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鄉、返鄉、失落： 艾麗絲·門羅《家園》的生態憂思

[摘" 要] 艾麗絲·門羅的短篇小說《家園》描寫了個人對家園濃烈的思念之情、強烈的返鄉之愿和悲傷的家園失落之痛，反映人類對家園的共通情感。家園失落喻示人類的共同家園地球正遭遇的生態危機，危機的解決需喚起人類的普遍關注和保護家園的實際行動，否則會影響人類的存續。作者以此表達對地球環境的極度擔憂。

[關鍵詞] 艾麗絲·門羅 小說 家園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0-0073-04

艾麗絲·門羅小說《家園》（home）描寫了 “我”對昔日家園的深切向往和思念，歷經艱辛踏上歸途然而近鄉情怯，回到家園卻見物非人非，感懷家園失落而心生憂思。

《家園》取材于門羅的親身經歷。1951年，門羅因結婚而遠嫁，與病榻上的母親生離死別，直至1970年才回到家鄉，因此創作了小說《家園》，于1973年完成，1974年發表，但是，直到2006年，《家園》才被收錄于門羅的家族史小說集《石城遠望》中，最終得以出版。

1974年至2006年是門羅創作的高峰期，但《家園》未被收錄到其出版的作品集中。門羅在小說集《石城遠望》序言中道出她的考慮：“這些年里，我也在寫一些特別的故事。這些故事沒有包含在我定期整理的書籍中。為什么不？我覺得他們不屬于。”[1]描寫個人家園的小說《家園》屬于描寫大家族故事的《石城遠望》，“我”則屬于那個生養我的家園。生態批評學家斯各特·斯洛維克指出，生態批評要“強調在心理層面和精神層面探討人與自然的關系”[2]。

門羅在《家園》中認為，當代人越來越強烈的物質欲望導致了家園的失落，破壞了人類生存的家園。“在進入21世紀的轉折點上，只有當‘住所’和‘地球’被理解為相互依賴時，‘住所’才變得真正有意義。”[3]門羅期望描寫人類對昔日美好家園生活的向往，以抵抗強烈的物質欲望，喚起他們對古老家園的情感，重回與周圍自然生命相偎相依的美好時光。

一、思鄉是人類對家鄉的共同情感

家鄉是門羅的生命的力量、創作的源泉，泉水汩汩，匯入文學的大江大河。思鄉是人類共通的情感。圣經文學中，自亞當與夏娃被逐出伊甸園，人類便處于一種返鄉的情感之中，并為能重返原鄉而艱苦努力。為了歸家，《出埃及記》中異鄉人強烈的情感足以讓洶涌的紅海為之讓出坦途，阻止緊跟其后的追兵。《荷馬史詩》中，奧德修斯思念家鄉，獨自坐在奧吉吉亞島上流下英雄的熱淚，明知前路有無限苦難，卻果斷踏上歸家旅程。歸鄉途中誘惑如塞壬女仙們的歌聲，美妙動人，但仍不能阻擋歸家情感。他的情感強烈而巨大，啟發出無窮智慧，破除種種障礙，歷經十年，終于回到家園。人類對歸家的情感，成為文學不斷訴說的母題，引無數作家踏上征程。他們繼續荷馬之路，不斷改寫屬于自己的歸鄉傳說。

18世紀以來，工業化促進了全球的生產、商業和消費的發展，城市化將越來越多的人帶離最初的家鄉，帶進城市，從物理和精神上離家鄉越來越遠。門羅在小說《家園》開篇寫道：“我像過去幾年多次回家一樣，乘坐三輛公共汽車回家。” “繼母告訴我，我父親對她所說的話，那就是，他期望她一直是他的妻子，她是那位一直適合他的妻子，多么期望最開始就是她，而不是以前的妻子。”[1]從情感上，連故鄉最可接近的親生父親已與她疏離。

門羅對家園的懷念與眷念表達人類對家鄉的回歸情感。海德格爾在意識到工業生產對人類家園的侵入時，解讀德國詩人荷爾德林著名詩句的基礎上提出“詩意的棲居”這個存在主義美學命題。“棲居”意味著一種歸屬，一種從屬大地、被大自然所接納、與大自然共存的感覺。因為工業的發展，人們遠離家鄉，從此像離散者一樣生活在異鄉，而回家則淪落為現實生活中的奢望。回到生養地，親切的環境是他們心靈回歸的一種方式，是人們靈魂的歸屬。門羅作為眾多離散者中的一員，乘著現代欲望之車追逐現代文明生活，因此到了遠方，從此，家鄉只能在夢里相見。她的家鄉遠隔千里之外，多年不見那些日思夜想的房子，以為再也見不到，總處于一種深深的思念之中，“當時我以為它是一個我可能再也見不到的地方，而對它的記憶使我深受感動。我會在腦海中漫步在家園的各個角落”[1] 。

