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鎖千年塑匠創造密碼

內容摘要：通過微觀莫高窟唐代第45窟北側菩薩的發現，引發聚焦古代雕塑匠師的探究，以同理心摹擬、穿越千年時空，推演情景再現。通過解構，提取匠師運用美學法則駕馭藝術表現的創造能力與高超技藝，確認這尊菩薩像的美學價值。

關鍵詞：微觀；發現；推演；解構；創造

中圖分類號：K879.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4）04-0086-06

Unlocking the Creative Code of the Ancient Sculptors

—Report on Several Discoveries Made Regarding the Bodhisattva Statue

in a Niche on the Northern Side of Mogao Cave 45

HE E

（Gansu He E Sculpture Gallery， Lanzhou 730030， Gansu）

Abstract：Several discoveries have been made by observing the statue of the Bodhisattva in a niche on the northern wall in Mogao cave 45. These observations led to an exploration focusing on the mindset of ancient sculptors by using empathy to imitate their work styles and deduce the principles of their approach to sculpture. Through deconstruction， this research has extracted the creative abilities and superb skills of these ancient craftsmen. By applying their aesthetic principles to control artistic expression， the aesthetic value of the Bodhisattva statue in cave 45 has been confirmed.

Keywords：microscopic view; discovery; deduction; deconstruction; creation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2022年某一日，筆者通過微觀敦煌莫高窟第45窟菩薩摹制品，沿著全身上下兩組打結的天衣絲帶的來龍去脈查看完之后，忽然發現在腰腹前多出了一個絲帶頭（圖1），再三驗證的確是多出來的，難道是當年塑匠的無意疏忽，錯做了？這是一尊公認的完美至極的菩薩像，塑匠技藝高超，絕不可能錯做。那么，這位無名的匠師是在什么情況下想到要添加這條絲帶頭呢？他加了這條帶頭，對整身菩薩像又能起到怎樣的作用呢？一連串的問題涌入腦海。

一 解 鎖

筆者嘗試解鎖這條多出來的絲帶頭隱含的奧秘。

1. 運用模擬、推演、情景再現的方法，如影隨形穿越千年，跟著這位前輩塑匠進入第45窟。按照當年當地傳統塑泥菩薩像的程序，先搭形體骨架，主骨架是兩根木樁，必須深埋在龕臺上菩薩站立的兩腿位置處。再用芨芨草捆綁在木骨架做的人體大形上，然后開始依次上麥草泥、麻泥。上麻泥時，這位塑匠已經想好要在全身上下布局兩條天衣絲帶裝飾。兩條絲帶均用單環結，將兩個短帶頭按照寫實的塑法，把變化用在長帶頭上。把上面一條長帶頭設計成先從左肩頭弧形向上，再沿肩后順左臂從腋下轉至腹腰前，最終掖入胸前斜跨的絲帶之下，把下面腰腹前另一條長帶頭設計成先自然弧形下垂，再掖入菩薩右側胯部裙腰里。他按照自己預先設計好的，認真地用棉花泥一遍一遍地精心塑好，再收縫抹光，待菩薩像塑到基本完成時，依照塑匠觀察塑像的習慣，退遠了看一看塑像的效果，感到似乎還有些不足，覺得人物動態、衣飾的變化都有了、都夠了，但缺少一點動中有靜的感覺。他一邊想，一邊比劃，捉摸出如果在雕像的左邊中間位置再能有一條垂線就會更好，但腰腹前設計的下弧形長帶頭是他原先精心安排的，絕不能改動，現在只有在這兩個帶頭之間，再加入一個垂直的帶頭就可以了。想到這里，他全神貫注地、小心翼翼地把這條后加的帶頭巧妙地隱藏在原先兩個帶頭分叉的下邊，充分利用了人們的錯覺，猛一看，還真好像是單環結垂下來的一長一短兩個帶頭，非常自然！這也是為什么這條多加的帶頭一直未能被人們發現的重要原因。

