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年,我小學畢業了,這意味著我將脫離幼童的行列邁入懵懂的青少年時期。
小升初的規則應該是按照學籍所在地就近入學,但在我們那里有一種班級可以接收片區之外的學生,它設置在那些不錯的初中里,通過初中自己設置的考試就能去讀。
我成績不錯,考上了市里數一數二的初中。父母幫我打聽了,這所初中的這個班里半數以上的學生都能考進重點高中。學校環境好、名聲好、師資好。
十三歲的我被套進“重點高中預備役”的殼子里,被丟到了那所初中里。
我不辱使命,開學后第一次月考就考了全年級第一。老師夸贊我,父母表揚我,同學都高看我一眼。我搖身一變,從一個成績勉強夠得上“不錯”的女孩,變成了“大學霸”。
我是一個皮膚發黃的高瘦女孩,樣貌不出眾,除了學習成績之外沒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能。我當然享受這樣的光環,被人高看一眼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下課的時候總有人拿著題來問我,被人高高捧起的滋味令我頭昏。我猜想我必定“天生就是讀書的材料”,否則為什么我能一進入學校就考到第一?
當然我學習還是很努力的,畢竟我并不想只閃現一次這樣的光輝,我并不愿做曇花一現的仲永。
我發奮,熬夜挑燈。遺憾的是,第二次月考我并不是第一,我是第二。父母沒在意,但我在乎。我看著成績單上第一欄的名字,是個女孩,和我在一個班,名字里有個鍶字。這個字用在名字里很特別,我特意去查過,沒什么特別的含義,是一個元素的名稱。
我開始關注鍶,我想看看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打敗”了我。她比我矮一些,劉海別在耳后,扎著低馬尾,臉色看上去黃中還帶點青,在班里沒朋友,下課時不愛玩鬧,只坐在那里看書。她把兩只手塞進桌肚里,額頭貼住桌子,聚精會神地翻看。我斜著眼睛偷瞄,她在偷偷翻看的是一本小說。
和我想的不一樣,她竟然不是無時無刻都在學習。在我們那個初中,把閑書帶到學校里看,幾乎是“死罪”。
我偷偷湊過去,嚇了她一跳,然后和她聊起了這本書。很巧,我也讀過。
我們相見恨晚,我心里那一點被奪走第一的怨恨煙消云散了。我們談天說地,躲在學校樓梯間的最上面讀小說。她善文學而我通歷史,我們聊起來很投緣,仿佛天造地設,我們注定要成為朋友。
“以后你想做什么?”
“當作家。”她說。
“我也是。”
我們站在走廊里,天上浮著白云,悠然自得,陽光懶懶地照在我們的臉上。那時候我覺得日子肯定會就這樣過下去了,我們都會考上想去的學校,我們都學漢語言文學,我們住在很近的地方,忙時各自寫作,閑時像如今一樣談天。
傳說人生有道分水嶺,經過那之后,你的人生將與之前天差地別,而倘若一步錯則步步錯。我以為那將是某次考試。于是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嚴陣以待,但我不知道的是,那個東西沒有分水嶺那樣恢弘,它其實僅僅只是一個路口。
初二的夏天,拿完成績冊后,我和鍶從學校里走出來。出學校前先要下一個大坡,我攥著她衣角,跑起來。
我一口氣跑到學校門口,這次期末我倆誰都不是第一,考得相當一般。班里有群小孩帶頭孤立我,沒有什么理由。你們知道的,初中的小孩總是莫名其妙地討厭一個人。
好消息是鍶和我的感情沒有被影響,不管我有沒有被孤立,她都不太搭理班里的那群人,我們只有彼此。
“放假出來玩不?”我問她。
“可能要回老家。”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沒看我。
放假回老家并不是什么大事,我把注意力放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部上。
“吃冰棍不?”我買了一根能分成兩半的冰棍,她“咔噠”一下,掰下了一半。
夏天的夕陽也很熱,橙紅色的濾鏡籠罩著世界,連帶著我和她都變得焦黃了。我倆并排往前走著,書包貼在背上,后背被汗浸濕。其間又聊起為什么她的名字里有個鍶字,她說她不知道,她媽給她取完這個名字就死了。“這一定是個祝福。”我說。她淡淡地回道 :“但愿吧。”
我們走到一個路口,這是我們每次回家都要經過的路口,我要從路口穿過去,而她要向右轉。她陪我等待綠燈,紅燈閃爍了三下,變綠了,我沖她說:“那么下學期見。”然后邁開步向前走。
“再見。”她說。
到達馬路對面的時候,我回頭看她,她沒走,站在原地。我沖她揮手,夕陽落在她臉上,一片璀璨的黃。
假期我沒得到她的消息,這很正常。初中時我們都只有一部只能打電話的老年機,而且迫于家長的管控,我們幾乎不給彼此打電話。
開學時,班主任說她轉學了。
我給她打了電話,她告訴我,本來放假前就想告訴我的,但是臨到再見時就是說不出口,她也不想轉,但她無法忤逆爸爸。她知道我一定會難過,所以無法開口。
我沉默,是啊,她爸爸讓她轉學去外地,我們兩個初中生又怎能左右這件事?
我與她約定每周都打電話,但事實上,她的新學校管理嚴格,而我也是越來越忙。
我曾經從她那里借走了一本《罪與罰》,紅色的書皮被翻到破損,露出里面的白芯。這本書很厚很大,我看了很久也沒有讀完,直到她走了我也沒來得及還給她。現在那本書跟個碑似的扎在我的書架上,明晃晃的,扎眼睛。
與她分別后,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孤獨,我好像迅速枯萎了,在班里沒什么朋友,而且我的成績每況愈下。我好像真的中了什么“傷仲永”的魔咒,我再也考不進前五十了。

中考時,我出現了重大失誤,數學考砸了。我的中考分數別說重點高中,連考進普通高中都只是堪堪足夠。
我即將進入一所大學上線率不足百分之三十的學校,我很痛苦。曾經的“重點高中預備役”徹底退出聚光燈的包圍,我又成了那個普通的皮膚蠟黃的女孩。我不再做什么當作家的夢,不再認為我一定能考上大學。曾經篤定會和我當一輩子好朋友的鍶,也因聯系頻率太低而逐漸淡出我的生活。
父母為我勾勒的燦爛前途失色了,我覺得天塌了。我將一輩子困在這里。
就一個路口,我一個分神,路口轉瞬即逝,而我將一步一步錯下去,再無回頭之路。
你猜我現在怎么樣?后來我考上了不錯的大學,學著自己喜歡的專業,在離家千里之外的城市求學。人生并沒有如預想那般滑向深淵。
關于鍶,我上大學后輾轉聯系上了她。她高中選了理科,高考沒考好,復讀了一年,現在在學飛行器制造。她沒有選擇文科,沒有選擇寫作,那么多年她早就不再寫點什么,但她依舊熱愛讀小說。
我曾以為人生只有一個路口,其實有好多好多個。我和她分開是一個,中考是一個,選科是一個,選大學又是一個……路口太多了,多到數不完。
換句話說,即便我沒考上大學,或者沒能學成喜愛的專業,那又會怎樣呢?不會怎樣的,生命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她能承受一切無常。
事情不會像我們小時候想的那樣好,也不會像我們現在想的那樣差。所以,親愛的朋友們,放松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