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功名夢類筆記研究

[摘" 要] 《明代筆記小說大觀》中收錄的功名夢類筆記內容涉及文人科考和仕途，是分析明代社會現狀和學子心態的重要參考。明代功名夢類筆記一方面受到史傳文學實錄精神的影響，多為簡單線性敘事模式。另一方面，明代小說、傳奇故事也為明代功名夢類筆記注入新的內容。功名夢筆記末尾處體現作者主觀感受的判詞也在一定程度上顯示了明代公案小說對筆記的影響。

[關鍵詞] 筆記小說" 功名夢" 敘事分析" 明代

[中圖分類號] I206.2"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0-0003-05

“夢”是一個恒久綿長的課題，許多研究已對中國文化中夢的潛在含義進行了細致分析和深入探索。傅正谷與劉文英對中國特定文化背景下“夢”的呈現、產生機制、源流變化以及社會環境的影響進行了詳細論述。縱觀關于“夢”的權威性著作，大多在總括意義上對“夢”這一概念進行了闡釋，而具體時代、具體文本中與“夢”相關的文本值得進一步研究。

學界關于明代筆記中“夢”的相關研究已有三十多年積累，關于筆記文學敘事以及具體作品中特定類型“夢”的研究雖然涵蓋范圍廣，但仍有很多不足。明代筆記浩如煙海，在綜合研究各類筆記叢書后，本文以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明代筆記小說大觀》叢書為中心，采用了陶敏等人對于“筆記”和“筆記小說”的定義，確認了《明代筆記小說大觀》中所記錄的功名夢相關文本屬于筆記范疇，即具有較強敘事成分，作者原是忠實記錄見聞，意在傳信，不加虛構，并非“有意為小說”，仍當稱為筆記[1]。本文以45則功名夢筆記為切入點，闡述了明代筆記中“夢”“功名”這類筆記的理解方式，以及它們敘事方面的特殊之處。

一、《明代筆記小說大觀》功名夢梳理以及內容分析

《明代筆記小說大觀》內容龐雜，其中涉及夢的故事共有269篇，本文集中研究的功名夢故事共有45則。但在分析具體文本之前，還需要明確功名夢的定義。

1.概念厘定

梳理近年的相關文獻，雖然前人在論述的過程中使用科舉夢、應舉夢、功名夢來代指筆記中與科舉仕途相關的夢境，但在實際研究過程中存在相互雜糅的情況，沒有確切的定義。有些研究題名雖為科舉夢，卻又包含科考之后的升遷之夢，或只是平常人睡夢之中對未來功業的期許。本文所探討的功名夢是與科舉、仕途相關的夢境，這些夢境大多內容為夢見仕途發展的征兆，以下統稱功名夢。

2.內容分類

《明代筆記小說大觀》45則與功名夢相關的故事中，有8篇筆記雖為一則卻屬于不同主題，因此本文將其視作不同夢故事的拼接組合，總計53篇，列舉如下：

在這53則故事中，以夢的結果分，可以分為現實中的仕途夢和應召陰司夢，陰司夢可分到陰官類。針對現世功名仕途的夢，又可根據夢兆的顯性和隱性進行分類。

2.1顯性夢兆

顯性夢兆指的是夢境之中直接展現的與仕途相關的夢兆，如明確出現的考試名次、未來為官時的職位等，這類顯性夢兆在夢故事中占大多數。《涌幢小品》卷二十三《行通神明》中的王郡守便夢見自己拜謁帝庭，大家口中喊的都是陸樹聲的名諱，如同神明一般，到后來果然應驗[2]。而功名夢中也不都是升遷之夢，也有貶職的夢兆。《萬歷野獲編》卷二十八《董曠庵尚書》便是如此，被夢人本是御史，按照規章應當升為廷尉丞或冏卿，卻被調為行人司正。而前一晚友人卻“夢人投一刺曰，差出行人司正”[2]，恰好印證此事，可謂神奇。

除卻這些較模糊的夢境，有些功名夢甚至預兆了考試名次。《雙槐歲鈔》卷七《登科夢兆》中，靈山人有“中五十七名”[2]的斷言，后來果然是此名次。《菽園雜記》卷六中一篇筆記記錄了三則功名夢：孫賢在民家投宿，主人夢有狀元至；雍泰投宿民家，老嫗夢有御史過吾家；陸孟昭夫人夢得官參政。一生功名竟已均在夢中預示，便也如作者所言“人之出處，信有前定，非偶然也”[2]。

