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 長期以來,以美歐為代表的亞洲研究范式,存在“西方中心主義” 視野偏狹與“ 方法論民族主義”路徑偏執,欠缺文明層面的動態分析與宏觀比較,由此,筆者提出了新亞洲學的研究范式,即文明型亞洲研究。文明型亞洲研究突破并有機糅合現有的亞洲研究路徑,以文明互動互鑒為整體性視角,結合關系主義理論思維,將文明共生作為核心價值關切,聚焦描摹亞洲多樣文明的歷史及現實關聯與互動過程、提煉總結亞洲區域文明交流互鑒的經驗教訓。文明型亞洲研究對于亞洲地緣政治和我國及全球的亞洲研究具有戰略價值,有助于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研究發展共同體和亞洲命運共同體。在當前,中國的亞洲研究處于區域國別研究領域中的邊緣地位,存在對美西方研究路徑和范式的依賴,中國支持文明型亞洲研究的跨學科研究機制與人才培養體系不夠完善。中國的新亞洲學建構,應以人類命運共同體與亞洲命運共同體理念引領亞洲區域價值認同與身份認同,以文明交流互鑒實現“亞洲作為方法” 的研究范式議程設計,并以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四全媒體”邏輯為參照,打造融通古今中外、突破學科壁壘、貫通學界與業界、聯動戰略咨政與社會科普的四維學科體系。
關鍵詞:新亞洲學;文明型亞洲研究;自主知識體系構建;區域國別研究;人類命運共同體
中圖分類號:D80/ D8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049(2024)07-0001-13
2020 年以來,以“東升西降”為本質的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正在國際秩序的裂變中逐步展現,亞洲居于關注中心。2024 年,巴以沖突及俄烏沖突等地緣政治沖突的持續,以及中美博弈的升級,使這一趨勢進一步深化。一方面,在全球經濟普遍疲軟的態勢下,亞洲依然是一個亮點。以中國為代表的亞洲國家經濟運行與貿易拓展保持穩健。亞洲各國應對現代性危機風險的本土經驗,為全球發展提供來自“非西方”的獨特政經結構、文化生態以及發展模式。亞洲成為影響國際局勢發展的關鍵變量。另一方面,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國家對其在國際事務上的領導力與話語權不斷下降的現實深感憂慮,基于狹隘身份政治思維的發起的“新冷戰”(the New Cold War),成為美西方維護霸權的意識形態話語戰略與政策方向共識。結構性與情勢性兼具的中美互動式博弈持續加劇。亞洲是中美地緣政治博弈的“必爭之地”。美國塑造“大國競爭”的安全敘事,并主要聚焦于對華的戰略競爭。通過頻繁挑起中美經貿摩擦、在亞太區域經貿合作與軍事聯盟中反復的“退群”與“拉群”等政治經濟文化手段,美西方不斷炒作意識形態沖突與對立,以期實現維持其亞洲霸權的目的。亞洲地緣政治的復雜化與集團化程度不斷加深。亞洲研究對于促進亞洲多樣文明平等互鑒、和平發展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中國始終致力于以共同體思維推動亞洲共同發展。站在黨的二十大勝利召開的新起點上,在亞太地區,2022 年11 月18 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亞太經合組織第二十九次領導人非正式會議上,提出構建亞太命運共同體,進一步提升亞太多邊互利合作的深度與廣度;在中東地區,中國展現大國擔當,促成伊朗沙特的“世紀和解”和伊朗與埃及關系的解凍,積極促進中阿命運共同體構建;在中亞地區,2023 年5 月,中國牽頭舉辦首屆“中國—中亞”峰會,呼吁攜手構建守望相助、共同發展、普遍安全、世代友好的中國-中亞命運共同體。