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欲望號街車》中斯坦利的服裝

[摘" 要] 服裝在文學作品描寫中是一類重要標識，是身體與人物主體身份間的媒介。美國戲劇家田納西·威廉斯在其作品《欲望號街車》中展現了美國少數族裔以服裝作為其主體身份的言說工具的文學觀。身為邊緣族裔的斯坦利雖然在他者的凝視與規訓下，暫時接受了社會權力對其身體的控制和對其社會身份的限定，但仍試圖通過服裝的變換來建構和彰顯自我民族身份。本文從身體政治角度出發，以斯坦利在《欲望號街車》中的服裝作為研究對象，對其主體身份的建構與彰顯進行探究，以期幫助讀者了解服裝在言說族裔身份中的作用，重新審視身體與主體身份間的關系。

[關鍵詞] 服裝" 身體政治" 他者" 《欲望號街車》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0-0121-04

田納西·威廉斯是美國著名戲劇家。他文風獨特，大部分作品都以美國20世紀上半葉的美國南方為背景，涉及身份、女性、南方社會歷史等諸多主題，表達出對美國南方社會中的邊緣族裔在社會轉型過程中的生存困境的人文關懷。

1947年，威廉斯的《欲望號街車》（A Streetcar Named Desire，以下簡稱《街車》）在百老匯首演，并在1948年獲得普利策戲劇獎。《街車》刻畫了一位美國波蘭裔男性斯坦利與美國南方淑女布蘭琪之間的矛盾與沖突。在文學研究中，《街車》也是一部備受關注的戲劇作品，其相關研究包含族裔、氣質等諸多主題，但關于該作品中人物的服裝與主體建構之間的關系研究較少。正如張賢根所言：“人通過服裝、著裝藝術及其意味，全方位地滲透生活世界這一文本里，這種藝術也因此成為生活語境里的一種藝術存在。”[1]服裝可以作為連接身體與身份的橋梁，通過其外在表征對個體的內在身份進行建構與彰顯。基于此觀點，本文從身體政治角度入手，聚焦服裝與主體身份，探究美國當代社會中，邊緣族裔對自我身份的追求與建構，以期幫助讀者了解服裝在言說族裔身份中的作用，重新審視身體與主體身份的關系。

一、工裝：社會的規訓

身體研究興起于20世紀下半葉，其反對的對象是哲學家笛卡爾所主張的身心二元論。20世紀，身心二元論在哲學界具有廣泛影響力，該理論由于主張身體是阻礙靈魂和理性發展之物，致使身體研究在社會科學研究中未受重視。隨著福柯提出身體政治的觀點，關于身體與主體身份的學術討論出現明顯轉向。“20 世紀70 年代女性主義運動勃興、資本主義消費文化高漲以及福柯對規訓身體現象的揭露，促使身體成為歐美學界的理論焦點。其中福柯對‘身體政治’的理論建構，深刻地影響了人類學身體研究對權力話語的探究。”[2]身體不再與主體身份割裂開來，成為西方學界研究主體性的重要主題之一。

服裝是研究身體與主體身份關系的重要文本。正如學者黃思華所言：“服裝就相當于身體的第二皮膚。”[3]由此可見，服裝在人類的日常生活中，對穿衣者，不僅具有遮體御寒等實用功能，還具有自我展示、自我表達的主體塑造功能。服裝在文學創作中也是一種表意的文化符號和敘事工具，搭建起人物身心的橋梁，在刻畫人物形象、推動情節發展、揭示象征寓意等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街車》中，斯坦利在不同場域下的服裝為讀者提供其穿戴者的具體信息，如人物的經濟條件、所處階級、主體身份等，從側面反映了斯坦利對已有的社會秩序和所處的社會地位的接受程度等。

《街車》的開頭部分，斯坦利的服裝展現的是其社會身份。斯坦利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的著裝主要是工裝，具有蔽體保暖的實用功能。而污穢的工裝在一定程度上也顯現了其在美國社會中較低的社會地位。第一場戲中，斯坦利首次出場時，身著藍色粗布工作服，為觀眾和讀者提供了心理預設，表明斯坦利大抵來自工人階級，生活水平不高。第三場撲克之夜的戲中，作者對斯坦利及其同伴的衣著描述為“玩撲克的幾個男人——斯坦利、斯蒂夫、米奇和巴勃羅——都身穿顏色鮮艷的彩色襯衣：純藍、紫色、紅白格子和淺綠色……”[4]讀者和觀眾也能窺見斯坦利的日常穿著：在工作場所身著粗布工裝，在家中則穿著較為俗氣的普通男士襯衣。第四場戲中，斯坦利進門穿著背心和沾滿油點的質地輕薄的褲子。他的著裝即對自己身體的規訓，符合社會中他者對于他的穿衣期待，在某種程度上或在特定場合中，他接受和自身社會角色相關的穿衣規訓。因此，社會施加在斯坦利身上的消除主體差異與特征的規范，也是對其個體聲音和邊緣族裔的主體身份的暫時遮蔽。

