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亞·馬爾克斯小說中的疾病敘事研究

2024-08-23 00:00:00盧煒琳

長江小說鑒賞 2024年17期

[摘" 要] 疾病敘事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小說創作的一大特色。馬爾克斯的小說中，疾病常作為關鍵情節與隱喻符號出現。本文將對馬爾克斯小說中的疾病敘事進行系統梳理與剖析。在疾病敘事策略上，本文將從敘事視角與敘事空間兩個角度進行分析。通過敘述罹患疾病的個體生命，馬爾克斯表達了對疾病與階級、疾病與身體之間的深度思考，更進一步展現了民族苦難下拉丁美洲人的日常生活狀況。

[關鍵詞] 馬爾克斯" 疾病敘事" 隱喻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7-0099-06

作為20世紀40年代“拉丁美洲文學爆炸”的代表人物之一，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創作備受世界文壇的關注。在拉美人民日常的生命體驗中，對疾病的關注成了日常生活敘事中無法繞開的話題。因此，疾病敘事是了解馬爾克斯小說意義生成的重要維度。

從國內現有的研究成果來看，關于馬爾克斯的作品研究主要集中在主題研究、敘事研究、文化研究等，疾病敘事是其敘事研究中的一個方面。國內有關馬爾克斯作品中的疾病敘事研究主要從以下三個方面出發，一是聚焦“愛情疾病說”，將馬爾克斯的愛情觀與疾病敘事聯系起來[1][2]；二是聚焦疾病與歷史之間的關系，分析疾病背后隱藏的有關拉丁美洲的苦難史[3]；三是聚焦敘事策略，關注疾病書寫及其背后隱喻之間的關聯性[4][5]。與國內研究成果不同的是，國外研究者則更多從醫學與人文的角度對馬爾克斯筆下的疾病進行分析。一是關注醫學與疾病的關系，對《霍亂時期的愛情》中烏爾比諾醫生的疾病治療行動進行分析[6]；二是將文本中的疾病書寫放入醫學語境中進行分析[7][8]。由此可見，馬爾克斯及其作品的國內研究雖有一定的成果，但在疾病敘事上仍有較大的空間，研究者多從意象出發，結合歷史、文化等對作品進行闡釋。從宏觀上看，研究成果多集中在《百年孤獨》這一部作品上，對其他作品涉及較少。從微觀上看，《霍亂時期的愛情》作為馬爾克斯作品中疾病敘事的代表作，在這一領域也獨占鰲頭，有大量的研究成果。

本文主要以馬爾克斯的小說作為研究對象，抽取其中較為典型的疾病敘事進行探究與分析，分析疾病在文本中所起到的作用，闡明疾病背后的隱喻意義以及疾病與文化的關系，并對其獨特的敘事價值進行探尋。

一、疾病類型

疾病書寫是馬爾克斯記錄拉美現實生活的重要手段。《百年孤獨》開篇便對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有這樣一段疾病描寫：“他在波斯得過蜀黍紅斑病，在馬來群島患上壞血病，在亞歷山大生過麻風病，在日本染上腳氣病，在馬達加斯加患過腺鼠疫……”[9]表面上寫的是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在周游世界的時候染上各種疾病仍大難不死的天賦，實際上則通過他的腳步，繪制了一張疾病地圖。

馬爾克斯文學中的疾病敘事包含著作者對拉丁美洲社會現實的觀察。其中，作者不斷思考著疾病與人和社會之間的關系。經過對作者筆下的疾病進行梳理，大致可以分為生理疾病與精神疾病兩類。

生理疾病指的是如感冒、發燒、咳嗽等生理器質性疾病。馬爾克斯的作品常涉及對各類生理疾病的描寫，既有生活中常見的疾病，如牙痛、燙傷、癤子、花柳病、疝氣等；也有大量關于傳染病的描寫，如霍亂、黃熱病、猩紅熱、麻風病、肺結核、狂犬病等；更有充滿魔幻色彩的身體變異。它們是作品中隱藏的敘事線索，也是作者對現實的集中反映。當然，馬爾克斯的作品不僅關注生理層面的疾病，更涉及大量關于精神疾病的描寫。在精神疾病層面，作者并沒有過多關注如自閉癥、精神分裂等常見的精神疾病，而是將其對精神疾病的思考向拉丁大陸罹患的集體精神之疾進行延伸。馬爾克斯認為：“孤獨作為團結的對立面是一個政治概念。”[10]孤獨是馬爾克斯作品的一大主題。通過對孤獨癥狀進行多層面的展現，作者對拉丁美洲人民的精神困境進行了深入的刻畫。其中，較為典型的是《百年孤獨》中描述的個人和集體的時間循環現象。從個人來看，小說描述了晚年的布恩迪亞上校不斷重復著制作小金魚與融化小金魚，以及阿瑪蘭坦為自己縫制壽衣，白天縫晚上拆的現象。循環的行為讓時間停滯在一個節點，代表了個人無法走出的精神困境。從集體來看，整個馬孔多小鎮上的人患上了每天都會遺忘的失眠癥，布恩迪亞家族一代又一代人有接續而又循環的命運。在記憶與家族命運的循環中包含著作者對拉丁美洲殖民歷史的思考。