“今日之中國,不僅是中國之中國,而且是亞洲之中國、世界之中國。”“立足亞洲,走向世界”是推進中國式現代化,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必由之路。基于此,我們不僅需要繼續壘實全面精準的亞洲次區域的國別知識基礎,更有必要從全球交往與文明互鑒的戰略高度,重新審視定義亞洲與世界、中國與亞洲的互聯關系。相關研究應立足比較思維和跨學科的視野,呼應新時代我國區域國別研究發展與國家戰略雙重需要,來探索設計構建中國特色的“文明型亞洲研究”范式及自主知識體系。這正是本文提出“新亞洲學構建”的命題所在。
一、文明型亞洲研究的提出與戰略價值
1.1 “文明型亞洲研究”的提出
(1)國際背景
當前,國際上對“亞洲研究”的界定有廣義和狹義之別。前者泛指涵蓋一切以亞洲區域及國別為對象,以凝練特定情景化知識為重點的人文研究范疇。后者聚焦于以“亞洲研究”命名的,通過嘗試構建通則式理論解釋和因果邏輯模型以引導戰略政策走向的社科取向應用性研究。廣義的亞洲研究可回溯至18 世紀歐洲的東方學(Oriental Studies),包括漢學研究(Sinolo?gy);狹義的亞洲研究則植根于二戰后美國主導的區域國別研究( Area and Country - SpecificStudies)。
東方學在全球殖民史遺留的“西強東弱”不平等文化關系假設的基礎上,聚焦對亞洲多樣文化的經典翻譯、“人類學觀察”式經驗總結與“百科全書”式分類界定。而二戰后由美國主導的區域國別研究所代表的亞洲研究取向,可界定為“政經型亞洲研究”。該范式以建立美國全球霸權為目標,對亞洲問題與發展路徑進行“零和”式認知構建和通則式模式“糾偏”。時至今日,“政經型亞洲研究”依然是主宰全球亞洲研究發展的強勢“元話語”(Meta discourse)。在國際上美歐亞洲研究的歷時性演進中,兩者彼此獨立,孕育了諸如“普遍—特殊”“全球—本土”“跨學科—單學科”等一系列二元對立的價值取向。全球已有亞洲研究在美歐“兩極” 之間的“選邊站隊”,整體并未超越“西方中心主義”視野偏狹與“科學方法論”路徑偏執,日漸難以回應當前全球與亞洲情境的智識需要。
(2)國內背景
我國國際問題研究的整體版圖可分為宏觀、中觀與微觀三個層次。宏觀層次是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下展開的新全球化理論、話語和機制研究。中觀層次即區域國別研究宏觀設計與議程探討。微觀層次則指向針對某一域外特定國家/ 聯邦區域、地理區域或文化區域的區域國別研究體系細分延伸。我國國際問題研究的宏觀與中觀層次相對發展較快,微觀層次的研究規劃則參差不齊。
本文對亞洲研究的討論主要定位于我國國際問題研究的微觀層次。在微觀層次上,我國對歐美區域的關注占據主導地位,亞洲相對處于弱勢,而且已有文獻反映出的思維邏輯模式,持續受到“碎片化”的亞洲秩序格局影響,呈現高度精細化的狀態。這使得文明型亞洲研究面臨發展困局。一方面,亞洲研究的相對弱勢地位決定了文明型亞洲研究的邊緣發展。另一方面,已有亞洲研究多模仿政經型亞洲研究邏輯,因而無法突破“西方中心主義”局限,存在相當程度的“路徑依賴”。同時,這些研究多專精于微觀細節的精細剖析,但并未跳出“方法論民族主義”的桎梏,欠缺文明層面的動態分析與宏觀比較,難以從當前的復雜現實中發現“真問題”,生產“硬知識”,遑論提升國際學術影響力與話語權。
(3)“文明型亞洲研究”的界定
基于此,本文試圖探索一種“中層路徑”以突破美歐亞洲研究非此即彼的路徑選擇,有機糅合廣義與狹義的亞洲研究,推動理論創新與自主知識體系構建。結合筆者多年對亞洲地緣政治及亞洲研究領域的觀察,本研究試圖勾勒出新亞洲學,亦稱之“文明型亞洲研究” 范式。首先,新亞洲學批判吸收了東方學的人文取向與文化多樣性關照,同時順應當前國際政治領域的“關系轉向”,從文明關系互動本位,審視亞洲地緣政治的運行與轉化動態,以整體性、流動性的理論視角矯正單一型、原子化的亞洲研究知識生產模式。其次,新亞洲學承繼了“政經型亞洲研究”的問題導向與咨政使命,但拋棄了該范式內部根深蒂固的文化對立價值導向,將文明共生作為核心價值關切,以共生超越共存,探求更加普適包容的戰略設計與問題解決方案。