如今，這尊第45窟的菩薩像已在莫高窟站立了千年之久，獲得了至高無上的贊譽，印證了他的杰出創造，達到了當年期盼的完美結果。

2. 依據以上推演可知：這條多加進去的絲帶頭不是誤筆，是刻意塑的；不是錯做，是精心安排的；不是無意，是有意為之的；不是隨意，是深思熟慮的。它一定是塑匠在兩條絲帶塑完之后，為了整身雕像的更加完美，才后加上去的，這一筆是美的創造，已定格為千年神來之筆。

這條絲帶頭，讓我們窺見到古代塑匠當年在莫高窟的工作環境和工作狀態。工匠們在領受各個洞窟塑像任務時，必須嚴格遵照宗教造像的三個原則：佛教的題材、佛龕內各類像按身份確定的位置、佛教各類像的身份屬性。在這一前提下，菩薩的天衣怎么穿，如何裝飾，并沒有規定細節的模本和樣稿，主要是由塑匠來進行設計的。于是，技術高超的匠師們在莫高窟佛教造像的大平臺上，紛紛展現出自己專業本領和獨門絕技，千方百計發揮巧妙構想和與眾不同的藝術表現力。因此，成就了莫高窟各時代千姿百態、優美絕倫的菩薩像。

二 解 構

運用解構的方法將這尊菩薩身上兩條絲帶分解圖示，證明這位古代匠師在布局這兩組絲帶時，就已經做到了刻意安排，而這條隨后加入的絲帶頭，的確成為這尊菩薩像大放異彩的神來之筆！

菩薩像上下兩組絲帶，用了兩個單環結，環的方向一致，造型一致，這是兩組絲帶中唯一采取了重復表現的細節，上下兩個單環結的短帶頭，均向下垂，下面的短帶頭微微向右彎，上下兩個單環結的長帶頭起點設置為上面的上弧、下面的下弧，形成上下圍合、遙相呼應的變化（圖2）。上身胸前斜披的天衣（寬綢帶）與從左腋下轉向前來的長帶頭形成同一方向的彎弧，一寬一窄，一左一右，重復疊加，加強了全身像S形動態的柔美和韻律感。菩薩身軀從左肩至大腿之間的天衣裙飾，共出現五組下弧與三組上弧的造型，形成上下、左右極為豐富的呼應變化（圖3）。這一條后加的絲帶頭與左肩短帶頭、左臂三條垂線，使全身豐富的流動弧線變化歸于寧靜。這三條垂線在菩薩身上形成了一個三角形架構，對作品的穩定、平衡起到決定性作用（圖4）。我們通過兩幅圖像進行比對（圖5），即能清晰地看出這條絲帶頭加入前后形成的不同總體藝術效果：在左圖中我們看到了極為豐富的菩薩動態與衣飾變化，全身像動中有靜；右圖加入了神來之筆，因其居于全身像正中位置，立即產生了定海神針般奇妙的作用，全身像靜中有動，完美地展現出菩薩大氣、靜穆、高雅、神圣的氣質。至此，毋容置疑地佐證了這一神來之筆舉足輕重的藝術創造價值，起到了點睛作用，凸顯了這一位古代塑造匠師精益求精、追求完美、不拘一格、非凡而驚人的創造才華。

這位塑匠為了求得菩薩總體藝術效果的完美，不但敢于大膽添加，而且還敢于果斷削弱刪減。請看上下兩組長帶頭的消失點，上身腰腹前這條向上掖的長帶頭，并沒有按照寫實的原理再從斜挎的絲帶上面甩出來，我們再進一步仔細想，這條帶頭如果不從上面甩出來，它極可能會隨時掉下來，但匠師為了整身S型動態的需要，堅決不讓它從上面甩出來，大膽刪減了它，是以局部的不合理確保了整體的合理。再看下面腰腹前這條長帶頭，塑匠似乎極隨意地掖入了右腰胯里，可能是匠師只想要這條長帶頭形成的下弧形變化，其它都不重要，所以他是有意削弱刪減了這兩條長絲帶頭的消失點（圖6），匠師別出心裁的加與減，達到了游刃有余、掌控自如、出人意料，極致完美的藝術創造境界。

