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秀蘭說,明明是這條街上最調皮的孩子。
明明是我的小名。七八歲的年紀,我個頭比同齡人高一截,貪玩、愛鬧騰,整天帶領一幫朋友四處闖蕩,在專屬于我們的江湖叱咤風云,是當之無愧的孩子王。
在各種武俠電視劇的熏陶下,我在廢棄的工地旁找了一座土堆劃山為王,小伙伴們則按個頭依次封為大弟、二弟、三弟……我豪邁地站在所謂的“山頭”,看著我的小弟們整整齊齊地站著,一種自豪之情油然而生。
俗話說得好,千里之堤,潰于蟻穴。我的“王圖霸業(yè)”終結于一顆不起眼的小石子。在我發(fā)號施令之際,它悄悄出現在我腳下,使得我腳一崴,一頭栽了下去,一代山大王就此隕落。
再一睜眼已經到了醫(yī)院,眼前紛亂的人影讓我有些迷茫,腦袋也是一陣一陣地疼。空氣里還殘存著消毒水的味道,父母焦急的問候和病房里嘈雜的人聲混雜在一起,我竟一時有些發(fā)蒙,說不出話來。
“許大夫來了。”伴著這么一句話,世界清凈了。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身影向我走了過來。
我最先看到的是口罩上一雙不怒自威的眼睛,眼角上挑,眉毛像利劍一樣豎起來。 她過來看了我一番,轉身和我爸媽交談起來。我隱約聽到骨折之類的詞,再結合左胳膊鉆心的疼痛,我惶恐地意識到,我的胳膊摔斷了。
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我打上石膏,開始了漫長的養(yǎng)傷生涯。剛開始我還沾沾自喜,真好,不用上學,不用寫作業(yè),還能吃好多平時吃不到的零食。然而沒過幾天我就厭倦了這樣的生活,不僅吃飯睡覺上廁所都要人照顧,還不能像過去那樣隨心地玩耍,更難受的是,太無聊了。一天中的大部分時光都是躺在病床上發(fā)呆,躺到手腳發(fā)麻就艱難地換個姿勢。
我常常惆悵地想,我的小伙伴們在做什么呢?他們該放學了吧?他們是不是推選出了新的大王?留我一人在這里品嘗孤獨的滋味,實在令人唏噓。
我便盼望起許秀蘭來。在我心中,她就是醫(yī)院的大王,帶領著一幫小護士沖鋒陷陣,與病魔進行抗爭。再怎么厲害的病人也要乖乖聽她的話,隔壁床兇神惡煞的大叔在她面前也要低眉順眼,無論她說什么都連連稱是。
冷冰冰的許秀蘭給我?guī)淼挠嵪⒖偸桥鹾醯摹!盎謴偷貌诲e。”她每一次都這么說,雖然不帶一絲笑意,卻能讓我開心起來。
她不忙的時候還會與我閑聊,我便分享起曾經“稱王稱霸”的日子來。當然,稍微運用了一些夸張的修辭手法,俗稱吹牛皮。在我的描述里,我?guī)ьI我的小弟們“浴血奮戰(zhàn)”,趕跑了無數試圖入侵我們領地的“壞蛋”,包括兩只貓和三條狗。不茍言笑的許秀蘭聽到這里也彎起了眼睛,大概是在無聲地稱贊我們的英勇吧。

日子一天天溜走,我終于熬到了出院的那一天。石膏還不能拆,我吊著胳膊和許秀蘭告別。我同她說,我以后也要學醫(yī),當醫(yī)院的大王,到時候你也是我的跟班。當然后半句話壓在心底沒敢說。
許秀蘭露出了難得的笑意,說:“好啊,我等你。”
后來我在書上看到過一個問題,人究竟是慢慢長大的,還是一瞬間長大的?
出院后我又在家修養(yǎng)了一段時間才回到學校,依然打著石膏。它陪伴我的時間太長了,似乎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
我的座位被換到了最偏僻的角落,以防有人不小心碰到我的胳膊。在老師和家長的囑咐下,同學們都小心翼翼地同我保持距離。沒人陪我玩了,課本上的知識也落下了許多,我像是與世隔絕了。在這樣無形的隔閡下,最愛鬧騰的我變得安靜起來。
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同學們陸續(xù)像春天的小苗一樣蹭蹭長高,我的身高卻停滯不動了。很快我就從班里最高的孩子變成最不起眼的小豆苗,連同那些曾經輝煌的日子一起湮沒在了人海。
成長過程中總是被問,你以后想做什么?小時候大家說要當奧特曼,要做最美麗的公主;長大一些,理想就成了老師、醫(yī)生和警察;再大一些便紛紛迷茫了。自己也要問自己,我以后究竟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幼時我想做大王,病痛痊愈后我想做醫(yī)生,理由不是能救死扶傷,而僅僅是覺得醫(yī)生厲害,連大人都要聽他們的話。這個想法長大后自己都覺得可笑,和許秀蘭的約定更是縹緲得像天上的流云。
“學醫(yī)要解剖小動物喔,你不是最喜歡小動物嗎?”好友這么問道。我在心中敲了敲退堂鼓。
“學醫(yī)很辛苦的,你體質這么差,吃得消嗎?”鄰居家學醫(yī)的姐姐給我展示她的課程表和厚厚一摞被她戲稱為“藍色生死戀”的專業(yè)書。我驚恐地搖了搖頭。
“做醫(yī)生要很謹慎很有耐心,你做得到嗎?”爸爸媽媽深知我的粗心大意,發(fā)出了靈魂的拷問。我連連嘆氣。
高考成績下來后,我抱著那本像磚頭一樣厚的志愿書翻來覆去地看,一行行黑色的小字看得人頭腦發(fā)漲,其中醫(yī)學的分數線高得分外突出,同樣的分數換個專業(yè)可以去更好的學校。我捫心自問,我是真的想學醫(yī)嗎?

我翻閱了眾多選專業(yè)的書,又咨詢了各科老師和爸媽的意見,最終選擇了另一條和醫(yī)學毫不相關的道路,待到開學,背起行囊就去了千里之外的大學。
我離開家鄉(xiāng)的時候樹木蔥蘢,正是一幅綠意盎然、生機勃勃的景色,再回來時已是雪滿枝頭、銀裝素裹。
我和媽媽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里,她提著一箱牛奶,我拎著一箱八寶粥,去看望許秀蘭。媽媽說往日看病麻煩過她數次,如今聽說她因病退休,應當去探望探望。
一開門,一股濃重的中藥味就傳了過來。許秀蘭熱情地招呼我們進去。她老了許多,那雙曾經凌厲的眼如今也溫和起來,藏著幾分疲憊,幾分慈祥。
“明明在哪兒念書?學得怎么樣?”她一開口,還是熟悉的干凈利落的語調。兩位大人當即寒暄起來。她時不時捶捶腿,間或咳兩聲。
我安安靜靜地坐在旁邊,我們誰也沒提起當年的約定。
臨走時,許秀蘭執(zhí)意要送我們到樓下,外面還在下著鵝毛大雪,一出門便落得滿頭都是。日光明晃晃地照下來,沒有一絲溫度。
“天冷,早些回吧!”媽媽轉身沖她招手,許秀蘭扶著門框慢慢往回走,曾經健步如飛的背影被雕刻出佝僂的模樣。
我們繼續(xù)走著,大概是周圍太安靜,踩雪的咯吱咯吱聲顯得分外突兀,我的耳畔若有若無地響起了一段歌曲,是小學時某個教師節(jié)獻給老師的合唱:
“長大后,我就成了你……”
可是許秀蘭,我終究沒能成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