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黃庭堅二人間唱和之次韻詩研究

[摘要] 蘇軾和黃庭堅二人相互酬唱并熱衷于次韻詩歌的創作，詩作題材豐富，各體皆備。這些次韻詩作不僅可以展示不同時期二人的交往情況，更可以展現相似題材內容下二人各具特色的創作風格，從而揭示其獨特的藝術構思與表達技巧。同時，次韻詩這種帶有競技色彩且束縛頗多的詩歌創作形式也在不斷磨煉詩人的創作能力，并潛移默化地改變著詩人的審美傾向和創作風格，為詩風轉變等研究提供新的思路與視角。

[關鍵詞]蘇軾" "黃庭堅" "次韻詩" "唱和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2-0121-04

一、蘇黃交游及二人次韻詩作基本情況

1.蘇黃交游簡述

蘇軾生性放達，為人率真。嘉祐二年，蘇軾攜弟蘇轍進京應試，其策論獲得主考官歐陽修的賞識。因而黃庭堅知曉蘇軾，閱覽其詩文作品從而渴望與之結識自是順理成章，那蘇軾又是因何機緣了解并結識了這位后來與他并稱“蘇黃”的后生黃庭堅呢？《蘇軾文集編年箋注》中有蘇軾元豐元年任徐州知州時的回信“軾始見足下詩文于孫莘老之坐上，聳然異之，以為非今世之人也”，又“其后過李公擇于濟南，則見足下之詩文愈多，而得其為人益詳”[1]。可知，蘇軾初次見到黃庭堅詩文是在湖州太守孫覺處，后在濟南李常處又對黃氏詩文再次推許褒揚。

元豐元年春，時黃庭堅為北京國子監教授，作《古詩二首上蘇子瞻》，蘇軾于同年秋作《次韻黃魯直見贈古風二首》，即上文提及的書信內容。此次由黃唱蘇和的酬唱詩作，標志著蘇黃二人正式開始交游，也為后續二人既是師生亦為摯友的關系發展奠定了基調。

2.蘇黃二人次韻詩作基本情況

蘇軾與黃庭堅間的唱和是較為頻繁的，從南宋邵浩所編選的《坡門酬唱集》中也可窺得一二。該集共收錄二蘇及“蘇門六君子”酬唱之作六百余首，主要收錄蘇軾的唱和詩作，而蘇軾的唱和詩作又以與蘇轍的唱和為主，與黃庭堅的唱和為次。本文則以《坡門酬唱集》為主，以《山谷詩集注》和《蘇軾詩集合注》為補充，對蘇軾唱黃庭堅和以及黃庭堅唱蘇軾和的詩作進行分析。蘇黃二人間相互酬唱的次韻詩起于元豐元年，止于崇寧二年，共計37次，其中26次唱和都發生在元祐年間，詩歌題材豐富，各體皆備。詩歌以日常交游主題為主，間雜有詠物、送別以及鑒賞類詩作。詩歌五言、七言均有，古體、律詩、絕句也齊全。下面就詩作主題內容、手法等方面進行舉例細致分析。

二、蘇黃次韻詩作內容、手法及異同比較

1.蘇黃次韻詩作主題與內容

蘇黃二人次韻詩主題以日常交游主題為主，有品評詠物之作、鑒賞美食繪畫之作、外出同游之作、送別友人之作等，每種主題都各有特色。不同主題展露的詩人思想也大有不同。有積極上進，渴望報效國家一展才華的；有慨嘆官場污濁，壯志難酬的；有關心對方，防備卷入黨爭的；有鼓勵對方，寬慰未來必有大用的；還有表露心跡，愿同歸故里逍遙人間等。若將作品的創作時間與蘇黃二人的為官生涯連起來看，就不難看出二人的人生交集，對不同時期的唱和詩作也會有更深入的理解。

蘇黃二人首次唱和所作之詩便為日常交游類的次韻詩。黃庭堅以《古風二首》[2]拜謁蘇軾。第一首自比江梅，江梅本野生，不經栽生者，或謂之野梅，果實小且硬。黃庭堅稱之為“佳實”，自古以來就是鼎中之實，升奉于朝堂，得以與桃李共盤，被奉送品嘗。詩作含蓄地表達了輔助治國理政的志向和愿望，桃李更暗含其師從蘇軾的心愿。第二首詩將蘇軾比作青松，將自己比作小草，進行對比描摹。前四句詠松，后六句詠草，最后兩句直抒胸臆，表達自己雖然與蘇軾相比，才能之懸殊恰如小草與青松，但仍希望能與蘇軾為伴，結為摯友。這兩首詩從正面直接表達了從師之請、結友之愿，是兩人定交的標志。