2.2隱性夢兆

隱性夢兆指的是在夢境之中不能直接感知，需要做夢者自己理解和意會的夢兆。這類夢兆常常以形象各異的事物來代表舉子心中的理想成績，其最為典型的意象便是棺材。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棺”成為相對固定的與仕途相關的意象[3]。《寓圃雜記》卷九《施槃應夢》便是其中一例，施槃殿試結束之后夢見自己手扶棺材，而第二日的考試結果果然是施槃狀元及第。功名夢中的隱性夢兆通常有各種各樣的意象，其中一部分與動物有關。《雙槐歲鈔》卷三《駕馭文武》中，皇帝夢有馬生鱗片，而后命馬麟為首[2]；卷九《瑞夢堂》中甯竑夢見春日回歸故里，眾人抬著白色土牛，鼓吹歡慶。甯竑與友人說自己的夢境時，友人解為狀元之兆，其中春天與牛便是春元，并且結合顏色與牛推出甯竑應在辛丑年間取得狀元，后來也一一應驗[2]。

隱性夢兆中的意象種類繁多，除去動物還有象征權貴的“金宮花”“六枚銅錢”，還有一些意象在應驗后筆記主角才會恍然大悟。這些夢兆本身大多與科舉沒有聯系，只是其諧音和本身具有的祥瑞含義令學子們浮想聯翩，從而在競爭激烈的考試之余，給予內心一絲慰藉。

2.3夢做陰官

明代儒釋道結合得十分緊密，佛教因果輪回的觀念影響了儒家和道家，并以中國傳統文化為基礎被本土化改造。“陰司”即佛教本土化后的一個重要概念，人們在現世無法完滿的愿望、受到的冤屈，在虛構的另一個世界中得到合理解決[4]。功名夢的書也受到了“陰司”概念的影響。《庚巳編》卷三《戶婚親中司》中的蘇州府學生吳照，夜中夢到小卒捧木牌請他前去赴任，醒后卻發現官職不存在，不久吳照便離世[2]。《客座贅語》卷五《注篆司官》中陰司卻似人間，帶著濃濃的人情味，盡管陰司給出豐厚的籌碼，做夢人仍掛念現世家人，最后陰司只能作罷：“若既堅不欲，不汝強也。”之后做夢人回到現世，官途通達、壽終正寢[2]。

功名夢中的陰司并非主持正義之所，而是索命之兆。而這四則故事雖然結局不同，但核心觀念均是對陰司的抵抗。這說明古時人們重視今生的際遇，縱然地下世界有諸多誘惑，亦抵不過在現世的美好生活。

二、《明代筆記小說大觀》中功名夢敘事分析

筆記本身具有篇幅短小的特點，《明代筆記小說大觀》的功名夢筆記中，38篇不足500字，只有7篇在500字以上，而這7篇中僅有一篇超過1000字。若按照敘事學理論將文章打碎分析，會因太簡短而難以得到結果。因此，本文從文本整體進行分析，在篇幅短小的故事中梳理明代筆記功名夢文本之間的聯系。

1.相對固定的敘事模式

45則功名夢相關筆記中，雖然夢中主體、敘事的時間各有不同，但明代功名夢筆記整體沿用傳統寫法，有明顯的“開頭、中間、結尾”三段式敘事慣例，即隨著時間順序鋪展情節的線性敘事[5]。這45則故事中夢發揮的作用不盡相同，根據夢的重要性可分為兩類。

第一類夢在文中僅為一筆帶過之語，共有12則，半數為皇帝所做之夢。這類故事中對夢的書寫無固定形式。如《雙槐歲鈔》卷二《國子試魁》中，作者對科舉所取之士進行羅列，引出皇帝之夢，印證名次變化原因。《涌幢小品》卷十六《丹臺記》記錄了蔣燾所做之夢，最終落筆并非夢境而是后幾十年的巧合，從而體現蔣燾夢的神幻和陰司的嚴正。在不以功名夢為主體的筆記中，一般不過多論及與夢相關的內容，往往幾筆帶過，功名夢增強了故事的合理性和神秘性。

第二類為整篇圍繞夢展開論述的故事，共33則，篇幅從64字到1038字不等，但都基本遵循“背景+人物+夢+結果（判詞）”的敘事模式。因為篇幅限制，若想要闡述夢的內容，便需要迅速進入主題，所以這類故事在背景和情節的鋪墊上著墨較少，重點是夢境的書寫以及結果的呈現。《客座贅語》卷七《夢征》便是此種模式的典范：“先大夫萬歷甲戌赴試，正月初一日抵徐州，旅舍夢一人手持數錢禱于神曰：‘六個錢作狀元。’覺而意之，必己中二甲前，其六人前乃狀元也。已中會試第四十名，而孫公繼皋第三十三名為鼎元，相去恰六人。其巧合如此。”[2]

