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草”在春天，青山總不盡

年初，我決定去一趟J鄉——我第一次工作的地方。

從省城上了動車，又在市里轉汽車前往縣城，最后是那條通往J鄉的路。但不同的是，18年前那條泥濘不堪的路已修整一新，兩邊曾經的荒野“長”出了一家家家具廠、食品廠，工人和車輛進進出出。午休時間，幾個穿工服的工人圍坐在廠門口的凳子上，拿著手機刷抖音。我在手機搜索后才知道，原來J鄉在過去10多年里引進了一批工業企業，許多在外打工的農民回到了縣城就近務工……曾經的愿景已然照進現實。

一

2002年，我進入大學，專業是當時熱門的計算機軟件工程。那是中國互聯網即將騰飛的年代，畢業不愁找工作。但我仍決定同全校40多名志愿者一同奔赴西部，展開服務，即農村計算機網絡惠民工作。

記得剛來J鄉那天，我去鄉黨委孫副書記處報到。孫副書記得知我學計算機軟件，高興地說：“太好了！鄉政府幾臺電腦壞了，你趕緊去修?！眮碇埃疫€擔心鄉上沒有通網，看來是杞人憂天了。

在鄉政府，我維修次數最多的是何姐那臺電腦。一次，我看到何姐在電腦上使用一個軟件，便不由自主地說出了那個軟件名：“公文收發系統？”正在忙的何姐轉過頭問：“你懂這個？”我的大學老師曾說過，那幾年國家在搞政府上網工程，推進速度之快，覆蓋范圍之廣，是前所未有的。前幾年沒這個系統時，何姐隔三岔五就要騎自行車去縣里各部門拿文件、送文件?，F在她只需在公文收發系統里點擊縣委縣政府發的各種文件，然后打印出來拿給相關領導簽字就行了。

目睹了鄉政府的信息化辦公進程后，我開始憧憬村一級基層組織也實現信息化。我激情澎湃地寫了一份工作計劃，列出了J鄉各村的特色農業，提出要利用各村的遠程教育電腦給村民培訓，提高他們的種植、養殖技術，讓他們致富。

我將計劃書遞給孫副書記，他點點頭說：“不錯，有沖勁兒。不過，現在有個小小的困難——不是每個村的電腦都能正常使用?？h里要求盡快讓所有村的遠程教育站點恢復正常，但真正操作起來有點兒推不動。不過那是曾經，現在你來了，我相信你。”

這有什么難的，不就是修電腦嗎？J鄉一共有8個村，我決定先去離鄉政府最近的前進村。當時鄉政府和每個村都配備了一套遠程教育系統，包括電腦、信息管理軟件、衛星信號接收器等設備。這是一個單向接收系統，換句話說，只能從衛星上接收數據，無法實現雙向傳輸。村上的設備裝在村委會會議室，村支書老黃說電腦可以開機，但連不了網。遠程教育站點的電腦需要通過屋頂上的“鍋蓋”接收衛星信號實現上網，我便爬上屋頂檢查。老黃在地面，眼含贊許說：“這些高科技玩意兒只有你們大學生才懂啊。”我勉強點頭——其實我也不懂，我在大學并沒學過相關知識。

在老黃的注視下，我只能盡量表現得像個專家，圍著“鍋蓋”轉了一圈又一圈。我從房頂下來又回到會議室，決定從電腦里找原因，這才是我的強項。我邊檢查邊在本子上記錄：電腦能正常啟動，各個硬件也是好的……最后總算找到“病因”——系統網絡設置有問題。

我疑惑地問老黃：“你們多久沒開電腦了？不是要求定期組織村民培訓嗎？”老黃說上一次培訓已經是3個月前了，“村里只有一個人會操作電腦，這人最近去縣里打工了。村民白天忙農活兒，有人家住得太遠，晚上不方便來……小李，趁你今天來了，我們就組織一場培訓吧。”

年輕人都外出務工了，老黃用喇叭叫來十幾個上歲數的村民。大家坐在電腦前，我特地播放了本地茶葉的種植技術。大家看得特別認真，還問了我問題。我支支吾吾地解釋：“我不是學農業的，如果有不懂的，大家可以到能上網的村民家搜一搜，就能找到答案。”

