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沈從文《邊城》的人文精神

[摘" 要] 《邊城》是20世紀中國文學的經典之作，沈從文用純粹的文字表達對人性的尊重、文明的憂患以及理想民族精神的追尋。人文精神是對人類文化創造的價值和理想的追求，表現出對人的尊嚴、價值、命運的維護和關切，它的核心是對真善美的期望。人文思想情懷倡導正確的價值觀和審美觀，沈從文創作的《邊城》能夠體現出“愛”的詩意化，重申對“美”的敬畏，表達出重振社會道德是人自身發展的需要，也是人類社會永恒發展的需要的觀點。本文旨在挖掘蘊藏在《邊城》文字之下的人文精神，昭示永恒美的人性生態。

[關鍵詞] 《邊城》" 沈從文" 人文精神" 生態意識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0-0008-04

一、浪漫化的人性姿態

《邊城》演繹著鄉民的悲歡離合，他們熱情好客又有仁義道德，在他們的身上盡顯沈從文對自然人性生態的抒寫與觀照，使讀者直接感受到人性至善至美的崇高境界。

1.詩意的愛情寫照

“愛情”這條線索貫穿小說的始終。作品以翠翠的愛情為明線，串聯起諸多人物關系，展現了茶峒鄉民的純真戀愛觀念。《邊城》字里行間透露著沈從文的人性生態意識，謳歌了美好的人性。

翠翠與儺送二人互相傾慕卻又不明白彼此心跡。儺送看向翠翠的眼神熾熱又直白，面對鄉紳女兒陪嫁碾坊的誘惑也斷然拒絕，而翠翠對儺送有著一種陌生的情愫，這種感覺對她來說是朦朧的。天保的愛情觀則更加豪放成熟，對翠翠一見傾心后便直白地表達求娶之心，在得知翠翠更喜愛老二后黯然離開，選擇豁達成全。最后，儺送即便心中存有天保意外去世的心結仍堅定地拒絕“碾坊”選擇“渡船”，翠翠也明白了那些莫名的情愫是對儺送的喜歡，就一直守在渡口等待那個歸期未定的心上人。

《邊城》中沒有刻意渲染子輩的愛情，父輩的愛情也著墨不多，更多是從他人之口轉述。翠翠父母對待感情忠貞，他們的愛情有殉情的悲劇色彩。楊馬兵是翠翠父母愛情的旁觀對象，他年輕時本是翠翠母親的傾慕者，多年來一直孤身一人并與老船夫成了忘年交，他的愛情雖是無私守護的獨角戲卻顯得平凡而偉大。

2.至善的民情氛圍

淳樸的湘西人民是《邊城》主要的贊頌對象，他們善良、健康、熱愛生活，這樣有著至善民風的湘西世界也是沈從文一生眷戀的地方。

翠翠在爺爺的悉心照料下長大，自小她就知道體諒爺爺的辛苦。老船夫知道自己能夠伴隨孫女的時間是有限的，于是竭力為翠翠尋找可以托付的良人。老船夫對孫女的愛護之情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也沒有終止。重義輕利的茶峒人無時無刻不在展現鄉鄰之間的關切。渡頭雖為公家所有，但總有渡客偏要給老船夫報酬，老船夫推辭不過時便用這錢備著茶葉與草煙分給坐船之人。遇到漲水之時，誠實勇敢的人守在水勢稍緩處準備救人與救物。順順慷慨大方，遇到失意之人皆盡力幫助，逢年過節總是會給老船夫送錢送物，即便后來因為天保的死對老船夫心存介懷，也在老船頭去世之時送來棺材。茶峒人對老船夫是心懷感激的，每次逢他出來采購都傾心相贈，即使樸實的老船夫從來不占這些小利，商戶也會盡可能給他最大的便利。楊馬兵端午之時守渡口是為了讓爺孫倆一同去看表演，而老船夫也惦記摯友回來換他，體現了彼此的關心。得知老船夫去世的消息后，鄉鄰迅速地行動起來，楊馬兵承擔起了照顧翠翠的責任，還與順順一起為老船夫料理后事。翠翠生長在質樸的茶峒是她的幸運，是悉心照料她的爺爺和鄉親們保護了她的天真。