除此以外，馬爾克斯還關注拉丁美洲人對愛情的浪漫化理解。比如，《霍亂時期的愛情》中，作者直接將罹患霍亂與對愛情的渴望直接聯系在一起。而《令人置信的悲慘故事》中，愛情的狂熱從身體蔓延開去，表現得更為魔幻。尤利西斯愛上了被祖母當作賺錢工具的埃倫蒂拉。當他回到家時，他碰到的東西都變成了藍色，也吃不下面包。母親看到后直接指出這些都和愛情有關。作者將筆下人物對愛情的渴望與不同的疾病表征聯系起來，將無形的愛欲以現實的方式展現了出來。

二、疾病言說方式

馬爾克斯的作品中，疾病不僅是表達意義的符號，更是作家用以產生敘事效果的媒介，具體體現在作者在敘事視角的選擇與空間維度的切割上。在敘事視角的選擇上，作者著重關注敘述者和文本中的人物觀察疾病、敘寫疾病的角度。其中，作者采取變化敘事人稱、轉變聚焦人物的敘事策略，展現了疾病的旁觀者與體驗者不一樣的行為和思考模式，使疾病有了更多樣的呈現方式。從疾病的敘寫方式來看，馬爾克斯作品中對疾病的描寫多采用零度聚焦敘事。作者從客觀冷靜的視角關注人與人在疾病下關系的轉換。其中描寫得較為精彩的是《惡時辰》中牙痛的鎮長與牙醫進行的對弈。在政局復雜的拉丁美洲大陸，人們似乎見慣了戰亂和武力壓迫。鎮長一方面要到牙醫家收繳槍支，另一方面也有求于牙醫給他治一治困擾多日的牙痛。在這一場域下，鎮長是鎮壓者，而牙醫是被鎮壓的對象。另一方面，在生理疾病面前，人面臨的苦痛是平等的。與此同時，牙醫是治療者，鎮長是被治療的對象。整個敘事并不長，卻經歷“病痛來襲-妥協-治療-結束”四個階段。作者言簡意賅地將雙方的矛盾表現出來：“‘麻藥呢？’鎮長說。他們倆的目光第一次相遇了。‘你們殺人，歷來不用麻藥。’牙醫輕輕地說。”[11]寥寥幾筆，作者將現實的殘酷與被壓迫的不滿，用平靜客觀的敘事方式表達出來，極具沖突感。同樣的敘事策略也常見于作者的其他作品中，如《霍亂時期的愛情》中對疫病的講述、《百年孤獨》中對香蕉園大屠殺歷史的記錄等。苦難的悲愴力量有時不需要宣泄式的話語，而在于苦難本身。作者通過零度聚焦的敘事方式使得疾病被描寫得更為客觀與真實。

除此以外，馬爾克斯也常用內聚焦敘事的方式寫作。內聚焦敘事更多關注不同敘事者的內心世界，而在疾病敘事上，這樣的內聚焦敘事多數用于對精神疾病的描寫。但馬爾克斯對內聚焦敘事的運用更為豐富。作者常通過不定內聚焦敘事對情節信息進行切割，增加作品可解讀的層次，《枯枝敗葉》便是典型的不定內聚焦敘事作品。作者通篇采用祖父、母親、兒子三個人的內心活動進行敘事，從不同的角度圍繞一位大夫發表自己的看法。作者從不同人的敘事中對大夫的社會認同進行定位，展現了拉丁美洲動亂歷史中，醫藥行業所面臨的生存與倫理困境。