具體而言,在認識論層面,新亞洲學立足中國實際和中華文明立場,包容亞洲多元文明視角,以揭示亞洲文明間和而不同的和諧本質為重要目標。在方法論層面,新亞洲學是融通歷史學(文化交流史尤甚)、比較文學、國際關系與國際政治學、新聞傳播學等跨學科理論資源與方法的綜合性、全局性亞洲研究范式取向。在本體論層面,新亞洲學引入關系主義理論思維,以亞洲區域內外跨國和跨(次)地域文明互動關系為主要研究對象,聚焦描摹亞洲多樣文明的歷史及現實關聯與互動過程、提煉總結亞洲區域文明交流互鑒的經驗教訓。在此基礎上,新亞洲學為當前中國聯合亞洲各國應對風險挑戰的既有理論與實踐提供文明解讀,并前瞻可行的創新路徑。總結而言,新亞洲學力圖以文明性智識生產,助力亞洲共同發展和構建亞洲文明新形態和亞洲命運共同體的宏偉目標。
1.2 文明型亞洲研究的戰略價值:助力構建三維共同體
結合當前情勢,亞洲研究應以開放包容的思維視野,重新喚起對亞洲區域整體性文明的關照,從而超越“文明沖突論”指引下的同一文明“單向置換”思維定式,轉向“文明融合”,型塑亞洲命運共同體意識。有鑒于此,新亞洲學對于亞洲地緣政治和我國及全球亞洲研究領域的戰略價值,可概括為助力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研究發展共同體和亞洲命運共同體等三維共同體。
首先,在價值理念層面,文明型亞洲研究能夠揭示當前亞洲區域動態背后的文明關系互動,由此實現對亞洲各國戰略選擇的動機與意圖的整體性文化分析。文明型亞洲研究可為中國應對美國的“印太戰略”及類似聯盟戰略提供文明認識論層面的洞察與政策建議,助力中國特色大國外交與周邊外交明確戰略目標的實施,以“和而不同”的戰略合作思維超越激進身份政治的對立思維,以助力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
其次,在研究體系層面,文明型亞洲研究既遵循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以中國為觀照、以時代為觀照,立足中國實際,解決中國問題”的立場導向,又批判借鑒了近年來國際中國學界興起的“新漢學”(New Sinology)研究理念。一方面,文明型亞洲研究將亞洲區域內的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問題,置入亞洲多樣文明形成與延續的互動脈絡中理解,由此能夠融通歷史與現實,提供更加準確的解決方案并預測未來發展走向。另一方面,文明型亞洲研究將全球與本土視作“一盤棋”,在新全球化框架下聯通中國與亞洲、中國與世界的關系,并據此展開分析,力求研究成果能同時服務于中國的區域發展目標和全球發展戰略。這樣的研究范式并非“自說自話”,而是與當前國際學界興起的“全球亞洲研究” (Global Asian Studies) 浪潮不謀而合,同時與興起于冷戰后的美西方,但近年來也日漸走向世界的“全球學”(Global Studies)研究具有共同關切。基于此,文明型亞洲研究理應是中國引領“全球亞洲學”(Global Asia Studies)和“新全球學”(New Global Studies)、“新全球敘事學”(New Global Narratology)等“新文科”發展共同體構建的核心平臺與前沿試點。
最后,在實踐層面,文明型亞洲研究能夠系統地匯通亞洲各國家地區相關的地方性知識,助力精準施策,從而有效化解沿線及周邊國家的疑慮,減少“一帶一路”倡議等“中國方案”的推進阻力。此外,文明型亞洲研究能夠通過多維比較與跨文化“接合”(Articulation)的方法選擇與知識生產,促進亞洲內外的智識互通及研究組織的互聯對話,以文化性而非政治性、關系性而非對抗性的話語表達與理念傳播,在觀念層面助力構建亞洲命運共同體。