蘇軾因此和了兩首詩《次韻黃魯直見贈古風二首》[3]。蘇詩第一首應和黃詩第一首詩中所提及的“終然不可口，擲置官道旁”[3]的慘淡官場處境，對當時官場之風進行概述，“嘉谷”般的賢臣處于風雨飄搖中，“稂莠”般無才無德之人卻當道。一方面表達了對黃庭堅苦悶處境的理解和同情，另一方面也對黃庭堅進行了贊美。又以“期君蟠桃枝，千歲終一嘗”[3]一句應和黃詩的“得升桃李盤，以遠初見嘗”[2]，飽含對黃庭堅的鼓勵和期待，謂其終有被重用之日。最后又自比苦李，只余憂傷。和詩與原作意緒相連，既對黃庭堅提出的仕途困境進行合理闡釋，另一方面又積極向上對其寄予厚望，可謂脫胎于原詩，自成新意。第二首詩的首兩句言說自己欲學仙子，以“千金奇藥”來表明世人對自己的贊譽，但只不過是“豨苓”罷了。后四句把黃庭堅比作安期生、薊子訓，蘇軾用此二典贊揚黃庭堅遺世獨立、恬淡無為的品格。最后兩句“閬風安在哉，要君相指似”[3]直接回應了黃詩最后兩句“小大才則殊，氣味故相似”[2]，認為兩人的確是氣味相投，表示愿意與黃庭堅結為摯友。此一詩與原作聯系更為緊密，一方面對黃庭堅對自己的贊美表示感謝，另一方面也對黃庭堅表示贊賞，穩穩接過了黃拋來的橄欖枝。

如果說此時的二人因初次對話而尚不熟悉，故而表達較為客套，以贊美對方為主，那么待到蘇黃二人終于會面，則讓兩位更加直觀地了解對方，詩作表達上也更為熟絡而非場面話的鋪墊。

元豐八年，宋神宗去世，年僅九歲的宋哲宗即位，高太后臨朝聽政，起復舊黨，蘇軾借此重返京城。同在京城為官，為蘇黃二人的會面與后續數年的頻繁交游奠定了基礎。從元豐八年至元祐四年，蘇黃與其他蘇門學士，相聚品茶、飲酒賦詩成為一種常態。

如元祐二年，黃庭堅將家鄉的雙井茶贈與蘇軾，并附上《雙井茶送子瞻》一詩。詩歌起句寫了蘇軾辦公之地簡直如仙境一樣，風吹不進，陽光也照不到，滿眼都是珍貴的書籍。由此引入下聯的贊頌，由此整飭的環境可以想見蘇軾在這里肯定文思泉涌，筆下傾瀉的都是一串串明珠一樣神奇的文字。直至頸聯才回扣題目，表明本次作詩之因：家鄉的雙井茶色味俱佳，特贈予您品嘗。結尾由茶轉到歸隱與自由，不難窺得歸隱與逃離政治風波不僅是黃庭堅自己的志向，更可能是二人的共識。蘇軾則在和詩《黃魯直以詩饋雙井茶次韻為謝》中表達了對黃庭堅贈茶的謝意與珍惜，尾聯更是遙遙回應黃詩：“明年我欲東南去，畫舫何妨宿太湖。”[3]這再一次印證二人遠離政治風波、向往自由的共識。

友人間相互吟詩作對、飲茶喝酒，可出門同游，可靜室賞畫。蘇黃二人的友情也隨著頻繁的交往迅速升溫，有了更多嘲弄戲謔之作。例如蘇軾所作與“雙井茶”同韻的《次韻黃魯直赤目》，該詩前兩句連用兩個典故暗指黃庭堅赤目事。頷聯則直接轉入當下之事，調侃天公對黃庭堅開玩笑，使之目翳遮蔽明眼。頸聯書寫黃庭堅近年來縈繞佛法光輝，從而轉入尾聯對黃庭堅的勸說，借此機會潛心佛法，上書要求還鄉。全詩圍繞著黃庭堅赤目所作，頗有戲謔意。黃庭堅收到詩后也不懊惱生氣，反過頭來和詩一首《子瞻以子夏丘明見戲聊復戲答》。詩歌前兩句回應蘇詩失明著書的典故，接著說近來仿佛預測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感謝蘇軾送來的茶，真像是與道長對坐一般。最后回應蘇軾的戲謔，表明想要早日重得明目，愿如傳說一般同黃帝一起在鼎湖乘龍升天。