值得一提的是，在一些文本中，作者沒有采用內聚焦敘事常用的第一人稱，而是使用了第三人稱進行內聚焦敘事。短篇小說《突巴爾加音煉星記》中，作者以第三人稱的內聚焦視角描寫了一位“癮君子”的精神世界。首句便是：“他停住，‘那個人’也停了下來。”[12]小說大部分采用第三人稱，小部分采用對話與第一人稱來描寫“癮君子”的精神世界，而“那個人”就是“癮君子”臆想出來的鴉片的擬人形象。“他們不為自由或死亡而吶喊；卻為臨死之前成為奴隸而哭嚎。”[13]阿道司·赫胥黎對“癮君子”的評價與文本中描述的形象高度契合。《突巴爾加音煉星記》所描述的便是“癮君子”在自殺前處于崩潰邊緣的內心活動。作者以第三人稱內聚焦敘事讓本來具有代入感的內聚焦增加了敘述的感受距離。敘述者在致幻藥物的作用下將自我意識分割成了多份，既有代表主要思想的“他”，也有代表對致幻藥物渴望的“那個人”，以及最后面臨死亡時才正式出現的“我”。這三個意識三位一體，將主人公在致幻藥物的作用下“成為奴隸”、遭受藥物控制的狀態描寫得更具有真實性。馬爾克斯運用不同的敘事視角對疾病進行觀察與運用，增強了作品的敘事效果，豐富了疾病的意義。

在空間維度的切割上，馬爾克斯采取空間敘事中空間并置的敘事手段，將不同空間放置在一個維度上。他把疾病作為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互動的裝置，并通過空間在時序和情節上的隱喻表現出來。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馬爾克斯的短篇小說《我只是來打個電話》。作品講述了主人公瑪利亞在與丈夫會合的路上，因為車子拋錨而誤入精神病院成為精神病人的故事。正如福柯在《精神疾病與心理學》一書中描述的那樣，對精神病患者的識別與隔離有時并不需要獲得一個明確的疾病身份[14]。因此，當瑪利亞乘坐精神病院的運送大巴時，她所處的空間、被認知的身份在無形中發生了轉變。同時，作者進一步將正常社會空間與邊緣化的精神病院空間進行并置，并在時間線上進行延伸。一方面等不到瑪利亞的丈夫在尋找無果后從正常社會空間邏輯進行想象，認為瑪利亞已背叛自己；另一方面瑪利亞在反抗與馴化的矛盾中融入了邊緣化的精神病院空間。作品以“電話”作為瑪利亞溝通外界的唯一渠道，通過對瑪利亞在精神病院中被馴化過程的描寫，一方面表達了精神疾病在認定上存在的不足，另一方面則通過對丈夫想象的描述，展示了比精神疾病更可怕的人性之疾。除此之外，《愛情與其他魔鬼》中，作者還通過將修道院的空間與修道院外的空間進行并置，以狂犬病為媒介，展現了醫學話語與宗教話語的沖突。

與此同時，疾病的空間敘事還表現在封閉空間與現實空間的并置。《百年孤獨》中，失眠癥使馬孔多小鎮成了一個封閉的空間。人們在失去睡眠的同時也失去了記憶，每一天都需要用各種手段去認知身邊的事物，而外來者則需要佩戴鈴鐺以表明身份的差別。在失眠癥的影響下，馬孔多的人與外來者所感知的事物被切割，形成了兩個獨立的空間。而《族長的秋天》中，獨裁者與麻風病人、癱瘓病人及盲人所處在的總統府與外界的空間也產生了切割。通過空間的切割，作者將獨裁者與這些病人一起進行了實際意義上的“隔離”，體現了獨裁者與其地位不符的邊緣和封閉特質。而這些空間的背后更包含著作者對拉丁美洲現實的觀照。封閉的空間呈現的不僅是被世界主流話語所遺忘的拉美大陸，更有對集體遺忘的警示和對獨裁統治的抗議。

在文本敘事中，疾病作為非日常的表達常具有超越一般經驗的作用與意義。可以說，作者使用不同的敘事策略，不僅觀照疾病本身，更關注疾病世界本身運行的規則與秩序，提出自己的反思。

三、疾病隱喻

馬爾克斯不僅書寫疾病，更將疾病作為一種巧妙的敘事策略。而從疾病的發生到治愈，影響的往往不只是個體，更影響了社會的面貌。疾病敘事所蘊含的是作家思想的表達，更是對文化的理性反思。