二、文明型亞洲研究在中國的發展
本部分的比較分析從兩條線索展開:共時性跨系統比較與歷時性系統內比較。在共時性的全球層面,美國主導的“政經型亞洲研究”范式演進,是核心比較線索。在歷時性的內部層面,最為適配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區域國別研究發展,這是系統內比較的關鍵參照。
2.1 中國區域國別研究領域文明型亞洲研究的邊緣布局
在“擁抱世界”的過程中,中華人民共和國了解外部世界的需求日益迫切,催動了以1964年區域國別研究“三大重鎮”(北京大學亞非研究所、復旦大學資本主義國家經濟研究所、中國人民大學蘇聯東歐研究所)為標志的區域國別研究機構的誕生。其后續發展盡管因為“文革”而短暫停滯,但是在改革開放后得到了恢復,并隨著1978 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成立及21 世紀以來教育部推動的一系列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的建立,實現了第二波增長。2013 年以來,在“一帶一路”倡議牽引下,區域國別研究一躍成為學界關注熱點,第三波發展匯合成林。現在,區域國別研究機構日漸多元,研究成果不斷豐富,研究隊伍持續壯大。然而,囿于時代特征,我國區域國別研究領域自初創時期開始,就存在研究布局與視野偏向,即更多關注歐美日等西方發達國家,很少真正關注廣大的亞非拉地區。福澤諭吉針對近代日本學術知識體系發展提出的“脫亞入歐”趨向,在我國區域國別研究的發展進程中也有類似存在,對我國亞洲研究的創建發展與布局設計產生持續影響。具體而言,我國亞洲研究發展也可劃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從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起,在亞非拉反對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爭取民族獨立的浪潮影響下,以亞洲次區域和具體國別為對象的亞洲研究受到關注。廈門大學南洋研究所(現南洋研究院)、云南省社會科學院東南亞研究所、吉林大學日本問題研究室和朝鮮問題研究室、四川大學印度研究所(現南亞研究所)等一批依托高等院校和省級社會科學院的亞洲次區域/ 國別研究機構先后成立,奠定了我國亞洲研究第一階段的發展基礎。在此階段,受“冷戰”格局影響,我國對外政策歷經了從“一邊倒”到“一條線”的轉變,對抗美蘇持續升級的反華敵意與霸權宰制,維護主權和領土完整是中心目標,亦是區域國別研究的重中之重。亞洲研究則僅是我國爭取“中間地帶” 附屬戰略的延伸。
第二階段,在改革開放后,順應對外開放的總體方針,我國亞洲研究步入第二個發展階段。彼時的亞洲研究擺脫了第一階段以翻譯資料為主的被動反應狀態,主動借鑒美國區域研究模式,產出了一批開源式的研究成果。與此同時,自20 個世紀90 年代起,上海社會科學院亞洲太平洋研究所、蘭州大學中亞研究所和吉林大學東北亞研究院等多個研究所成立,擴展了亞洲研究機構建制體系的地域覆蓋分布。但不可否認的是,在第二階段,“脫亞入歐”的偏向不僅沒有更正和扭轉,反而進一步深化。除了延續第一階段“重歐美,輕亞洲”的視野偏狹外,相關研究的范式路徑照搬美式“政經型亞洲研究”的傾向明顯,呈現出公式化、內卷化的發展態勢,在研究戰略目標及研究框架布局方面的自主性與創新性明顯不足。