三 解剖與非解剖

仔細觀看這位雕塑匠師對菩薩像人體的概括、夸張和簡化能力，仿佛許多部位不似解剖卻勝似解剖。

1. 這尊菩薩的裙并沒有系在腰里

裙的兩側在胯部，中間兜在肚臍以下，我們常人的兩側胯骨高點與肚臍是在一條平線上的，這尊菩薩像胯骨卻是在肚臍以下，塑匠顯然是拉長了人體腰部的形體，以此減弱了胯部、裙腰兜住小肚子的弧度，按常人腰胯關系比對，當露出肚臍時，裙腰應該系在兩胯更寬的部位。

但現在看塑像的裙腰系得非常緊，好像是系在腰里，再細看實際又不在腰里，與真實的人體解剖關系的確有明顯的距離。但奇怪的是，每一次觀看菩薩的腰胯部，總覺得是有解剖的，且飽滿有力，的確妙不可言。

2. 從胯骨到大腿之間形體飽滿高度概括

仔細從腹部往下找，好像有一部分小腹下的結構位置沒有了，塑匠大膽削弱了小腹與大腿之間人體解剖的寫實關系，仔細看好像胯骨從一開始就直接與大腿連成一體了，但整體看去卻分明又能從飽滿的衣裙里面感覺到沒有缺失解剖結構，令人叫奇！

3. 菩薩的雙腿只用圓柱形體

塑匠沒有表現膝蓋這個重要的關節，更沒有表現大腿與小腿的形體曲線，但我們卻分明覺得人體腿部結構全在這圓柱體之中，還真切感覺到這兩條腿有著超乎尋常的張力和飽滿度，穩穩地、有重心地、有力量地站在那里。設想，如果塑匠在這里做了膝蓋骨反而會形成多余的敗筆。看似不符合解剖，卻又勝似解剖。只能這樣理解，塑匠為了追求菩薩清晰的大動態與整體的和諧、完美，他不表現的一定都是他有意削弱的。

4. 菩薩的雙臂呈藕節狀造型

菩薩雙臂表現的圓潤而有力，這里分明沒有骨關節、肌肉解剖細節，卻讓我們依然感受到人體解剖骨骼盡在手臂之中。

很顯然，這位塑匠已經脫離了照著真實人體結構看到什么就塑什么的描摹層次，而是按照他想到的和悟到的高層次的追求與理想來塑造，在雕塑作品中自如地運用了美學法則。

可以斷定，這是一位有高超塑造技藝的大國工匠，他有極強的自信心，他有突破常規的膽識，他有充分發揮想象的空間，他有任意擺布人體、衣飾的能力，他有概括人體結構的本領，他有強烈的藝術超越意愿。

四 美學價值

這尊莫高窟第45窟菩薩像從唐代之后，歷經了七個朝代至今已一千二百余年之久，依然能被世人公認為是敦煌最美的菩薩，對其美學價值應有準確的定位：

1. 創造了佛教藝術造像理想之美

按照佛教教義，菩薩是協助佛傳播佛法的，菩薩有完美的人性，無生死，無性別，能覺悟悟人，同情一切眾生的痛苦，菩薩無所不能，有求必應，在洞窟中起著普度眾生的重要作用。

佛教初期的菩薩都是男子形象，印度佛教正式傳入中國有幾種說法，公認的說法是在東漢明帝時期，佛教傳到中國后逐漸中國化，佛像的造型和衣飾演變最為明顯。到唐代，菩薩形象完全中國化，只是有的形象雖女性化，但還保留了彩繪的胡須。

根據菩薩的屬性特征，這位塑匠按照他對菩薩的認知，融入了他的心境、祈盼和弘愿，塑出了45窟這尊集女性與男性、陰柔與陽剛之美于一身的菩薩像。通過人物面容神情和大幅度S型體態，傳遞出虔誠傾聽與賜福給予的大愛，超凡脫俗之相，衣飾紋理散發著柔情與親切感，準確傳遞了菩薩對眾生的關注、關懷，佛教信徒與眾生駐足像前就能接收到被撫慰、被關懷、被賜福的氣息。這尊菩薩既不是唐代宮廷的貴婦，也不是民間的少女，不是唐代生活中的“美人”，而是完全由藝術大師采集人間美好創造的塑像，表現了佛教造像理想之美。