值得注意的是，工裝雖然暗喻了斯坦利的社會身份，并在一定程度上彰顯了主人公對其社會地位的接受，但工作服也暫時遮蔽了其少數族裔的主體個性。《街車》中，身處復雜的美國社會，斯坦利的身體表現出多樣的特點。具體來說，工裝并不能完全代表斯坦利的個體身份。福柯認為，身體具有可利用和可馴服的特點，因此受到權力的控制與規訓[5]。在工裝的包裝下，斯坦利的身體折射出美國主流社會對其的控制。斯坦利的主體身份并非單一的，而是復雜的。從表面上看，斯坦利似乎接受了美國社會對他的規訓，身穿工裝穿梭于車間之間，下班之后回到少數族裔社區。但面對白人淑女布蘭琪對自己族裔身份的羞辱時，斯坦利反駁道：“我不是什么波蘭佬。從波蘭來的人叫波蘭人，不是什么波蘭佬。我可是百分百的美國人，出生、成長在這個地球上最偉大的國家。”[4]由此可見，斯坦利不僅沒有將自己視為被邊緣化的波蘭裔工人，還在將自己看作是和其他人具有同等地位的美國公民。因此，斯坦利內心真實的想法并沒有通過工裝展現出來，在工裝的遮蔽下隱藏著這位少數族裔移民對美國主流社會的不滿與反抗。統一化的工裝和美國主流社會的規訓并不能消滅斯坦利內心對邊緣身份的反抗意識和其建構主體性的渴望。

二、保齡球衫：主體的建構

斯坦利的工作服作為一種表意符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著裝者內心對自我身體的規訓以及對目前身份所要求的著裝規約的接納與歸順。但身體并非只能受到社會權力的操控，它的建構也深受社會環境的影響。斯坦利除了日常的工裝和襯衣，在外出打保齡球時，他都要專門換上自己的保齡球衫。

保齡球運動在20世紀的美國具有特殊的社會意義。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美國，保齡球運動作為一種娛樂活動，深受許多美國工人的喜愛。政治學家羅伯特·普特南在《獨自打保齡球：美國社區的衰落與復興》中認為，保齡球長期以來促進了團體間的協作，建構了社交圈，與此同時還培養了一種社區意識[6]。保齡球運動在全美許多工人聚集的社區是一項帶有種族歧視色彩的運動項目。1895年成立的美國保齡球協會作為該運動的管理機構，不準任何有色人種參與比賽。該協會建立了通用的比賽規則、配備了標準化的設備，并批準了所有符合其規定的保齡球比賽項目，以便保存官方記錄和跟蹤統計數據。除了管理規則，協會堅持認為保齡球是一項白人運動。以全美汽車工人聯合會為代表的工會為反擊美國保齡球協會不平等的規章制度以及其對少數族裔所帶來的一系列在經濟、公民權利等方面的不利影響，決定在20世紀40年代舉辦第一屆全美保齡球聯賽。因此，在一定意義上，對于生活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美國的工人，尤其是少數族裔的工人來說，保齡球不僅是一項普通的運動，也是一項被邊緣化的族裔群體宣揚種族間平等與協作、獲取歸屬感的形式。

《街車》中，斯坦利的保齡球衫具有凝聚社區團結、構建平等的主體身份的社會意義。戲劇的第一場提及了斯坦利參加的保齡球聯賽。在布蘭琪詢問斯坦利時，斯黛拉說：“斯坦利？打保齡球呢！他可愛這個了。他們正在搞一場……聯賽……”[4]隨后，文本中便出現了身穿絲質保齡球衫的斯坦利。文學作品中的服裝可以視為人物欲望的外化，也可以視為人物個性的表征。結合20世紀的社會背景，保齡球衫作為斯坦利參加聯賽的特定服裝，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斯坦利對自身主體性的建構以及其想要爭取平等公民權利的欲望。