第三階段,是自黨的十八大以來,此時以中國式現代化為藍本和以“全球中國” (GlobalChina)為表征的人類文明新形態,已成為不可否認的時代現實,亦是國內外學界熱點關注。在此背景下,區域國別研究迎來“文明轉向”的發展機遇期。已有研究扎根中華文明立場,納入全球文明比較視野,圍繞領域范疇界定、研究必要性、合法性論述和學科體系建設等宏大議題,貢獻出諸多兼具批判性與創新性的自主知識。然而,在宏觀審視之外,相關研究對具體的區域落地的關注卻較為有限,亞洲區域顯得尤為突出。本文以我國六本聚焦于亞洲研究的中文核心期刊為例,考察其2019—2023 年研究主題分布和議題聚焦情況,可證實該情況。
首先,在這些期刊近10 年的主題關鍵詞中,“美國”是共同的重點關鍵詞,近五年共發表了614 篇相關研究論文,而“亞洲”“亞太”等關鍵詞的論文僅133 篇。深入考察這些期刊各自聚焦的具體亞洲次區域與國別的相關研究可發現,其基本與美西方的亞洲戰略部署亦步亦趨,呈現一種被動反應的傾向。“石油地緣政治”是聚焦中東區域期刊的重點關注。“南海問題”是關注東南亞、東盟及菲律賓、印尼等國家期刊的優先議程。“印太”“印太戰略”“美日韓聯盟”是聚焦亞太和東北亞區域期刊的高頻主題。文明型亞洲研究在區域國別研究版圖中的邊緣布局可見一斑。其次,以關鍵詞“文明”為研究視角與研究路徑的研究成果寥寥無幾。這反映出我國亞洲研究的路徑選擇,在當前呈現為美式政經型亞洲研究在中國的“創新擴散”,關注“主流”國際關系模型的亞洲應用及對應的因果邏輯探索的亞洲研究論文大量產出。少數聚焦于區域文明特征的相關研究,也僅止步于政經型亞洲研究強調的“文化識別”與“文化分類”層面,較少深入亞洲多元文明關系及交往層面。文明型亞洲研究范式在我國亞洲研究領域內明顯缺位。
2.2 中國亞洲研究中對美西方研究路徑和范式存在依賴
“范式”意指一個學術共同體公認并共享的思維模式、元理論框架和研究路徑。研究范式受到特定社會歷史語境的制約,但其影響并不僅限于單個國家或地區,而是會經由國際傳播結構在全球流動。其流動方向及結果,取決于學術話語權的全球配比。以美國為代表的強勢國家的研究范式,不斷在全球復制,成為相關領域的所謂全球“主流”。其他國家的本土范式則始終處于弱勢,被迫陷于爭取主體性的生存斗爭之中。美西方認識論霸權使得研究者必須接受西方研究傳統的規訓,習得西方學術話語,生產出尊崇其一定理論范式的“亞洲”知識。學術交流及知識生產的對象更多的成為學科傳統,而不是本土問題,這一不平衡的美國范式的全球流動,是造成我國亞洲研究中“文明型”范式欠缺的重要外因。
第二次世界大戰使美國域外研究的視野轉向西歐以外地區。大批來自“常春藤”名校的頂尖人文社會科學學者,應召成為1941 年成立的“戰略事務辦公室”(Office of Strategic Services)的“智囊專家”(intelligence analysts),服務于美國戰時的專門化軍事培訓項目和全面了解戰爭對手的情報工作,并協助解決戰后初期被占領地區的跨文化沖突。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魯思·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愛德華·霍爾(Edward T. Hall)等各領域的著名學者均在此列。“戰略事務辦公室”被視作“第一個重要的區域研究中心”。戰時區域研究嘗試聚合不同領域學者,以“咨政”的特征初步奠定了美式“政經型亞洲研究”的范式基礎。
冷戰期間,美蘇兩大陣營在東亞及東南亞地區的對峙格局,加劇了美國對亞洲地區了解不足的焦慮和地緣政治的擔憂,亞洲研究成為美國區域國別研究領域發展的優先事項,迫使美國為其建立學術基礎設施。私人基金會在這一進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1948 年,洛克菲勒基金會資助成立美國遠東協會,之后于1955 年更名為亞洲研究協會(Association of Asian Stud?ies,),并逐漸成長為美國乃至全球亞洲研究的重要平臺。與此同時,福特基金會投入大量資金,支持哈佛大學、耶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等高校建立亞洲研究中心,構建起美國亞洲研究的組織化知識生產鏈條。與1958 年《國防教育法案》等一系列政府層面的政策支持相匹配,美國“政府—大學—基金會”三元聯動網絡組織下的區域研究知識體系至此形成,且至今依然是美國區域研究的核心架構。與此同時,政經型亞洲研究也成為美國亞洲研究的主導范式取向。