村民面面相覷，一臉疑惑。這時老黃指著播放視頻的電腦對我說，全村就這一臺電腦，村里也沒通網。大家看著我，似乎在期待我說些什么。我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水說：“村上遲早會通網的?！庇形淮鬆攩枺骸巴ㄊ裁淳W？我們這里不是已經通了電網、有線電視網？”“是互聯網。”大爺更疑惑了：“婦聯還有網？”我急中生智：“互聯網就是那種可以把你們種的農產品發布到網上，讓外地的人看到，過來收購農產品的東西。”大家馬上明白了：“就是鄉上的信息員嘛?！?/p>

老黃跟我解釋，鄉上有專職信息員，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到村里來收集大家種植的農產品信息，然后把品種、價格、聯系電話發布在農經網上。我有些驚訝，原來鄉政府已開始利用網絡幫助農民拓寬銷售渠道了，只是村民還沒有弄懂其中的原理。

二

上崗一個月后，縣委組織部召集各鄉鎮負責“遠教”的志愿者去縣上開會，談談工作開展情況。會上，志愿者大倒苦水：“站點在大山深處，出了故障，維修難。”“村民離站點遠，忙農活兒，很難組織集中觀看?！?/p>

對于這些，組織部派來主持會議的陳哥并不打斷，只是記錄。最后，他放下筆，對大家說：“我很感動，大家離開大學不到一個月就適應了鄉鎮工作?，F代信息網絡技術給城市居民帶來了巨大便利，廣大農村地區遲早會全面覆蓋網絡。國家在每個村建立了‘遠教’系統，讓村民了解、利用電腦網絡接收信息，這不光是群眾教育，更是普及信息網絡知識。個別村確實不重視遠程教育，但各位換個角度想，村支書要做好‘遠教’工作，遇到的困難遠比我們多。我們要去指導、幫助他們，而不是責怪。大家在鄉鎮也工作一段時間了，鄉鎮開展很多工作看似條件不具備。但我們小到鄉鎮，大到整個國家，許多事情不是等到所有條件成熟后再去做，那樣就晚了。西部落后于東部那么多，所以我們要奮起直追！我們這一代大學生，身上注定有偉大的使命……”

陳哥講到這里，眾人鼓起了掌?？吹阶笥夷且粡垙埬贻p的面孔掛滿了激動、昂揚之情，我也使勁兒鼓起了掌。

會議臨近結束，陳哥突然找到我問：“你是負責J鄉的小李吧？”我點點頭。他便讓我談談對遠程教育的看法。我很受鼓舞地說：“好久沒來縣城了，今天我在縣城看到人們可以隨意進出網吧上網，這本是一件很普通的事，但在農村，村民卻很難上網，無法獲得互聯網帶來的便利。我想，我們在農村讓廣大農民接觸電腦，遠程接受教育，就是在農民的心中埋下一顆互聯網的種子。等將來條件成熟，這顆種子一定會開花結果。”

一天，鄉政府文化站叫我去修電腦，我發現是路由器壞了，就打電話給縣城的一家電腦店，叫老板送新的路由器過來。接電話的人冷冷地說了句“沒空”就掛了。我納悶兒：“這送上門的生意都不做？”黨政辦的趙主任說，這點兒小錢他們看不上，來回的油費還有時間都是成本，“如果買幾百元的設備，他們可能會來”。

我只好騎自行車去縣城買路由器。在縣城，我看見一家叫“小張電腦”的店，想必老板就是“小張”了。挑好路由器后，我讓小張隨我去鄉政府修電腦，他忙擺手。我又懇求了幾次，他才說了實話：“去你們鄉來回大半天，掙不了幾個錢，還不如待在店里賣一臺電腦?！蔽倚χf：“做生意不能只想著賺錢，你年紀輕輕就開了電腦店，真是年輕有為，正所謂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兄弟，你——”小張打斷了我：“我什么時候成了你兄弟？”我立刻想到了一句電影臺詞：“你看，這世界上那么多的城鎮，城鎮里那么多的電腦店，我卻偏偏走進了你家……”