將這些日常交游類的唱和詩作進行縱向的時間對比，不難發現，兩人的關系日漸親密，無論是在語氣表述方面還是用典方面都少了些拘謹與表面的恭維，多了些友情的玩笑與親昵。同時，此類唱和詩也反映了文人以生活瑣事為題的詩詞交往閑趣，如《春菜》《和黃魯直食筍次韻》《和黃魯直燒香二首》等將二人日常生活中活潑輕快的交往趣味和略帶沉重的人生感慨展現無遺。

2.蘇黃次韻詩作的特殊構思

次韻詩一唱一和，內容相關，韻腳相同，本就是戴著鐐銬跳舞。因而除了上文分析詩作主題與內容提及的常見的比喻、借代、用典等手法外，還有一些較為特殊的構思手法值得關注。蘇黃二人不僅在結構、語言、意象、立意等方面注入心思，還熟練運用逆向思維，使得次韻詩妙趣橫生，各有特色。如黃庭堅作《嘲小德》一詩，以調侃的語氣描寫了中年得子的情形：兒子小德學語、涂窗的情態，最后化用王符無外家，但著述《潛夫論》評論時政得失的典故，既暗含了小德生母出身低微的事實，又對兒子寄予殷切的期望，希望他能像王符一樣有所建樹。

蘇軾和詩反黃庭堅詩意而行，一聯“名駒已汗血，老蚌空泥沙”[3]闡明卑微之人亦有其用，而且金生沙礫，珠出泥蚌，富貴時常出于卑微。最后兩句借用晉代烈女李絡秀的故事，表明了小德不應因其母卑而擯棄外家反而應昌其外家的觀點。兩首詩立意完全相反，蘇軾的和詩從黃詩的對立面下筆，營造出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可見逆向立意在次韻詩創作中，不失為一種創新求變的有效手段。

這樣反向立意之作，黃庭堅亦有之。如蘇軾在心情黯淡低落時所作的《除夜病中贈段屯田》，詩一開頭便描寫自己年老體弱，失意潦倒，如今更是只殘留細微的一絲氣息，再也經不起折騰了。與自己相伴的唯有寒夜空房，寂寞冷落，顛簸坎坷。最后三聯直接表明詩人對仕途失去信心，渴望歸隱的情志。詩作的心灰意冷之情，歸隱之意濃郁之至。但黃庭堅的次韻之作卻充滿“公才如洪河，灌注天下半”“只令文字垂，萬世星斗粲”[2]等頌揚之辭，表現了自己的仰慕之情，渴望自己能追隨蘇軾學習。

3.蘇黃二人次韻詩的異同比較

3.1結構上

清人方東樹評價黃庭堅長詩“起無端，接無端，大筆如椽，轉折如虎，掃棄一切，獨提精要之語。每每承接處，中亙萬里，不相聯屬，非尋常意所及”[4]，黃庭堅次韻詩的結構也是如此，轉折突然、跳躍，回環曲折。如《次韻子瞻題郭熙畫秋山》，該詩前四句描摹蘇軾看畫的情景，講述蘇軾在貶謫期間看盡了名山大川，回朝為官后卻與大自然隔離開了。接下來的四句描寫畫作中的景色，贊美了郭熙高超的畫技。九、十兩句筆鋒突然轉向詩人自己，寫自己見畫而生思鄉之情。接著筆鋒再從詩人轉向畫官，慶幸尚有郭熙之畫慰藉思鄉之情，最后卻擔憂郭熙作畫需一定時日，思念家鄉山水的人對此抱有深切的期待。整首詩描述的對象在不停地轉折跳躍，沒有前后銜接連貫緊密的敘述和描寫，迂回曲折，轉折陡急。