這些浪漫自由的茶峒鄉民在日常生活中處處體現著對彼此的關懷，他們不拘小節野蠻生長卻又懷著悲憫憐愛，質樸善良的人們身上閃耀著人性的光輝。

二、現代化的憂患意識

作品隱藏著作者深沉的民族憂患意識，沈從文以知識分子的理性眼光，思考著民族文化的發展。

1.人生命運之憂

沈從文創作《邊城》的靈感來源是目睹一位白衣孝服少女哀泣親人的離世，這引起他對命運的思考，并透過小說表現對人民切身的關懷。

命運似一只無形的大手在背后推搡著人們前行，在這個過程中人們如何自處與抉擇皆是未知，而故事中的每一個人物都帶著對未來深深的迷茫。生長在自然山水間的翠翠于幼時身邊的親人便只有爺爺，她對陌生的人與事感到好奇，也對莫名而來的感情感到好奇，但這種陌生的情愫起初帶給她的只有未知的煩惱。長大后，她便守在渡口等待她的心上人，對自己的命運與未來她是迷茫的，因為她不知道那個少年何時歸來。儺送是健康與義氣的代表，他在探尋翠翠心意的過程中幾經周折，多次試探皆未果。最后，儺送懷著愧疚負氣出走，歸期不定。小說中著墨不多卻又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人物楊馬兵是茶峒小城里漂泊無依的孤獨者。年輕時追愛失敗，于是一生未娶，年過半百仍孤身一人，唯一摯友突然離世，自己竟意外成了思慕對象女兒的撫養人，至于能伴隨翠翠走到人生的哪一個時刻他也無從知曉。小說中對于命運最感迷茫的當屬老船夫，他深知自己終有一天會離開人世，但翠翠該何去何從一直困擾著他。他明白孫女的心意卻無法左右翠翠的婚事，也正是他的小心翼翼造成了許多誤會，于是他懷著無奈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離世。

汪曾祺說：“《邊城》是一個溫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隱伏著作者很深的悲劇感?！盵1]如詩如畫的開篇便帶過一件悲傷的往事，殉情的女兒留下年邁的父親與稚嫩的孩子相依為命，中年喪女的船夫帶著哀痛與憐愛撫養遺孤。一生要強的老船夫因憂懼孫女步女兒“走馬路”的悲劇后塵幾經奔走，卻無法改變命運，終帶著無奈離世。而懵懂的翠翠被時間催促著長大，一時之間痛失兩位所愛之人，悲傷無措始終圍繞著她，她只能帶著虛無縹緲的希望等待著那個“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的人。為了成全弟弟的愛情，天保毅然離開卻意外客死他鄉，儺送背負著對哥哥的愧疚與心上人無言的態度，選擇離開家鄉。一個兒子天人永隔，一個兒子歸期不定，一時之間失去兩個兒子的順順也受到了極大的打擊。

故事里那些充滿勇氣的人在追求“愛”的過程中，偶然或必然地被傷害、打擊與摧毀，這又如何使人不感嘆他們的哀傷。

2.社會文明之憂

相較于小說中顯而易見的對于個人命運的擔憂，蘊藏在文字之下的對社會文明的擔憂，才是這部小說更深層次的思想內涵?！爸袊鐣蚝翁幦ァ背蔀闀r代的集體焦慮，這也是沈從文創作這部小說的真正意圖。

茶峒這座偏遠小城也受到了現代商業社會發展的沖擊，鄉民簡單淳樸的思想也發生了一絲變化。平日里只是單純好奇觀察過渡人的翠翠也對衣著大方、首飾華麗的鄉紳女兒產生了羨慕之情，與之相較竟產生自卑心理，也莫名產生了“碾坊”與“渡船”的比較。端午節看船之時，順順為鄉紳妻女安排了最好的觀看位置，翠翠只能站在她們身旁暗自思索。老船夫從起初純粹關心孫女的幸福問題到最后也演變成了擔憂陪嫁財產會不會成為孫女幸福的阻礙而徹夜難眠。

