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掃除時,我從柜子里翻出一個灰色的文件夾,它本該是透明的,只是落滿了灰塵。打開一看,竟然是高中時的作文本,第一面是詩人趙愷和綠蒂的簽名。
“啪——”我拍了拍額頭,迅速把它合上,沒想到飛起一股灰,“呸呸”,我連連啐道。過了一會,又忍不住把它打開。詩人的簽名很長,橫跨了整整一張紙。我用手指沿著筆畫向下滑,仿佛又見到了那個已漸行漸遠的自己。
我想成為一名作家。從我開始能領略文字的美感,買下第一本散文集后,我就有了這個念頭。我想要把生活中一切耳得之聲和目遇之色都寫成文字,為世間的一切添上屬于我的注解;我想要擁有稱得上經典的文章,它們會像小船一樣,載著我在時光中搖搖擺擺地爭渡。
中學時期,我扔進垃圾桶里的筆芯,很多都是在作文紙上吐盡了最后一口墨水。那時,小眾的文體在考場上更占優勢,所以我寫散文、寫詩歌、寫書信、寫演講稿、寫劇本。巧的是,詩人趙愷和綠蒂來學校做詩歌講座,年級發起征稿活動。我寫了一首現在看來是老太婆的裹腳布——又臭又長的現代詩,但在當時,我覺得它情真意切、字字珠璣。它被選中了,由朗誦人員在兩位詩人面前朗讀。
那幾分鐘,我死死地盯著兩位詩人,他們淺淺地點一下頭,我的心房就會綻放一片春光。他們只是禮貌性地鼓一鼓掌,落在我的眼中,就有一只只黃鸝、一行行白鷺,從他們的手掌間飛出來,徑直撞在我的腦門上。讓我至今都有些羞赧的是,講座結束后,我想找兩位詩人簽名,可翻遍了書包都沒找到合適的紙,于是我只能拿一張作文紙上去。他們卻并不介意,瀟灑地大筆一揮,尤其是綠蒂先生,把最后一筆拖得很長,長得像是一聲無言的祝福。
我把它和那首詩一起夾在文件夾里,夾子里收藏了我高中三年大部分的文章,有些被我日后改寫并發表,有些固化在了歲月的水泥里,再也不會被挖掘出來。這文件夾頗有些厚度,它就是我高中的代表作,是一本永遠不會出版的書。日后裊裊的墨香里,時而會浮動著它的影子。
上大學后,因為學業繁忙,直到大三,我才重新提起筆。那年暑假,團市委組織大學生返鄉實習活動,在幾百家單位中,我一眼相中了報社,去副刊部實習,輔助校對。編輯的工作并不忙,下午兩三點才來上班,而且工作內容就是喝茶看報,頗像是余華的那句話:這地方來對了。印象很深的是,報社有酒店式的食堂,可以吃晚餐,而且晚餐的種類由自己選擇,提前一天報上去就行。可能是本地人的緣故,晚餐很合我的口味,于是連味蕾都在催促著我,日后要進報社當編輯,真正把愛好干成本業。
大四保研后,時間格外寬裕,于是寫作的份額被無限放大。大半年的時間,我保持著一周兩到三篇的產量,鍵盤都敲壞了一個,以至于認識的編輯和朋友都下意識地以為我是文科生。哪怕是讀研后,寫作依舊是我的愛好。如果導師突然要求加班做項目,占用了我的寫作時間,我的怨念會比夏天的蟬還要躁動。完成導師交給的任務后,月亮已越到窗子上,看不見了。但我寧愿在辦公室里熬到兩點多,熬到蚊蟲都在我的腿上吃飽喝足,也要把文章寫出來。那種感覺,像是談一場笨拙的戀愛,一定要展現自己的態度,給自己一份沒有辜負的心安。
某天,學院里的老師突然給我發來一張圖片。原來她家孩子做的閱讀理解,文本選用的正是我發在《北京日報》上的一篇散文。她瞅著這作者名,思忖著同名的概率實在太小,但是自己的學生寫的文章考到了自家的孩子,又有些荒誕。確認真是我后,她發來一連串的大拇指。我倒有些云淡風輕,因為更大的激動出現在文章被遂寧中考真題選中時。
是的,我的文章也登上了正式的考卷,讓中學生們絞盡腦汁地思考我的表情達意,被語文老師抽絲剝繭地分析我的謀篇布局。年少時的暢想已“枝間時見子初成”。就連院里的老師都會問我,畢業后想要做什么?語文老師、報社編輯,還是專職作家?他們不是問本專業慣常的就業方向。
校園招聘時,我投的第一批單位里,就有省內隔壁市的報社。當時它在招聘副刊編輯。雖然沒有編制,但這和我的想法是多么契合。我花了整整一個晚上羅列了一份井井有條的證明材料提交過去,領導確實很滿意,唯獨有一個要求讓我猶豫了。他們讓我即刻到崗,過年前就要報到,這就打亂了我畢業論文的進度。同時我也了解了這份工作的發展空間,當晚我就回了放棄名額的短信。
本以為我會難以取舍,糾結得不能自已。事實上,我的感傷過了一盞茶的工夫就消失殆盡。原來,理想可以如此脆弱,像精致的琉璃盞,被現實輕輕一碰,就成了滿地碎渣。
生活會誕生文學,但生活不是文學,文學于我而言很難維持生活。畢業后,我進入一家設計院工作。開始工作的前幾個月,為了實現身份的轉換,加班加點成了常態,就連私密的夢都會被寫報告與返修占據。寫作顯得格格不入,我沒時間去構思,沒心情去提筆,沒精力去搜集素材,更沒可能去捕捉需要長時間思考后才蹦出的靈感。
國慶回家,偶然間,我打開那個文件夾,看到中學時寫下的議論文,忽然發現,現在的我不正是那時的自己批判的“汲汲于名利者”嗎?生活的一切都與詩意地棲居形成反義詞,我過著快節奏的生活,不會為任何一朵薔薇留下細嗅的時間,在物欲橫流的時代,隨波逐流。
我還能寫出詩嗎?我有多久沒有寫過一首像樣的詩了?記不清了。
看來,我沒能成為想要成為的樣子,卻成了年少時最討厭的樣子。
慶幸的是,等我徹底適應了職場生活后,被壓抑得幾乎不可見的文學又悄悄露頭了?;蛟S,它并沒有徹底地從我的生活中抽離,我對詩意、對審美的每一次懷想,都屬于文學。在兩個項目的夾縫中,我把出差、踏勘的經歷寫進文字,把沿著長江上游向下一路行走的驚嘆都定格在修辭里。寫作的頻率遠遠比不上在校期間,但或許是目的不同了,不需要焦心文章的發表、獲獎,反而讓寫出來的文章更加自由。有了真實經歷的填充,它更加飽滿。而有了寫作的調劑,舟車勞頓、跋山涉水、餐風咽露都套上了一層溫潤的古典情懷,肉體上的酸痛與疲憊,被精神的愉悅和享受一點點中和。
如今想來,這才是生活的模式能長久穩定的秘密。讀書時,我向往極致的浪漫任性,想把一切都冠之以驚嘆號;工作后,我向往極致的熱火朝天,想把睡眠之外的所有時間都戳上勤奮上進的印章??蓸O致意味著終點和舍棄,中和才意味著始終有盼頭,始終在路上。
你看,寫作,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它便永遠是悠然的。
你看,夢想,因為沒有接軌現實,它便永遠是美的。
我在生活里寫作,我在現實里夢想。于是,我不在南山,又能時而見到南山。得兼魚和熊掌的一部分,遂成平凡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