政經型亞洲研究的范式特征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在研究層次與目標上,相較東方學路徑,美國亞洲研究更具實用主義色彩,以戰略思維統籌結構,依據不同目標需求,組織“輸出”與“輸入”兩個研究層次。“輸出”層重視智庫研究,以“咨政”為核心目標。研究成果言簡意賅、動態靈活,力圖為其國際政策的制定及執行提供及時的決策參考。“輸入”層則是以“增智”為目標的基礎性學術研究。基礎研究涉及議題更為寬泛,更注重多樣化、跨學科的理論與方法調用與深層次的學理探討。“輸入”與“輸出”層各有側重,但相互補充。其結構關系如下圖:
其次,在研究方法方面,美式政經型亞洲研究范式的主導方法選擇,是通則式的社會科學研究方法。這一方法路徑的標準化程度和效率較高,可操作性、可復制性較強。美國區域研究遵循的基于經驗數據的社會科學分析模式,進一步細分了其知識生產過程和學科專業體系,研究產出因此呈現“定量化、實證化、公式化”的特征。這一方法論偏好,試圖以所謂的“普世”理論體系,消解全球政治經濟文化的多樣性,依據歐美現代性發展模式,對非西方的政治經濟系統進行“是與否”的分類評估和“糾偏”干預。政經型亞洲研究范式將東方學范式中根深蒂固的文化本質主義和“東方—西方” “先進—落后”等對立觀念,與現代社會科學的普遍主義認知相結合。亞洲研究由此成為美式全球化“化全球”的霸權敘事工具。
美國官私機構借助其全球媒體傳播霸權,助推了政經型亞洲研究范式的全球復制。這一美國知識的全球遷移擴張過程,與中國當代區域國別研究領域的“脫亞入歐”偏向合流,使我國亞洲研究陷入對美國中心的所謂“主流”研究范式相當程度的路徑依賴。一方面,我國亞洲研究更為重視戰略實用性,但卻忽略了“輸出”層面的文明與文化視角的基礎型學術研究發展。在實際研究中,相關研究的整體目標定位模糊,智庫研究與學術研究彼此含混不清,未架構起層次分明、相互協同的研究體系。很多研究并非從學理、學術史層面做專業闡述,論證區域國別研究的學科發展問題,論述也過于簡短,與政論性文章相似,更傾向于在于輿論宣傳而非學理思考。另一方面,在方法層面,我國亞洲研究領域也在很大程度上模仿政經型亞洲研究范式,強調以實證方法構建因果模型,進行精細化、程式化的驗證分析。誠然,深度的微觀實證分析,對理解具體的亞洲次區域及國家關系動態有所裨益。但與此同時,這種通則式方法往往忽視對區域乃至全球格局的文明性關照,因而難以實現對亞洲與全球文明的多樣性與關聯性的解讀。這導致當前我國亞洲研究深陷“內卷化”陷阱。既有成果對當今亞洲區域內多元文明彼此之間的關聯,及其與世界其他區域多元文明互動的歷史與現實關注有限,難以為亞洲議題提供基于文明多樣性與關系交往本質的普適性洞見。
2.3 中國支持文明型亞洲研究的跨學科研究機制與人才培養體系不夠完善
首先,在學科建制層面,我國亞洲研究建制的地域分布和結構特征呈現離散化,有待重新劃分和整合。2022 年9 月13 日,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和教育部聯合印發的《研究生教育學科專業目錄(2022 年)》正式將區域國別學設立為一級學科。區域國別研究的二級學科設置的相關討論,如設立“周邊國家或地區”亦或“共建‘一帶一路’國家”二級學科,都無一例外地聚焦亞洲,并且都呼吁整體性/ 全局性的知識生產系統構建。但是,能否抓住這一機遇,實現文明型亞洲研究范式的凸起,也取決于既有亞洲研究的建制能否與時俱進,守正創新。在這方面,美國亞洲研究領域的構建經驗值得批判借鑒。在其“政府—大學—基金會”三元聯動知識生產網絡體系的組織下,美國的亞洲研究網絡從哈佛、耶魯等名校逐步擴展,基本實現了主要大學的全覆蓋。據亞洲研究協會網站數據顯示,截至2023 年12 月,美國共有87 所院校設立了107個以“亞洲研究”命名的相關專業系所,基本覆蓋全美所有州。