關于“碾坊”與“渡船”的談論成為邊地小城里盛極一時的話題，幾乎所有人都認為“碾坊”才是最好的選擇。人人都歆羨儺送的好運氣，似乎對二老堅持選擇“渡船”而感到驚異，這種隨著商業文明發展而來的唯利之風似乎不知不覺間入侵了這個閉塞的“桃花源地”。沈從文說過，“最明顯的事，即農村社會所保有的那點正直樸素的人情美，幾乎快要消失無余，代替而來的卻是近二十年實際社會培養成功的一種唯實惟利的人生觀”[2]。幸福不再是婚姻選擇的唯一標準，金錢與地位成為介入婚姻的一種異質，這種唯利之風似乎成為一種不可抗力慢慢摧毀淳樸鄉民的思想堡壘。

讀者通過唯利價值觀對鄉民的影響，可以看到城鄉觀念的激烈碰撞，而有關“渡船”與“碾坊”的較量也是城鄉觀念的一種極限拉扯。受到西方資本主義的影響，城市中的人們開始追名逐利、虛偽扭曲，這是一種人格的異化。

傳統的茶峒本是一片祥和之地，鄰里之間熱情和諧、互幫互助，帶著對生活的美好期望，天地山水間自有人們的心安之處。沈從文極力渲染邊城的可愛，人們彼此之間互相信任。然而在人們開始討論“碾坊”與“渡船”時，這一切就發生了改變，原本可親可信的鄉鄰也變得面目模糊。中寨人為了促成自家的婚事選擇欺騙老船夫，編造儺送已經決定選擇“碾坊”的故事，這也是間接害死老船夫的一個客觀因素。樸素的鄉民似乎也學會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原本牢固的鄉情出現了裂痕，而那象征茶峒美好精神的白塔也隨之坍塌。這種城鄉觀念對撞的結局就是：老船夫郁郁而終、天保意外身亡、儺送負氣出走、白塔轟然倒塌。這一切既突如其來又在意料之中，也凸顯了沈從文對當時舊中國發展的一種焦慮與擔憂。

三、理想化的價值追尋

沈從文嚴肅表達他對民族精神重塑的呼喚。

1.人與環境合一

沈從文用整整三章來描繪茶峒的自然風景和茶峒鄉民的生活圖景，使我們充分感受到了當地的安靜平和、淳樸渾厚的文化氛圍。景隨筆轉，每一處情節的定格都是一幅湘西風情畫。

沈從文認為，“環境是人物的外化、人物的衍生物，在一定程度上，景物即人。所以許多小說都從交代環境開始”[3] 。小說開篇便介紹了茶峒的地理位置，一條“一篙不能落底”的小河阻斷了茶峒與外界的聯系，這條天然的屏障維持著茶峒與世無爭的獨立形態。邊地小城依山傍水，擁有如畫般靜謐的美感，城市的浮華仿佛與這里的景與人無關。茶峒的水清澈透明可見游魚，兩岸多高山，山中的細竹深翠逼人，交通方式即原始的渡船，桃花處的人家、日光下的紫花布衣褲、黃泥的墻、烏黑的瓦……自然山水、花鳥、人家一切都顯得那么和諧，如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那樣自由恬淡、令人神往。在這青山綠水間有一群自然孕育的湘西兒女，因著大自然強有力的依托，他們表現出驚人的生命活力與健康朝氣。

沈從文將湘西世界那纖塵不染的自然環境與人們融為一體，那是一種天人合一的優美意境。同時，也將讀者帶入其中感受山水的陶冶與心靈的滌蕩，這種恬淡和諧的生存環境蘊藏著巨大的神奇力量。

邊城世界的“無為”使茶峒兒女在自然環境中獲得一種輕盈的精神狀態。自然給予這里的人們不同的生活習慣與生存方式，他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船夫憑借撐渡船安身立命、翠翠受自然滋養無憂無慮、順順一家運貨經營……城中的鄉民都在憑借自然賦予的優勢安居樂業。沈從文抒寫邊城的“無為”，并不是任憑事物變化無動于衷，而是“無為而無不為”，呼吁人們應當明白何事可做、何事應止，遵循自然規律。因此，茶峒鄉民盡管從事的職業不同，但每個人都恪盡職守。老船夫不論晴雨數十年如一日的擺渡，他“從不思索自己的職務對于本人的意義，只是靜靜的很忠實的在那里活下去”[4]。五十年間茶峒的交通離不開老船夫的貢獻。主持地方軍事的軍人處置得法，人民安分樂生，除非是節日與民同樂，人們在其他時刻是見不到軍人身影的。他們在端午節與鄉民一同下水捉鴨子，也會在龍船勝利時放鞭炮，這都展現了邊城軍民的相親與和諧，也體現了一種“無為”。