保齡球衫這一服裝也成為斯坦利試圖在布蘭琪的他者凝視下進行主體建構的工具。第八場戲中，斯坦利與布蘭琪發生正面沖突。

布蘭琪：你這種身體健康的波蘭佬，體內連一根神經都沒長，你當然不會知道神經焦慮是怎么回事！

斯坦利：我不是什么波蘭佬。從波蘭來的人叫波蘭人，不是什么波蘭佬。我可是百分百的美國人，出生、成長在這個地球上最偉大的國家，而且他媽的引以為傲，所以別再叫我波蘭佬。[4]

當種族歧視的布蘭琪這一具象敵人出現在斯坦利面前并進行羞辱時，斯坦利內心渴望與美國白人獲得尊重和平等社會地位的欲望被激發出來。斯坦利激烈辯護后，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斯坦利與布蘭琪關于種族問題的對話被暫時打斷，斯坦利對麥克說：“……在瑞利球場？不，我不想在瑞利打球。我上禮拜我和瑞利有些小過節。我是球隊的隊長，是不是？那好，我們就不去瑞利打球，我們去西區或者節慶球場！好吧，麥克。回見！”[4]在掛斷電話后，斯坦利掏出了布蘭琪的車票，要將其驅逐出門，并隨后在臥室中換上自己亮麗的絲綢保齡球衫。

斯坦利走進臥室，脫下襯衣，換上顏色鮮艷的絲質保齡球衫。

斯黛拉：你現在就要去打保齡球？

斯坦利：當然了。

斯黛拉：你不能去打保齡球……

斯坦利：……放開我的球衫。你都把它給扯破了。[4]

車票可以視為斯坦利對布蘭琪這位具象敵人的“驅逐令”，而尋找球衫的情節穿插在其中，與“驅逐令”等文本信息緊密相連，再結合保齡球運動在當時所的社會意義，斯坦利的保齡球衫與其反對種族歧視者的內心的關聯性被強化，也進一步成為這位波蘭裔美國人反對種族歧視的欲望和建構少數族裔主體性的外化工具。

三、絲綢睡衣：主體的彰顯與反凝視

斯坦利通過保齡球衫試圖對其主體性進行建構，而在家這一封閉空間內，斯坦利也在布蘭琪的凝視下，嘗試通過新婚之夜的絲綢睡衣對其主體性進行彰顯。薩特和拉康強調了他人的目光審視在確立個人的主體性上的特別作用，而福柯則為他者凝視注入了權力的維度，其背后的社會制度文化支撐這種權力關系，而凝視也是現代社會規訓身體的最有效的策略之一。布蘭琪的出現和其言語行為，逐漸在斯坦利心中建構起了一個他者的具體形象，并逐漸激起了斯坦利體內反抗與報復的欲望。第四場戲中，斯坦利偶然聽到了布蘭琪正在對斯黛拉大談自身種族的優越性和波蘭人的種族的劣根性。

布蘭琪：他的行為舉止就像是野獸，他有野獸的習氣！……他身上有種——低于人類——還沒有進化到人類階段的習性！是的，有一種類人猿一樣的東西，就像我在人類學研究圖片展上看到的某幀畫面！[4]

當斯坦利偶然聽到布蘭琪對自己的評價時，他已將布蘭琪視為在家這一封閉的場域內的具象敵人。對于坦利來說，布蘭琪在家這一空間內形成了代表美國主流社會群體的他者凝視。

斯坦利的絲綢睡衣具有反抗布蘭琪種族歧視的隱喻功能。斯坦利穿上新婚睡衣，向布蘭琪宣告，其少數族裔的血統也將得到傳承，他才是這個家、這個“國度”的國王。第十場戲中，斯坦利得知他即將迎來與妻子斯黛拉的孩子，他從抽屜底部拿出了新婚之夜穿的絲綢睡衣，對布蘭琪說道：“這里有樣東西，是我為這樣的特殊的場合特別準備的。我新婚之夜穿的絲綢睡衣！”“等電話鈴一響，他們告訴我：‘你得了個兒子’我就把它給扯掉，當旗子揮！”[4]斯坦利之所以將“生子”與象征勝利的絲綢睡衣聯系在一起，也與當時美國所盛行的種族優生學有關。