2. 創造了滿足人類心理需求的精神之美

莫高窟作為佛教圣地，從樂僔開窟至元代歷經千年，代代興建、造像、香火不斷，皆是因為佛教在各個時代皇權顯貴大力弘揚支持下才得以興旺發展。另一方面敦煌石窟寺的建筑、雕塑、繪畫營造了理想的佛國世界，形成了佛教藝術巨大的美術殿堂，佛教教義通過造像起到教化民眾、撫慰心靈的作用，極大地滿足了社會各個階層勞苦大眾和絲路往來商旅、行者的巨大心里需求。

唐代歷經289年，政治、軍事、經濟、文化均出現鼎盛繁榮局面，僅莫高窟這一時期就開鑿了200多個洞窟，南北大像就是這一時期建造的。據敦煌文獻記載當時河西民戶，戶均貢獻國家的糧食是28.57石，說明河西地區總體上是富饒的。

但因封建社會等級的存在，宮廷和達官貴人的生活與平民百姓的生活，差距仍有著天壤之別。富人祈求佛祖保佑他們世代能夠永遠享受這樣優裕的生活。生活在底層的平民百姓們，據史料記載有食糟糠果腹者，有因家貧無糧食為生子擔憂者，更有開元二十八年鬧饑荒時，米貴人饑，以土拌面為餅而食者。唐代詩僧王梵志著《貧窮田舍漢》，詩云“婦即客舂搗，夫即客扶犁。黃昏到家里，無米復無柴”，描繪出底層民眾在苦難中求生存的艱難掙扎。因此，石窟寺佛教藝術的興盛與傳播，構建了巨大的佛國理想藍圖，通過宗教藝術造像給予了各個時代身份不同、階層不同、經歷不同的人們心靈與精神最大范圍的滿足。以第45窟唐代菩薩為代表的優美造像，滿足了世世代代廣大民眾與社會底層勞苦人民寄托美好愿望和安頓心靈的精神之美。

3. 創造了東方美學價值的永恒之美

這尊菩薩像，在藝術的表現上從面部到體魄到服飾，都充分體現出恬靜、含蓄、優雅的個性特征。低垂的頭部、微瞇的眼神準確傳遞出菩薩身居佛國，卻愿俯首虔誠傾聽體悟人間一切苦難與哀愁，他抬起右臂仿佛愿意賜予人們關愛。塑像匯聚了人性博愛，牽動著千年億萬觀眾信徒心靈對話，虔誠拜謁，充分體現了東方美學注重意境神韻，注重內心感受和精神內涵的追求。

匠師自如地運用了概括與象征、夸張與含蓄、節奏與韻律、陽剛與陰柔、均衡與呼應、加強與削弱等藝術美學法則，通過豐富的造型與細節變化形成動靜結合、動中有靜、以靜制動，最終統一在靜謐、平和之中，達到了高潔空靈完美的藝術境界。

石窟寺佛教藝術造像供廣大信徒與民眾世代瞻仰膜拜，隨著時代變遷，時至今日，敦煌莫高窟已登上世界文化遺產的高峰，接納著國內外前來朝圣的源源不斷的受眾群體。這尊第45窟唐代菩薩一眼千年，依然散發著無窮的魅力，足以證明作品集東方美學真、善、美的真諦于一身，創造了永恒之美。

后 語

八十年來，敦煌研究院經過幾代莫高窟人堅持不懈的耕耘和廣大專家學者共同的努力，打破了“敦煌在中國，研究在國外”的魔咒，中國成為世界敦煌學研究的中心。在世界文明發展史、中國古代歷史淵源、絲綢之路東西交流、佛教源流等方面，已經取得了舉世矚目的研究成果。

但從美學的角度，深層研究古代燦爛文化的美學價值，我認為還是一個比較薄弱的環節，這對吸取傳統文化的精髓，特別是新文化的傳承與創新、繼承與發展，無疑是缺少了更加強有力的學術支撐與推動力度。

熱切期待美術理論家、雕塑家，認準古代優秀遺產中的精品、絕品，用微觀的研究方法，從美學的角度，提取其精華，不斷推動文物美學價值的研究，以期助力新時代文化藝術的繁榮和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