《萬歷野獲編》卷十八《妖夢》所錄三則功名夢都講述了人被夢蠱惑而沖動行事的故事，敘事結構都是“背景+夢境+結果”。這種相對固定的模式，能在篇幅的限制下最大程度增加故事的真實性和故事性。再如《寓圃雜記》卷九《施槃應夢》，也用“背景+夢境+結果”對夢境的應驗進行說明，短短幾十字便將故事敘述完整。在這個模式中，背景包含所論故事發生地點以及時代等基本信息，往往為開篇首句。如《都公談纂》下卷中一則筆記的首句“湖廣劉長史梁，少年在學”，以及“無錫教諭金廷輝者，四明人也。成化癸卯大比，為江西考官”。

明代功名夢筆記相對固定的敘事模式也會根據實際情況做出改變。如《涌幢小品》卷一《朱衣人》，該故事主角是文皇朱棣，所以未加更多背景書寫，而是直陳其夢。在“背景+夢境+結果”的模式當中盡管有些部分會發生一些變化，但對于結果的書寫模式卻是固定的。

明代筆記功名夢的敘事模式十分注重時間和人物，這種注重可追溯至先秦時期的史傳文學，敘述中引入具體可察的人名以及年號，使看起來虛無縹緲的夢兆好似能真正影響現實生活。這種敘事模式在明代以前的筆記類文章中便已出現，如《太平廣記》卷二七八《楊炎》中記載的文士功名之夢，也是“背景+人物+夢內容+結果”的模式，最后“果葉捧日之祥也”[6]。《太平廣記》卷二七至卷二八中與仕途科舉相應之夢，大多沿此模式書寫，在結尾處給出“果”“應”。《夷堅甲志卷四·胡克己夢》中亦是如此，按照線性脈絡敘事，再加上“果如妻言”[7]的結果。各代功名夢筆記篇幅普遍較短，線性的敘事模式使文章脈絡更加清晰，呈現出較強的故事性、情節性和因果性。以夢兆結果為錨點進行書寫的功名夢故事反映了當時科舉制度下士子的真實感受，以及“命皆前定”的民間信仰。

綜上可見，在紀實和命定思想方面，明代筆記中所錄功名夢內容與明前筆記體志怪小說相似，但明代筆記中功名夢筆記在敘事上已經體現傳奇、志怪小說相融的趨勢，在單純記錄的基礎上有意識地加入作者的想象以及感受，故事末尾處的判詞便是佐證。

2.判詞的運用

判詞大致有兩層意思，一為古代司法機關判決書的舊稱，另一為斷語、結論。當今論者研究的判詞多屬古時案件中記載的判決以及《紅樓夢》中暗示人物命運的判詞。《明代筆記小說大觀》的45則功名夢筆記中，有14則故事都在結尾處出現具有作者主觀感受的斷語和結論，本文統稱為判詞，列舉如下：

這些判詞體現了作者的感慨和對科考公平性的追求。“科名不可僥幸獲得”[2]既是批判用金錢買中舉名額，也是勸誡人莫走捷徑。《會場搜撿》中嚴查考場舞弊行為，考生攜帶小抄被抓獲，卻是夢中的鬼神令他這樣做，最后作者發出“然則鬼之黠，勝人多矣”[2]的嘲諷。《妖夢》中的三人被自己的夢境蠱惑，野心和私欲逐漸變大，最后慘淡收場。在未知的命數前，不堅定的人只能被夢中鬼神所侮，以致心志狂惑。

這類判詞不僅出現在功名夢故事中，還出現在明筆記的其他夢故事類型中。如故人入夢，《雙槐歲鈔》卷一《宋復元仇》中便記錄僧人托夢企求復仇，最終天下大亂，在文章末尾作者發出“嗚呼！天豈夢夢者邪！”的感慨[2]。感生夢如《庚巳編》卷三《梓潼神》道：“以予觀之，如僖敏公之碩德偉度，功在西土，民皆尸而祝之，為一時名臣，殆所謂其生有自來者耶？”[2]夢兆應驗之夢如《庚巳編》卷七《浦應祥》道：“此一小事，兆于三十余年前，人生得喪，豈偶然哉！”[2]