三

經不住我的拉扯，小張終于同意陪我跑兩天。我們去的最后一站，是J鄉的永安村。

一見面，永安村的姜書記就熱情地握住了我們的手，帶我們去他的辦公室，還打開風扇，泡好了茶，端出還沾著水珠的梨子。他越客氣，我就越懷疑他的遠教工作沒有好好落實。

據我所知，永安村經濟較差，青壯年幾乎都外出打工了，村里只有留守兒童和老人。我急切地讓姜書記帶我去村部的會議室，還沒到，就聽見屋內傳來播放節目的聲音。進門一看，里面已坐了10多個小孩兒和七八個老人，正津津有味地盯著電腦屏幕——上面播放的是老電影。

姜書記說，村里的孩子們放了暑假，每天都跑到村部吵嚷著要在電腦上看節目，他們的爺爺奶奶也就跟來了。我暗暗贊嘆：這個村的“遠教”已實現了從“要我看”到“我要看”的轉變了。

我檢查了系統設備，沒有問題，只是電腦使用得太過頻繁，鼠標鍵盤都不太靈敏了。小張立即換了配件。

聽說我是大學生，姜書記感慨地說，這些孩子的父母都沒讀過大學，只能骨肉分離，去沿海地區打工。要是這些孩子將來能考上大學，就不會重復父母的命運了。我說鄉政府正在想辦法招引外來企業，很快附近就會有工廠建起來，到時這些孩子的父母可以就近入廠，不用再和孩子分開了。姜書記讓我講兩句話，激勵一下孩子們好好學習。我就講了自己高中時如何努力，最后考上了成都的大學。

這時，一個男孩兒突然問：“我爸初中畢業，在外地修房，一個月掙2000多，哥哥你一個月掙多少？”我有點兒尷尬，只得老實交代，說600元。男孩兒又問：“那讀大學有什么用呢？”

我心里一驚，也有些愧疚，姜書記本想讓我激勵孩子們，結果好像適得其反了。不過，遲疑了片刻，我還是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說出了自己內心的想法：“當年，我因為高中時喜歡玩電腦游戲，懷著對電腦的好奇，大學報了計算機專業。大學畢業時，我的同學大多去了軟件公司，收入比我高得多。我之所以來這里，是因為在網上看到一個志愿者的新聞。那個志愿者去山里給村民看病，每天欣賞美麗風景，我也想嘗試。在J鄉的幾個月，我看到很多從未見過的人和事，也學到很多東西。人要有好奇心，要保持學習，才能讓生命充滿活力。我希望你們也永遠保有好奇心，擁有求知欲?！?/p>

我講完后，也不知道孩子們聽懂了沒，反正在姜書記的帶領下，大家都鼓起了掌。看大家興致不錯，我拿出U盤，插入電腦——里面有提前在鄉政府的電腦上下載的離線百度搜索網頁。

“給大家演示一下網絡的神奇之處。”我點擊了U盤里的百度圖標，比如現在想要搜索一個問題，就可以在搜索欄輸入“山區養豬如何搭配飼料”，然后一點擊，跟著網頁上出現了很多頁面，我又點擊了一個進入詳細頁面。隨后，我又演示了搜索“玉米的病蟲害防治”“各種蔬菜的營養和功效”，這些搜索內容我提前下載拷貝到了U盤，所以也能在不聯網的情況下顯示。

“無論什么問題，只要你在網上搜索，都會有答案?！蔽覍⒆觽冋f。孩子們抻長脖子，紛紛舉手提問：“世界上真的有奧特曼嗎？”“我媽媽在浙江打工，什么時候能回家看我？”“為什么爸爸要丟下我，去城里打工？”他們急切地讓我趕緊搜索答案，可村里沒通網，我只能尷尬地說，今天搜索不了這些問題，大家將來去縣城網吧上網，可以自己在百度上搜索。

那天回去的路上，想到終于完成最后一個村的檢修工作，我在摩托后座伸開雙手，擁抱夏天的風，哼起輕快的歌。小張說：“看把你高興成啥樣了，真搞不懂你，是中了彩票嗎？”

我們路過一片鄉村道路旁的農田，農民們正彎著腰辛勤勞作。小張停下摩托，和我一起望著他們：“你在城里沒見過吧？他們在播種。”我說：“我們今天也在孩子們的心中播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