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學習書法,我們的作業紙都是長條狀的,用小夾子夾起來,串在黑板上方的長鐵絲上。有一次,老師講到動情處,憐惜地撫摸著宣紙,說:“你們寫的這些宣紙啊,質量好的壽命七八十年,差一點的二三十年就化粉,隨風散去了。唉,墨字遒勁,誰能想到,無論小如蠅,還是大如斗,壽長未必及人。”
后來我知道了,極有藝術價值的作品可以續接。在快要化粉的時候,用復雜的工藝給宣紙新生。不過,這種操作的次數非常有限。即使是壽長八百年的上品宣,也很難承受兩次以上這樣的折騰。俗話說 :“紙壽千年,絹本折半”,就是這個道理。從那以后,我寫字就有一種對宣紙“命不久矣”的愛惜。樹之既倒,化身為宣,若是草草踐踏,又怎么忍心呢?
從北到南,我把一沓宣紙從家里帶到了宿舍的小桌上。它在這里提醒著我:敬惜字紙。一筆一畫,字里行間,全是堅韌的精神風骨,無關字跡美丑,墨字紙香已經足夠。正所謂,文以載道,物傳精神。
第一次知道“敬惜字紙”這四個字,是從家門口一位老爺爺那兒聽到的。老爺爺拎著小板凳,給我講敦煌寫經的由來。古人把寫經當成很神圣的事情,即便寫錯了,也舍不得扔,就找地兒存放起來,直到千年后被道士發現。有山賊于道上見到殘缺的碎紙,都要小心撿起來,隨身帶著上山,投進寺廟的爐子里,用焚燒的方式將它們送往傳說中神住的地方。
想想至今我還沒有進行過類似的告別儀式。有人教我們怎樣去創造,有人教我們怎樣讓創造有意義,但很少有人教我們怎樣優雅地告別。千載歷代書家,用一生實踐這個儀式——投入命運萬劫火,一笑身輕,作爐灰上升,再落下的時候,已經成了后世的文化養分。
黃塵足今古,“天下第一行書”杳無蹤跡。存世國寶,“天下第二行書”《祭侄文稿》被臺北故宮博物院私自出借日本。這幅出自顏真卿之手的1266歲的《祭侄文稿》早已過了應該在櫥窗里展示的年紀,即使有再多的保護措施加持,依然是展一次,傷一次。1266年,有多少人對著字紙,淚如雨下又長跪不起?從一張涂涂抹抹的草稿,看他怒而提筆,字字控訴;一個男人忍住悲聲,熱淚順著筆桿流出,凝成中間不正不方的墨塊,藏于字紙背后的是他哀慟的靈魂。
沒有其他國家的人,對待紙本文物有如此復雜的心情——見不到,則喟然長嘆,視為人生大憾;見到了,又“嗟余好古生苦晚,對此涕淚雙滂沱”。紙本一絲一角的缺損和衰敗,都是中國人心里難解的痛,好像萬萬人看到他們共同的長輩不可避免地衰老一樣。
有了人,千年瑰寶、文字紙張才有了生命。因為我們在與它們相遇、相知、相匯。只有人的制作、人的欣賞、人的贊嘆、人的傳承,才讓它們擁有了靈魂與生命。純粹的物件永遠是死的,人的情感永遠是活的。
物之于人是啟發,人之于物是相知。
和日本那些幸運的路人不同,最愛惜最痛心紙本文物的絕大多數中國人,只能在網上看一看《祭侄文稿》的圖片,放大了一寸一寸看,輕輕拖動鼠標看。
我們的時代給了我們各類素材構建精神領地,但中國人還有一片精神的原鄉——字紙。前塵隔海,光華難永存,還是多些敬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