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時候,我所喜歡的人很少很少。
不是因為我挑剔,我不是那種難搞的小孩。正好相反,我極其老實安靜,幾乎不提需求。
我喜歡的人很少很少,因為喜歡我的人很少很少。我看起來木訥、眼神呆滯,但感受力很強。我能感受到對方看我時是漠視還是嫌棄。更何況,那時候很多大人并不掩飾這種神態,有時候還會脫口而出:“這孩子也太孬了。”“孬”在我們老家有“不出頭、沒出息”的意思。
我常偷看鏡子中的自己,自己和別的孩子有什么差別嗎?
我沒有別的孩子漂亮,大人喜歡夸的那些“大眼睛”“雙眼皮”“白皮膚”我統統沒有。到五六歲的時候,我又黑又黃的皮膚上還冒出了很多雀斑,我知道這簡直是雪上加霜。
親戚們總用寵溺的語氣評價表姐的大腦門。那時候,“大腦門”不算優點。我很奇怪,夸她那么多優點我都能理解,為什么還總要夸大腦門呢?
后來我明白了,表姐不光長得漂亮,她還聰明伶俐,大腦門給她增添了一份獨有的特點。
我最開始很喜歡表姐,她是我喜歡的很少很少的人中的一個。我愿意和其他孩子一起追隨表姐,只是每次親戚們看著我們玩時總是比來比去,我是最差的那一個。時間長了,孩子們,包括表姐,也被大人的評價影響了,對我“另眼相待”,我能感覺得到。
漸漸地,我更愿意獨處。
一個人玩點什么小玩意都可以玩很久。那時候我擁有幾顆玻璃球,我百玩不厭,將它們擺成各種形狀,給它們賦予生命,每個玻璃球都有自己的故事。那個最特別的彩色多瓣玻璃球總是主角。人們總是把注意力放在最有光彩的人和物身上,我也不例外。但我并沒有嫌棄最破的那一顆,那是我在路上撿的,表面一層有坑坑洼洼的磨損,我總是輕輕摩挲它,覺得它可憐,幻想某一天能磨平坑洼。
我喜歡一個人發呆,躲在自己的小北屋,看著窗外的藍天和白云。秋天的天空特別藍,尤其是與遠處大山相接的地方,藍得好像是很深很深的海水。雖然我也沒見過大海,但我感覺大海就應該是那種藍。故事中,來自大海的王子駕著紅帆船接走了女孩,我也無數次幻想過王子翻山越嶺騎著馬接走了我,畢竟我們這沒有海,我的幻想也要接近現實。最高的山頭上有兩棵樹,那形狀就像騎馬的王子。
僅有的幾本故事書給了我童年的精神滋養。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歡閱讀的呢?幼兒園時,甄老師講故事給我們聽。當時應該有很多孩子,但我覺得她是講給我一個人聽的。就像去看電影,當投入時,會感覺電影就是給我一個人放的。也許是因為甄老師無差別地對待所有的孩子吧。就像曬太陽的人覺得太陽對自己格外關照一樣。我不知道是因為故事喜歡上甄老師,還是因為甄老師喜歡上了故事。故事神奇有趣,老師溫柔可親,都是美好的存在。我有了朦朧的想法,以后要成為甄老師這樣的人。
在想成為甄老師之前,我想成為表姐。但后來發現我成不了她,我對著鏡子睜大眼睛,偷偷抹上姑姑的化妝品,也成不了她。我試著學她那活力滿滿的說話方式,卻像演戲一樣滑稽。我想我永遠也不能成為表姐。但我可以試圖變得像甄老師那樣,因為很久很久之后我會長大,那樣我就會有很大的變化。
默默無聞的女孩慢慢長大,也曾交過好朋友,但總是很有分寸,真正親密的朋友寥寥無幾。我用安靜少言來掩飾我內心的脆弱。大多的時候,我在群體中都做一個觀察者。我對小學和初中時代的每個同學都印象深刻,能說出他們身上的典型特征。估計他們對我則是印象模糊吧。
畢業后,我考入本市唯一一所包分配的大專。這所學校的學生大多是肯學務實的農家孩子。遠離老家,遠離那些舊有的評價,且進入一個跟自己相差不多的群體里,我忽然發現自己并沒有那么糟糕。開始我仍舊是一個觀察者,我發現比我沉默安靜的大有人在,性格看起來略顯怪異的也被大家接受,還有的女生看起來特別像男生,周圍人也只是驚訝一下就習以為常了。在每個群體里都有光彩奪目的人,班級中來自縣城的幾個女孩男孩迅速形成一個小集體,他們時尚自信,到哪都是焦點。我并不羨慕他們,我擁有了自己的好朋友旭,我們是上下鋪。
旭也來自農村,在我看來,她是全班最優秀的女孩,無論是相貌性格還是才華能力,都是優秀的,只是低調而已。她帶我去吃麻辣燙和火鍋,我以前從來沒吃過。雖然她也生活在農村,但平時也會進城玩。她家的生活條件并不富足,但她是那種從小被寵著長大的孩子。我希望成為她這樣的人,自知外貌、性格等受先天所限,就想在其他方面變得和她一樣溫暖明亮。她每個周末、假期都打工,比如做超市的促銷員或者家教。她的家教太多了,準備分我一份,我很期待但又心存忐忑,怕做不好。我覺得自己除了擅長閱讀,并沒有其他強項,尤其家教還要與其他人打交道。
她說:“我能做好的你就能做好,因為我們差不多。”當時我的眼淚就涌了上來,對我來說,這就是最大的認可。曾經差別對待我的眼光在那一刻不再陰魂不散地糾纏著我了。事實證明,后來那份家教我做得也不錯。
畢業時,我們可以專升本,本來我沒打算考,但旭堅決要考,并勸我也考,去見見外面更大的世界。我動心了,開始學習,但在報考的時候發現我喜歡的專業名額進行了調整,比往年少了十個,我有點退縮。她說:“即使再少十個,即使只有十個名額,你也會考上的。”事實證明她預測得對,我的成績在前十之內。
就這樣,我又離老家遠了一些,曾經的那些評價已經成了遙遠的記憶。我是家族里第一個大學生,過年回家,老家親戚好奇地問我:“你在外面能說出來話嗎?”越來越多的人驚訝于我的變化,說我跟小時候完全不一樣,有出息了。
其實,現在的我仍舊是一個內向安靜的人,我的確曾努力讓自己變得更開朗、熱情、外向,也確實在很多人心中留下一個開朗、樂觀的印象。但經歷很多次努力和覺察后,我發現我更愿意做本來的自己,這樣更舒服,更自在,更是我自己。我做真正的自己時,仍舊有越來越多的人喜歡我,我也開始喜歡越來越多的人。甄老師和朋友旭,她們喜歡的本來也是那個最初的我。
那顆坑坑洼洼的玻璃球擁有與眾不同的光彩,只是一開始很少有人能看到,甚至連我自己也沒發現。
現在回憶那顆玻璃球,它就像一顆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