著名作家T. S.艾略特通過詩句表達“家是一個人開始的地方”。人類從家出發，與周圍環境相連。門羅在《石城遠望》中，抒發了她探尋先祖家鄉時的感慨：“我想我對許多人感到震驚，這些人的悠久歷史可追溯到遠離他們長大的國家時。盡管我擁有豐富的知識，但我還是一個幼稚的北美人。在這里，過去和現在融為一體，這是一個司空見慣的現實，卻超出了我的想象。”[1]她將散落在外的一個土生土長的北美人與天涯另一端生活在蘇格蘭的祖先從時空上進行連接。從時間上看，現在是過去的延續，現在家園狀況，是過去人類長時間活動留下的印跡。人類現在的行為將影響到子孫。從空間上，遠隔重洋的歐洲和北美洲的人卻血肉相連。人類需認識到，我們同處一個世界，在這個地球上，一切事物都相關，地球是我們共同的家園。門羅用個體對家園的思念隱喻人類對于共同家園的情感。“無論您身在何處，您的小地方都會在更大的地方深深地纏繞在一起，像分形一樣被嵌入到一個稱為分水嶺的整個系統中，而分水嶺本身又與其他分水嶺緊密地整合在一起相互依賴的生物群落……從根本上講，您的家是一個稱為行星的生物體內的細胞。所有這些層次都是相互聯系的。”[4]人類的思鄉情緒、返鄉愿望是“面對精神生態失衡的消費主義和文化霸權主義，哲人們提倡具有文化生態意義的重回鄉土、感受生命大地的精神復歸方式”[4]。

二、返鄉是人類共同的愿望

歸鄉是人類共同的期待，是無數作家的作品主題。哈代在小說《還鄉》中，將他一生對家園的惆悵情感和對家園的憂患表現其中；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Abdulrazak Gurnah）也因思鄉而無可歸的情感觸發出源源不斷的家園靈感。

小說《家園》中，門羅終于踏上歸程，途中景物觸發出她的種種情思。“那些以前最不想看到的”，現在卻“抬起脖子，以保持視野通暢……我最想看的是這里的鄉村——泛紅的落葉林、枯萎的麥茬田地和擠滿谷倉門廊的奶牛。這個如此平淡的鄉村景象，是我以前一直以為將是我一生中最不希望看到的事物”[1] 。

但當“我”回到夢中的家園，現實卻讓她從多年編織的夢幻中驚醒：家園已是人非物非。她的母親去世、父親住院、繼母管家，而那些承載無限記憶的坐椅被放進倉庫，并可能隨時賤價出售，甚至直接送掉。“獨特的房子消融于眾多的普通房屋里。”“最懷念的紅磚外墻將被象征‘現代’的金屬墻壁遮蓋；……看來這幢特殊的房屋（建于18世紀60年代的廚房部分）將會以某種方式溶解。”“就是這樣的房子，當我遠在千里之外時，當時我得走上好些年才能看到，而每一次離開都以為將成永別。”[1]甚至代表田園夢幻的羊圈，也被繼母的侄女接管。回到本屬于自己的家，自己卻如同外人，更令人傷心的是陪伴自己多年的那些心愛的書籍或被丟棄或被擠到角落。門羅對家鄉變化感到感傷。她在結婚前仿照《呼嘯山莊》寫過的一部哥特小說被她繼母扔掉，再無法與世人見面。家的整體性破壞殆盡，只剩內心的記憶和散落在各處的殘缺的記憶。

門羅對離鄉的傷痛有著深刻的體驗。她于1951年離家時，母親已經罹患帕金森綜合征，母親在1959年離世，而門羅因孩子年幼，再加上從加拿大西部到東部的路途太遠、旅費太貴，她無法回到家鄉。同年12月，她將因母親離世自己卻不在場的遺憾和對離鄉的傷痛寫成小說《烏得勒支的和平》（The Peace of Utrecht），收錄在她出版的第一部小說集《快樂影子之舞》中，小說體現了她對母親的思念。

門羅在《家園》中對離別輕描淡寫，“以為是最后的機會”[1]，每次離家的艱難則通過同一小說集中的另一則故事《石城遠望》表現出來。先祖James在籌劃離開蘇格蘭前慷慨陳詞；為了籌集旅途資費四處舉債；為了獲得全家同意一同前往，他低聲下氣地哀求。經過了十多年的謀劃和籌劃，終于登上前往美洲的船只，這時他卻心生悲涼，作品表達了他離鄉時的不舍和離開后的傷感。上了船之后，他又十分后悔：“噢，我真是昏了頭，把一家人帶到了這里！簡直是一座浮在海上的墳墓！”“在到達美洲之前，我們將再吃不到一口肉，吃不上一口熱飯。”[1]《石城遠望》中的先祖在船上看到家鄉消失在眼前的那一刻放聲大哭，猶如嬰孩離開母體時的那聲大哭。老James對新大陸沒有期待，有的只是惆悵。

