之惡才是親情創傷的根源。人與人之間的隔膜、人的孤獨本性導致夫妻溝通交流的困難，導致母親視敏感又渴望愛的親生子女為怪物；人性的自私導致人看問題只從自我出發、從本能出發，缺乏同情與關愛和理性的換位思考。人性中的弱肉強食、欺軟怕硬使母親將不滿與郁悶轉移到“我”身上，讓年幼的“我”遭遇無法承受的辱罵及虐待。但作者并沒有因此批判母親，而是以善良之心體會母親產生過錯的原因，認識到母親也是受害者，人性之惡才是形成這一切的原因，所以“我”體諒了母親。這是作家在揭示人性之惡的同時，宣揚人性之善、追尋人間真愛的表現。

二、在反思中發現人之原罪是“我”抑郁的根源時救贖自我

在傾訴中，作家不僅認識到母親的人性之惡是“我”遭受親情創傷的根源，而且反思了“我”的內心世界，發現人之原罪即人與生俱來的罪惡是“我”成年后患抑郁癥的深層原因。在作品的結尾，作者在幽微處讓人性之善綻放光明，照亮通往救贖的道路，在完成自我救贖后開始救贖他人。

首先，作品從外在環境出發，在自我反思與比較中揭示討好型人格形成的原因，從根源上療傷。童年時，“我”討好母親、賣力地充當傳聲筒是因為“我”得不到母愛，希望以討好的方式獲得母愛。“我”感到焦慮直至抑郁，內心變得敏感又脆弱，行為問題也隨之增加，這些都是因為母親的否定及父母語言與行為的暴力導致“我”嚴重缺乏自信、缺乏安全感，養成了自卑、敏感、懷疑、戒備的心理。成年后，“我”認識到“我”乞求愛不只是缺愛，還遺傳了母親的病根。母親在新婚之際乞憐父親的愛而不得，“我”乞憐母親的愛而不得；母親以自殺的方式企圖獲得他人的在意和愛，“我”以夜間出走的方式企圖獲得母親的重視與關愛。作品將成年的母親與童年的“我”做對比，發現在惡劣的環境中，求生是人的本能，愛是生活中的奢侈品，很多人不懂愛也不知如何去愛，不具備愛的能力。在生存的壓力下，一代代人在缺愛的環境中讓討好型人格悲劇性地代際傳承。

其次，探究內在心靈世界，對自我進行嚴厲的解剖，反思人之原罪，即人性中與生俱來的惡。作品對“我”身上體現出來的人之原罪的批判是非常深刻的。少年時期“我”的破壞行為間接導致萬玲瓏的自殺，成年后的“我”有深深的負罪感，認識到自己是一個“有罪的人”，發現人性中的自私與嫉妒是與生俱來的，是人性中罪惡的根源。成年后的“我”從賣衣服的服務員和自己身上看到了諂媚產生的心理基礎和現實需要，也從吸塵器推銷員身上看到過度的隱忍和堆積的虛情會讓人瞬間爆發出刀子般尖銳的仇恨。靠諂媚他人、踐踏尊嚴獲得一點點經濟利益會扭曲人性、制造仇恨。由此發現人本能的求生意識是諂媚他人、打擊同類的根源。當文錦發生車禍去世后，“我”認識到“我”的攀附與專橫是導致文錦悲劇的原因之一，而這來自人的求生本能，是人以自我為中心、自以為是的結果，是人之原罪的一種。作家對此的揭露與批判是鞭辟入里的。

總之，《顫抖》從成年后“我”的言行出發，追根溯源，直擊成長過程中“我”身上體現出來的人之原罪，通過反思與懺悔來挖出病根，達到療救自我、救贖自我的目的。最后，“我”釋然了，“我”的抑郁癥痊愈了，“我”原諒了母親的過錯，并試圖說服父親。在作品的結尾，“我”給了乞丐一塊巧克力，當“我”看到乞丐眼中露出狐疑的神色，他眉頭緊鎖，表現出戒備與不安時，“我”真想與他聊到天黑。這是“我”自我救贖成功后試圖救贖他人的心理，呈現出作者對他人、對世界的悲憫與拯救之心。

李鳳群曾說：“我一生的主題就是在寫‘過錯’與‘承擔’。”但“小說的意義，是無論潛入多深，不是為了黑暗本身，而是為了尋找光束；鉆進黑暗，本身就是寶貴的。”［3］《顫抖》洞幽燭微，直擊內在的人性與靈魂，在人性最幽暗的地方發現人性之善、人性之美才是光束所在之地，以此達到救贖自我、救贖他人的目的。作品揭露并批判尚處童年時期的“我”身上體現出來的原罪，這無疑是殘酷的，但恰是這種殘酷才能真正揭示“人”身上與生俱來的罪惡。人的動物性、人的求生本能是人性之惡產生的基礎，是人之原罪，但人性中對善與美的追求又是人超越動物性、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所在。作品在人性惡的盡頭，讓人性之善綻放光明，開辟出一條通往救贖的道路。盡管這光明是微弱的，但微弱的光明是救贖人性的希望，這是《顫抖》讓人心靈通透的地方，也是作品最閃光、最有價值的地方，體現了作者的智慧之光。