蘇軾次韻詩的結構靈活多變，時空上多有轉換的結構，但并不似黃詩般陡然地進行轉折。如《粲字韻詩四首》一詩開頭用苻堅發兵荊州只為跛足的習鑿齒的典故，緊接著言說蔡伯喈喜識顧雍，蔡伯喈是因顧雍而成名的，借以暗指黃庭堅師承于己，轉而寫如今自己喜得黃庭堅從游的心情，闡述自己羈于俸祿不得與林泉做伴的遺憾以及對黃庭堅的思念，最后表達了希望早日與黃庭堅相會的愿望，并相約走訪名山、共游佳境。

兩相比較，蘇詩也有結構的轉化與時空的轉化，但轉化較為平滑；黃詩的轉化則更為陡峭與跳躍。

3.2語言風格上

蘇軾次韻詩的語言自然、變化，無論是比喻還是用典都是貼切生動，運用自然，有著充沛的激情和豐富的想象力。如《次韻黃魯直見贈古風二首》中的“嘉谷臥風雨，稂莠登我場”[3]，又如《和李太白》中的“世道如弈棋，變化不容覆”[3]等，比喻生動形象，貼切自然。

黃庭堅則多用少見而奇特的比喻和新奇的典故，如《子瞻詩句妙一世》：“我詩如曹鄶，淺陋不成邦。公如大國楚，吞五湖三江。”[2]他以國力的大小來比喻詩歌的優劣強弱，將自己的詩歌自謙為小諸侯國曹、鄶，而將蘇軾的詩歌比喻為強大的楚國。也正是因為黃庭堅次韻詩在比喻和典故的使用上追求新奇，從而使其語言表現出生新奇特的特點。

雖然在唱和活動中，次韻詩作為和作因而在韻腳和題材、情感等方面要受到唱作詩歌的影響，甚至改變詩人一貫的詩歌風格。但是次韻詩仍凝聚和體現著作者的人生經歷、性情才能、文學修養、情感體驗、詩學觀念、文學審美和慣用的創作方法等，因而仍鮮明地帶有作者的個人風格。

蘇軾性情真率樂觀，具有天才的才氣和詩思，在詩歌創作上追求自然天成。黃庭堅次韻詩風格詩歌講究法度，求新求奇，刻意布局追求詩藝的精工，追求點鐵成金，化陳言為新句，追求藝術形式的新奇不同。

三、結語

次韻詩有贈答的社會功用，次韻的限制又使得詩歌創作帶上了文人游戲的性質，這種特點使次韻唱和成為北宋文人間重要的交流方式，詩人們懷著熱情大量創作次韻詩，其次韻詩的創作也會反過來對詩人產生影響。

次韻詩作為一種主動去和原唱的詩歌，不僅要受到唱作題材的影響，在詩歌風格上也會受到原唱詩歌的影響。唱和次韻一唱一和，內容相類、韻腳相同，最易將唱詩與和詩進行優劣對比，詩人在次韻時本就想在韻腳的限制下大展身手，更會在章法、語言、意象等方面注入心思，使其和詩優于或至少不劣于唱詩，這就刺激詩人爭奇斗巧，在詩歌的藝術和思想情感上下功夫，這不僅激發了詩人的創作能力，而且在唱和雙方的競爭比較下，更有利于詩人詩藝的切磋學習，各自詩歌的優劣可以分明比較出來，可見次韻唱和會促進詩人的詩藝提高。

次韻詩以次韻為形式，以唱和為目的，以求新為內核。對同一主題事件不同詩人的唱和詩作可以進行細致的對比研究，因為這些次韻詩作可以體現不同詩人的不同創作風格，從而展露詩人獨特的藝術構思與表達技巧。同時，這種帶有競技色彩且束縛頗多的詩歌創作形式也在不斷磨煉詩人的創作能力，并潛移默化地改變著詩人的審美傾向和創作風格。

參考文獻

[1] 蘇軾.蘇軾文集[M].茅維，編.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

[2] 黃庭堅.山谷詩集注[M].任淵，史容，史季溫，注.黃寶華，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3] 蘇軾.蘇軾詩集[M].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2.

[4] 方東樹.昭昧詹言[M].汪紹楹，點校.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

（責任編輯" 夏" "波）

作者簡介：廖晨雨，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研究方向為宋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