三、家鄉失落激發對家園的生態憂思

人類不斷征服自然，以滿足自己的物質欲望。科學技術的發展給人們的生活、思維和交往方式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沖擊，一方面是物質的極大豐富帶來的巨大的浪費。另一方面，不加限制的科學技術如同一匹脫韁的野馬，為人類帶來巨大的生態災難，人類賴以生存的地球受到極大的污染和前所未有的破壞。物種的滅絕、水和空氣的重度污染、各種物種的變異、人類精神的異化、資源的過度開采、全球變暖等問題頻發。《石城遠望》中，門羅當年的祖先選擇移民北美就因為聽說那里是人間的樂園，“連乞丐都可以坐在馬車里到處閑逛”[1]。

人類在欲望列車的驅動之下，經濟快速發展，家園消失得越來越快。人們生活的不節制，極大地浪費了地球的資源。取代以前荒野的是“芝加哥以南的高速公路、道路維修、意外的通行費、建在立交橋上的餐廳，如今空無一人，這是過去的奇跡。喬利埃特（Juliet）到處都是新的郊區房屋，因為如今的每個城市，都有數英畝的房屋，數英里的房屋，相連或分開的房屋，全都相似。我認為，即使是這些，也比那些在這里過于分開的新房子更可取，它們并不是完全一樣，而是全部相關，并擁有足夠高的汽車和窗戶遮蓋物，足以容納大教堂”[1]。

對于“現代”一詞，“他們在使用時并不加引號，而是那么簡單而肯定地使用這個字眼”[1]。人們對于“現代”的理解是：“到處都有燈——吸頂燈和插入式燈，長熾燈和百瓦燈。”“金屬墻換掉紅磚墻，金屬窗框換掉木制窗框，塑料椅子換掉木制椅子。除了這些，還有大量的飲酒，然后酒駕，結果是：家鄉的多數的成年男子都有過撞電線桿和滾進溝里的經歷。”[1]如此行為，正如《自私的人類》的序幕里說：“這種過度縱欲和消費主義的生活方式，終究會讓我們自己深受其害。”[5]

人類因對物質進行極端追求而異化。門羅作品中，人的欲望像巨大的魔鬼，不僅征服他者，還吞噬本體，人類天性中的善良被扼殺，種種欲望使人類沖破善的界限、道德的約束，釀成一場又一場悲劇。小說中，繼母罵那些開車太快而出事的人是“白癡”。人們對物質無盡地追求，甚至連街上死人的鞋子都不放過。正如繼母講述其身世時說的一樣：“我出生在一匹名叫‘踢馬鐵路’的馬上，我等不及了。踢馬鐵路，您怎么看？生在一匹踢馬的馬上，你知道該如何堅持下去，這就是事實。” [1]隨著欲望不斷膨脹，人類乘著欲望之車疾馳，享受現代文明帶來的快樂，卻無視其可能的災難。如馬洛戲劇中的浮士德，為了世俗的權力和愉快，用靈魂與魔鬼交換，最終因錯誤的選擇而遭受懲罰。人類在滿足欲望的狂歡中失去靈魂，等待他們的也將是無盡的懲罰。

門羅通過一個富有哲理的家園故事警醒世人：如果人類期望能夠可持續地在地球生存，就必須生活得輕便些，盡可能地珍惜資源，珍惜目前擁有的家園。

四、結語

“生態批評分析和弘揚對人與自然的互動關系，提出道德追問的藝術作品，同時激發受眾生活在一種能傳遞于后世的約束之中。”[6]門羅對家園充滿著憂思。《石城遠望》中，她特意用一篇名為《啟示》（message）的短篇小說作為后記，這篇小說寫她尋找太爺爺墳墓所在地的故事，當看到太爺爺的墳墓隱藏在現代化的建筑中時，她用布道者的方式說：“惡魔會占有動物、房屋、景觀特征以及人，有時會擁有整個教派。世界對它們感到不寒而栗，預言已證明它們將在末日擴散。 現在它們來了。”[1]

門羅以個體家園的失去喻示人類整體家園的失落，表達對人類所處生存環境的無盡憂心，期望通過對家園的懷念和回歸，召喚人們一起行動起來，拯救瀕危的環境，保護人類賴以生存的地球。

參考文獻

[1] Munro A. The View from Castle Rock [M].London：Vintage Books，2007.

[2] 趙靚.美國生態批評發展述略[J].閩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4）.

[3] 布伊爾.為瀕危的世界寫作——美國及其他地區的文學、文化和環境為瀕危的世界寫作[M].岳友熙，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

[4] 王諾.生態批評與生態思想[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5] 莫尼.自私的人類：人類如何避免自我毀滅[M].喻柏雅，譯.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1.

[6] 王岳川.當代西方最新文論教程[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

作者簡介：劉小梅，長江師范學院大學外語教學科研部，研究方向為英語語言文學。

基金項目：重慶市教育委員會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生態批評視閾下的艾麗絲·門羅小說研究”（20SKGH223）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