邊城是一片凈土，鄉民的悲傷都是圍繞著生活的瑣事，“中國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掙扎中的情形，似乎就永遠不會為這邊城人民所感到”[4]。雖置于時代的洪流中，但沈從文心中的“邊城”仍周而復始的擁有自在的生命形式。

2.社會與自然共存

自然塑造了人類社會，而隨著現代文明的發展人類卻在異化自然的特質，從沈從文對于都市文明的批評便可知他的態度?！哆叧恰泛粲踝匀慌c社會間的平衡，同時體現了一種理想化的價值追尋。

沈從文的小說基調直白、立場鮮明，他毫不掩飾對湘西鄉民的贊揚和對都市的批評?！哆叧恰返呐幸馕妒呛畹模紫纫韵嫖魇澜缑篮萌诵宰鳛殇亯|，讓讀者沉醉其中無法自拔，進而描寫都市商業文明將偏遠小城浸染后，那些心口如一、行為思想一致的鄉民觀念發生的強烈的變化。其中，白塔象征著邊城純粹的人文本質，白塔的坍塌暗示著古樸價值的分崩離析。然而，骨子里仍保持著純良的鄉民又集中力量將白塔重筑，也表達了沈從文仍抱有人民回歸精神原鄉的信心與希望。作者對都市市民的異化和心靈扭曲，表達了強烈的不滿與諷刺，但“對都市的批判也屬于一種使文明趨于健康的文學警示”[3]。他并不是為了批判而批判，他的作品都隱藏著對理想價值的訴求。那是一種對傳統文明的回望，關于人倫、教化與風俗的規訓以及對不悖乎人性的生命形式的思想燭照。因此，沈從文先生以《邊城》來作為國民精神的挽歌，借以呼喚人們思考生命價值的本質，回歸本真的精神原鄉。

沈從文對于現代的反思是基于文明的發展和個人經歷而產生的。童年的湘西生活給了他關于自然人性最主觀的體驗，而后他幾經輾轉來到城市，希望獲得現代文明新鮮的養分，卻又只能游走在城市的邊緣，文學觀念的轉變讓他既興奮又迷茫并愈發失望。他曾在自傳中說道：“假如命運不給我一些折磨，可能會在茶峒小城里做官紳并娶妻生子，生活就會按照這個既定公式里發展的度過余生?！盵5]如果中國社會結構沒有發生變化，那么沈從文很有可能像大多數湘西人民一樣過著恬淡的生活，但這種時代的變化是必然的，他也沒有回避時代的問題。

沈從文進入城市以后屢次碰壁，求學、發文、求職都接連受挫，生活也需朋友接濟，但在自然養育下帶著蠻性與韌勁的湘西子民是不會就此放棄的。他有對文學的理想，渴望加入城市的秩序又希望城市人帶著本真的人文理想，這幾乎成為他創作的精神支撐。他歌頌大自然、歌頌健康人性，他尋找一種能夠平衡鄉村與城市、自然與社會矛盾的方式。他將這種希望寄托在人類思想的本位回歸，通過小說創作來表達人類應當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期望，文明的改變應當是進步的而不是墮落的，因此《邊城》應運而生。

四、結語

《邊城》的核心關鍵詞就是“重建”，既是作者自我精神主體的重建，也是民族精神品格的重建，同時也是一個知識分子對于追求五四新文化運動人文理想的深刻踐行。沈從文對人性的剖析、現代文明的憂慮以及理想價值的追尋體現了他對人文理想的深刻理解，對人性、理性和思想超越性的擁護。

參考文獻

[1] 汪曾祺.又讀《邊城》//汪曾祺文集[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

[2] 楊利香.試析《邊城》中的人文精神及其啟示[J].讀與寫（教育教學刊），2014（10）.

[3] 錢理群，等.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4] 沈從文.邊城[M].湖南：湖南文藝出版社，2018.

[5] 梁建先.心遠地自偏——論《邊城》之主體精神[J].東岳論叢，2018（3）.

作者簡介：林紅鈺，天水師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