20世紀初的美國，移民政策的制訂和優生學有密切的聯系。1927年，美國最高法院裁決并通過了弗吉尼亞州決定對凱瑞·巴克實施絕育的案件，認為弗吉尼亞州對“退化者”實行絕育是完全合法的。還有一些政客以優生學為理論根據，提出要通過更嚴厲的移民法案，把人種分等級排列，阻止劣根性的人種移居到美國。在優生學看來，種族之間的血統一旦混合起來，就會造成生理上不正常的現象，導致純種白人的退化，消磨了美國特性。“（20世紀）20年代移民法中所隱含的優生學觀念……構建了這種‘非我族類’之思想。”[7]" 20世紀20年代的移民法成為種族主義者歧視少數族裔以及反對少數族裔與美國白人通婚的重要武器和“科學”理論來源。可以說，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此時的斯坦利認為與白人斯黛拉生下了兒子，在一場反抗種族歧視斗爭中取得勝利，并將自己的睡衣視為一面勝利的旗幟，通過新婚絲綢睡衣，斯坦利表明自己少數族裔的血統得到了傳承，試圖確立并彰顯了自己在爭取種族平等戰役中的勝利。

絲綢睡衣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反凝視的作用。反凝視立足于消解他者凝視的權力性，自我要想打破某種權力的凝視，就要采用對立的抵抗姿態對權威進行挑戰。身穿絲綢睡衣的斯坦利，讓布蘭琪產生了危機感，他以此裝束對布蘭琪進行了強暴，使其精神徹底崩潰，也隨之消解了布蘭琪在這個家中的凝視權力。因此，斯坦利的絲綢睡衣不僅彰顯了其在家中的主體身份，還在一定程度上漠視和消解了布蘭琪的在場與凝視。

斯坦利的主體彰顯也具有一定限度。“服裝彰顯下的個性既表明服裝下身體或主體的個性，也意味著這一個性的限度。”[8]《街車》中，這位波蘭裔美國人自我身份的彰顯在某種程度上也局限在當時的美國主流文化所能允許的范圍之內。斯坦利雖然在家中身穿絲綢睡衣以顯示自身“國王”的身份，但他并不是任何時候都能穿這件睡衣。絲綢睡衣只能在家穿著。此時，主體身份也在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中出現了撕裂，正如周愛華和楊經建所說，主體“建構了一個差異的空間，以安置分裂的矛盾自我”[8]。在美國主流社會中，被邊緣化的主體陷入了身份被割裂的狀態。這也反映了美國的少數族裔在主體建構和彰顯過程中依舊受到的束縛和壓制，其建構的所謂主體性并未被當時美國的主流社會完全承認。

四、結語

服裝作為一種重要標識，是身體與主體身份之間的媒介。《街車》中，服裝成為斯坦利試圖進行主體身份建構的工具。斯坦利作為被邊緣化的少數族裔，暫時接受了美國主流社會對其身體的規訓和對其制定的社會身份。但保齡球運動的特殊時代性使斯坦利的保齡球衫成為其追求種族平等的欲望的外在武器。布蘭琪作為家中的他者，對斯坦利形成了凝視，斯坦利為了彰顯自己的主體身份，通過穿著絲綢睡衣的方式對布蘭琪反凝視。但絲綢睡衣無法跳脫出家這個領域，所以，波蘭移民斯坦利的主體彰顯依舊受到了限制，只是其有限度的個性表達。這也反映出了當時的少數族裔在美國主流社會中依然處于自我身份建構和彰顯的困境之中。

參考文獻

[1] 張賢根.遮蔽與顯露的游戲——服飾藝術與身體美學[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7

[2] 馮智明.剪發易服的身體政治——紅瑤身體裝飾的文化表達研究之三[J].廣西民族研究，2012（4）.

[3] 黃思華.在隱與顯之間的相互生成——評張賢根新著《遮蔽與顯露的游戲：服飾藝術與身體美學》[J].美與時代（下），2017（11）.

[4] 威廉斯.欲望號街車[M].馮濤，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5] 福柯.規訓與懲罰：監獄的誕生[M].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

[6] 普特南，虞大鵬，趙世濤，等.獨自打保齡球：美國下降的社會資本[J].規劃師，2002（8）.

[7] 王恩銘.優生學與美國移民政策[J].歷史教學問題，2015（4）.

[8] 周愛華，楊經建.凝視理論視角下殘雪《五香街》的身體政治[J].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4）.

作者簡介：王可欣，山東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