通過疾病，作者揭露了拉美人的生活處境。霍華德在《拉丁美洲的精神》一書中談道：“拉美的獨立史總是充滿諸多暴力、不穩定性，以及傳統和現代之間的沖突。”[15]面對半封建的右派與強大的左派之間的斗爭，拉美社會無法在發展方向上形成統一的意見。面對苦難的現實，有作家與記者兩重身份的馬爾克斯將對時代與民族處境的理解融入對疾病的表達中。《族長的秋天》中，獨裁者為了自身的利益，讓整個國家盛行起“政治性黃熱病”，使國民大量死亡。小說中這樣描寫道：“他建議我宣布現在黃熱病成災。”[16]在動亂下，軍隊可以隨意處置“病患”，造成大規模的死亡。而《霍亂時期的愛情》中，作者對“霍亂”意義的生成同樣也有對現實政治折射的一面。小說中這樣描述道：“飛行機械師一直在透過望遠鏡觀察地面……霍亂正在大沼澤的各個村莊里肆虐……‘那可是一種非常特殊的霍亂’他說，‘因為每個死者的后腦勺上都挨上了仁慈的一槍’。”[17]病亡本是一種自然的死亡方式。流行疾病的泛濫使病亡掩飾了戰亂和屠殺造成的大量死亡。

面對民族的苦難，與許多描寫民族苦難的作家相同，馬爾克斯也試圖以寫作的方式尋求民族療救的方式。因此，作者一方面將拉美人的精神困境揭示出來，另一方面也試圖以浪漫化的愛情想象來填補拉美人荒蕪的精神空間。因此，馬爾克斯筆下的疾病書寫展現出了一組具有強烈沖突性的矛盾：一半是荒蕪與孤獨，一半是瘋狂與愛情。

首先，作者描述了在多重壓迫下拉美人的生存處境，揭露了疾病背后拉美人內心的荒蕪。愛德華多·加萊亞諾評價拉丁美洲為“一個血管被切開的地區”[18]。在殖民主義的壓迫下，拉丁美洲沒有走上正常的工業化進程，成了原材料生產國。大量的種植園看似是經濟繁盛的表現，實際上，資本壟斷的產業造成了嚴重的貧富差距與對工人無休止的壓迫。種植園的生產占用了過多種植土地，導致本土的糧食作物無法自給自足，只能依賴進口。生存的壓力讓拉美人的精神成了一座孤島。孤獨的本質是人性的冷漠。《愛情與其他魔鬼》中，當女兒瑪利亞被認為患上狂犬病后，侯爵心中的父愛才被喚起，卻把在奴隸文化中長大的女兒強制性帶入主流文化。《第三次忍受》中，作者通過一個癱瘓患者的內心獨白展現了冷漠的家庭關系，小說最后說道：“可他已經準備好忍受死亡了，也許他就死于甘于忍受。”[12]在這樣的生存環境中，個體的生命體驗建立在極度缺愛的境遇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隨之發生異化。

其次，精神世界的荒蕪導致了對愛的強烈渴望。疾病敘事下的愛情隱喻以“烏托邦式愛情”為解藥，醫治文化之疾。蘇珊·桑塔格認為，現代疾病隱喻常具有對健全的理想，它的內核是對新秩序的呼吁與對現行秩序的批判。在一次采訪中，馬爾克斯對記者說：“有一件事我是相信的，我一生是一個浪漫的人。但在我們的社會里，一旦青春不再，你就被迫相信浪漫的情感是反動的、落伍的。時光流逝，我的年齡越來越大，這才發現這些情感，是何等的原始。”[19]馬爾克斯認為，愛是對拉丁美洲式的孤獨最好的醫治。在這片土地上，愛成了獨特的人生體驗。它與分裂的、充滿斗爭的現實不同，具有超越世俗的力量，其中最為典型的是他對相思病的描述。《霍亂時期的愛情》中，弗洛倫蒂諾愛上了費爾明娜又求之不得的時候便如染上霍亂一般：“他腹瀉，吐綠水，暈頭轉向，還常常突然昏厥。……倒像是染上了霍亂。”[17]《令人置信的悲慘故事》中，愛情的狂熱從身體蔓延開去，表現得更為魔幻。尤利西斯愛上了被祖母當作賺錢工具的埃倫蒂拉。當他回到家時，他碰到的東西都變成了藍色，也吃不下面包。在作者筆下，人對于愛的渴望非常強烈地展現在病癥中。《百年孤獨》中，在布恩迪亞最后一個孩子誕生后，小說中這樣描述：“他是一個世紀以來第一個在愛情中孕育的生命。”[9]作者認為：“布恩迪亞家族成員的挫敗是源于他們的孤獨，換句話說，是源于他們缺少團結。”[10]這源自一種對愛的缺乏。由亂倫開始的家族最終由亂倫走向終結。不同的是，他們終于獲得了愛，結束了承受百年孤獨的命運。這里，作者更進一步地以觸犯倫理禁忌作為打破精神困境的方式。