但在非功名夢的夢故事中，作者的感受占比相對較少。文人在記述與科考相關故事時，自然聯想到自身的漫漫求學路，最后滿腔悲憤和追憶便化作一句“人之出處，信有前定，非偶然也”。這也是這14則判詞共同的主旨，即一切皆已命中注定。名次也好，未來仕途也好，早就在自己的夢中有所征兆。

筆記一般是不同作者對當時民間流傳的各類瑣事異文的粗略加工，再經人匯編為文集的。發展至明代，筆記已經呈現出如傳奇小說在故事末尾寄寓教化的特點[8]。宋代至明代，作為法律文書組成部分的判詞逐漸與小說相融，明代公案小說便是相融的典范。明《廉明公案》中《蔡知縣風吹紗帽》篇便寫道：“申按院曰：‘審得丘通招商作活，開店營生。前月初十近晚，遠客一人獨來。見其金多，遂起朵頤之想。欺其身獨，輒行害命之謀。肆惡夜中，不思天理可畏；埋死樹下，自謂暮夜無知。使冤魂逐雨韻以悲號，點點梨花墮淚；致怒氣隨風威而淅瀝，凄凄視砌訴冤。吹去烏紗，非是登高落帽；縛來逋客，果是謀人正兇。三十兩真贓俱在，幸千里孤客雪冤。獵人於家，自作之孽；殺人者死，速即爾刑。’”[9]

公案小說中的判詞文學性較強，對案件故事進行概括后，作者借書中官員之口進行表達，公案小說與功名夢小說作者感慨的判詞有很大差異。但作為同一時代下的文學作品，兩者之間又存在一定相似之處。

首先，二者記述形式雖不同，但實際都是作者個人的內在表達。在公案小說中，作者借由判案官員之口訴說對故事中人物、事件的看法[10]；在功名夢筆記中，作者以筆記記錄者的身份對故事進行評價。二者都是站在故事之外，以旁觀者的身份書寫感受。

其次，二者在文章結構和意義層面統一。公案小說中的判詞一般在文章末尾，標志案件結束，是對前文的重復和概括，也是作者借官員之口對判決的再次強調。細看明代公案小說中的判詞，大多表明了公正司法、懲惡揚善的價值立場，將嚴正的律法與“情、法、理”結合，起到普及司法和教化民眾的效用[11]。而在功名夢筆記中也是如此，判詞在文章最末出現。因功名夢筆記篇幅所限，夢故事本身就十分簡短，判詞便不像公案小說對前文故事進行二次梳理，但作者的主觀感受和評價也起到了強調的作用。這14則判詞中，作者皆表達了命定思想，不過目的卻非教化民眾，而是勸慰不得志的士子。而這種判詞形式在明代以前的筆記中甚少出現，宋代《夷堅志》中也有很多與功名夢相關的故事，但也只是客觀地陳述夢境。出于實錄的需要，這類虛幻荒誕的故事結尾往往還會加上旁人所記。如《乙志卷十九·二相公廟》結尾：“其他靈驗甚多，不勝載。石月老人說。”[8]在公布成績前一晚，中榜者夢見童子送榜來，石月老人也并非虛幻的仙人，而是中榜者的父親。《夷堅志》150多則與科舉功名相關的夢故事中，很少有作者針對夢的評述和斷語，而這種評述在明代筆記中則得到了一定的發展，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明代小說對筆記的滲透[12]。

三、結語

本文以《明代筆記小說大觀》中45則功名夢筆記為研究對象，圍繞其文本內容和敘事特點展開探討，主要研究結果有二。一是從功名夢筆記內容來看，在夢兆內容上可分為顯性、隱性和陰司類，這些夢兆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代人的思想，通過筆記可以進一步研究明代科考制度和考生們的狀況；二是從敘事角度來看，明代功名夢筆記不僅延續了一貫筆記的寫法，還受到明代公案小說的影響。相對固定的線性敘事模式能夠最大限度地展現完整的故事脈絡，并以夢兆結果為錨點進行書寫，使功名夢故事呈現出較強的故事性和因果性。筆記末尾的判詞與公案小說中的判詞在思想表達和結構意義上呈現出相似性，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明代公案小說在傳播過程中對筆記文體的滲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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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黃宇蘭.論宋代的科舉夢兆——以《夷堅志》為中心[J].云南社會科學，2015（2）.

作者簡介：蘇晗，安徽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