三、在完成親情創傷成長小說的完整書寫后啟發讀者

《顫抖》深入表現了中國現當代文學中很少見的鄉村女童在親情創傷中成長這一主題，完整地敘述了從創傷經歷到創傷記憶再到創傷書寫這一過程。

首先，李鳳群的《顫抖》將創傷與成長這兩個主題糅合在一起，講述了母親給童年的女兒帶來的親情創傷。作品中，身患抑郁癥的女兒成年后向他人傾訴母親給童年的自己造成的心靈傷害，這種傾訴反思與療傷自救令人觸目驚心，但這是現實生活中存在而文學中很少表現的題材。這一主題在中國現當代男作家的筆下幾乎沒有，在其他女作家小說中也只是零零星星的，從來沒有一位作家像李鳳群這樣集中書寫母親給女兒造成的親情創傷，而且受害者還是鄉村女童，因為她們是最容易被人漠視、無法自我言說、也無人代言的沉默的少數人。作品透過表層深入人性層面，揭示人性之惡、人之原罪是親情創傷的重要根源。

其次，作為創傷小說，它是豐盈充足的，且具有創傷文學的諸多表征。李鳳群在《顫抖》中通過回憶創傷經歷、傾訴創傷記憶、反思創傷根源，達到自我療救并救贖他人的目的，完成了創傷書寫的整個過程。把個體性的、私密性的創傷經歷用文字公開言說出來，這是非常艱難的。因為個人的創傷經歷可以相同，但創傷記憶會不同，所以形成的創傷意識一般很難與人交流，所謂的“感同身受”一般只是對創傷表現出非常隱晦的同情或移情罷了。創傷很多時候是難以言說的，更是難以書寫的，受害者往往會以沉默的方式埋葬它。但《顫抖》的敘述者不僅用傾訴與反思的方式將創傷經歷和創傷記憶完整且成功地轉化為創傷書寫，而且給予讀者強烈的認同感，甚至令讀者震撼。這說明作者不僅克服了事實與故事、故事與敘事之間的鴻溝，而且將個人創傷記憶以創傷書寫的方式轉化為集體記憶，從人性之惡等共性層面去思考親情創傷產生的社會基礎和人性基礎。作品追根溯源，在根源處療救心靈創傷，最終走出陰影，救贖自我并開始救贖他人。《顫抖》用回憶的口吻豐富又細膩地寫出了“我”在傾訴過程中追根溯源，同時在他人的引導中反思自我、療救自我，原諒他人、救贖他人的過程。整部小說猶如完整的心理疾病治療的過程，作家對此過程的刻畫細膩且真實。

再次，《顫抖》作為創傷成長小說，對受過原生家庭傷害的讀者，具有強烈的啟發和治愈作用。創傷一旦用文字的形式表達出來，創傷或創傷體驗就不再獨屬于創作者個體，而屬于讀者群體所有。讀者通過閱讀個體文學敘事，來治愈集體精神創傷。“創傷記憶因而超越了個體記憶的有限性， 成為一種集體記憶。”［4］《顫抖》以第一人稱敘事，在傾訴與反思中貼近讀者，它能使有類似傷痛的人在閱讀過程中產生理性的認識，從而走出陰影、走向光明。當今社會鄉村兒童在成長過程中遭受親情傷害的現象是很普遍的，有些還是以愛的名義存在的，親情傷害是很多不和諧家庭孩子的共同記憶或正在遭受的災難。李鳳群用創傷成長小說揭露出隱性存在的問題，為當代文壇及社會做出了貢獻。

總之，《顫抖》是一部優秀的親情創傷成長小說。當然，就語言表達來說，《顫抖》是具有強烈的情緒的，尤其是傾訴來自母親的親情傷害，但這種寫法不是簡單的情緒發泄，而是情感表達的需要。“作家廣袤而深厚的潛意識領域實際上是一個被壓抑著的世界，一旦被抹上情緒的底色，解脫出的心理意識就必然帶上了情緒的色彩，它必然會影響作家的創作心理。于是，一切事物都在情緒中被觀照。”［5］黑暗的東西“對作家的心理壓抑愈沉重，作家對美好的事物、美好價值的追求遭到的毀滅愈殘酷，其尋求解脫的心靈就愈是充滿了痛楚、憤怒、狂躁，反映到作品中，就帶著強烈的情緒色彩和批判力”［5］。《顫抖》在傾訴痛苦、療救創傷、救贖自我的同時承擔過錯，在洞幽燭微中引導人走出黑暗、走向光明，救贖自我及他人。

參考文獻：

［1］朱大可.文化批評：文化哲學的理論與實踐 ［M］.蘇州：古吳軒出版社，2011：9.

［2］武志紅.為何家會傷人［M］.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132-133.

［3］唐詩人，李鳳群.人性書寫與城鄉文明互認：李鳳群訪談［J］.寫作，2022，42（3）：15-22.

［4］趙靜蓉.作為方法論的創傷記憶［J］.江西社會科學，2016，36（2）：74-80.

［5］陳安湖.中國現代文學社團流派史［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99.

作者單位：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

作者簡介：朱菊香（1972—），女，漢族，安徽潛山人，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女性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