除此以外，馬爾克斯也常關注疾病本身，觀照其本體展現出來的秩序關系。在醫學語境下，疾病往往只反映生理上的病征。然而，在社會文化生活中，疾病的言說與個體的生命體驗是分不開的。因此，疾病影響個體社會關系的變化，疾病敘事中較為常見的是對階級關系的表達。在疾病敘事中，階級關系常與病人進行綁定。《霍亂時期的愛情》中，作者對底層人民面對瘟疫時的受害情況進行了描寫：“受霍亂之害最深的要數黑人，因為他們人數最多，也最貧窮。”[17]相反，《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中，高額的藥費使糖尿病成了富人才能治療的疾病。醫生向富人索要治療糖尿病的一百萬比索的藥費，并在與他人的交談中說道：“貧窮是治療糖尿病最有效的方法。”[20]作者通過描寫不同階級在面對疾病時不同的生存處境，反映出疾病的治愈在經濟層面具有的階級性。

作者更對疾病被消費的一面進行反思。正如肖巍所言：“醫學上已有的疾病范疇無非是人類以自己現有能力對生命‘異常現象’的一種解釋。”[21]當這種異常現象體現在身體變異的疾病時，罹患疾病的個體成了被消費的對象。《巨翅老人》中，一位不知名的長著翅膀的老人在海灘上被佩拉約一家救了起來。而公眾對巨翅老人產生了巨大的好奇。他們紛紛到佩拉約一家來觀看，佩拉約一家也借著這個機會斂財。隨著時間的推移，大眾對巨翅老人畸形的身體形象沒有了一開始的好奇。在這時，流動演出隊中一位人臉蜘蛛身的女人吸引了大眾的目光。在這個故事中，長著巨大翅膀的老人與有著蜘蛛身子的女人是有身體畸形的病人，也是身體消費中的受害者。他們在形象上的異變是對公眾罹患文明病的表達。公眾對于異形者是充滿求知欲的，也是殘忍的。巨翅老人被養在雞籠里，人們通過各種各樣的手段對他進行試探，以獲得不一樣的反應。而人臉蜘蛛身的女人則會在公眾的視野下講述自己的悲慘故事，被反復地檢查與提問。通過在異形者身上進行探索，公眾在看與被看的關系模式中產生出一種娛樂性的滿足感。《睡美人航班》與《苦妓回憶錄》中，作者更進一步地描寫了被觀看個體的失語。就在這時，罹患疾病的個體從被觀看者轉化成了觀看者。在這兩個故事中，被著重描寫的“美人”始終處于失語狀態，所有的敘事都是窺視者的觀察與想象。故事中也介紹了觀看規則：“他們不可以叫醒她們，也不能觸摸，甚至沒有意愿這么做，因為這種快感的精華就在于看著她們熟睡。”[22]《睡美人航班》講述的是“我”在一次航班中遇到了一位美人。在整個旅途中，“我”深深地被美人吸引并在對美人的窺視中獲得了一個快樂的夜晚。《苦妓回憶錄》與之類似，但又有了更多的拓展與延伸。它講述了“我”在九十歲這年想要與一個年少的處女度過一個美好的晚上，卻愛上了熟睡的黛爾伽迪娜的故事。但實際上，“我”愛上的并不是作為獨立個體的黛爾伽迪娜，而是在自己的幻想中建構的最符合自己心意的女人。在這個過程中，觀看者獲得了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所描述的那種看客關系中產生的“真實的征服”[23]。疾病的消費性話語體現在這樣的畸形觀看中。這層關系使身體形象成了消費品，窺探的欲望成了“愛情”。

由此可見，馬爾克斯通過疾病反映了當時拉美人的生存境況。作者以疾病揭露了權力斗爭下的黑暗，也對本土精神狀況中的孤獨與以愛為主的療救手段進行描述。同時，作者也充分地關注到疾病本身，揭示出疾病與階級、身體消費間的聯系。

四、結語

馬爾克斯的作品生動形象地描寫了各具特色的疾病，并以拉丁美洲為背景描繪了復雜的疾病圖景。本文從馬爾克斯筆下的疾病敘事入手，考察了疾病書寫的類型、書寫方式及其隱喻意義。可以說，疾病書寫是馬爾克斯對民族苦難的關懷。透過作者對拉丁美洲大陸原生態的疾病書寫，讀者可以從中感受到他對現實苦難無情的揭示以及對愛的狂熱渴望。同時，探究文本中疾病的言說方式，有利于讀者更深入地了解現代社會文化建構中的病癥，對現實中的社會問題進行觀照與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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