反觀我國,各大院校的亞洲研究相關系所及學院的專業設置不均衡,區域延伸范圍相對較窄,在過去七十年期間的發展較為有限。以教育部第四輪學科評估結果為依據,結合當前我國亞洲研究的跨學科分布,選擇政治學、社會學、世界史、民族學、外國語言文學五個一級學科,篩選出學科等級評估B 以上的66 所院校,進一步補充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云南社會科學院、上海社會科學院和外交學院四所院校機構,可形成基本覆蓋我國六大主要行政區劃的數據集。在此基礎上,檢索各院校相關學科主頁,考察其系所專業設置,結果顯示,我國亞洲研究專業在過去七十年期間的發展較為有限。除北京大學、蘭州大學、復旦大學、云南社會科學院、遼寧大學、四川大學、廈門大學等亞洲研究領域的初創重鎮外,其他高校的相關系所專業設置依然較少,并且定位較為邊緣。除此之外,亞洲研究建制結構極度分散,研究力量難以集中。既有亞洲研究相關系所和研究院大多分散在不同的院系學科中,研究產出的聚焦點也多立足自身地理方位層層深入,較少采用整體與關聯視角。與此同時,建制內各自為政,并未形成穩定的跨領域學術共同體。
其次,由于“量”層面的學科建制薄弱,導致了“質”層面的專業人才培養體系欠缺。這集中表現為“文明型亞洲研究”相關的公共外交與特色課程項目發展的不可持續性。國際教育交流一直被視作美國公共外交的核心,并始終保持著可觀的預算投入。在此背景下,美國亞洲研究在各高校學科建制的基礎上,著眼于國際化人才培養,建設研究中心,設計特色課程,以促進內外部人才互聯互通。截至2023 年12 月,美國各院校共設置了263 個實體化亞洲研究中心及特色課程項目。項目多以亞洲整體發展為重點,綜合語言文化、國際政治、社會歷史等跨領域知識,系統架構綜合性課程體系。例如,南加州大學東亞研究中心的東亞地區研究碩士項目,學生需結合自己的研究方向修習對應區域與國別的文化史,同時結合專業興趣選修覆蓋亞洲區域政治外交、人文生活等不同面向的跨學科課程包。
相較而言,我國各院校機構為獲得國家財政撥款傾斜,大規模設立了一批精細到次區域/國別層面的亞洲研究中心,也相應開設了一系列交流項目。但深入審視后發現,這些中心與項目的后續發展,依然在相當程度上存在機構空洞化和交流項目低水平重復的問題。既有公共外交與特色課程項目呈現較強的目標及資金支持導向,缺乏可持續性關系構建的制度保障。與此同時,這些項目的課程內容設置,依舊堅持固化的學科壁壘和范式偏好,相關課程被分割至不同的學院專業,內容五花八門,不成體系,缺乏文明層面的貫通視野與深入思考,整體呈現知識碎片化、內容膚淺化、安排無序化。
三、新亞洲學構想
“世界的亞洲化” 將成為全球秩序走向的“新常態”。② 從此出發,以基于文明互鑒的“對話哲學”超越西方分離主義的“對立哲學”,以“由內而外”(inside-out)文明型、整體性路徑取代“由外而內”(outside-in)的政經化、碎片化思維模式,是亞洲研究突破前述發展不足,為我國的亞洲區域戰略規劃提供理論指引的必由之路。基于此,本文面向我國亞洲研究學界倡導弘揚“文明型亞洲研究”范式,提出構建新亞洲學的構想。新亞洲學與全球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場域內方興未艾的“去西方中心化”(de-west?ernizing)運動相呼應,充分認識亞洲多樣文明間的復雜流動和深度雜糅的歷史現實,充分認識到和盡量滿足當今和未來亞洲多樣文明交流互鑒的需求。結合亞洲地緣政治的現實需要和國際上亞洲研究的范式轉向趨勢,構建新亞洲學可謂正當其時,勢在必行。
新亞洲學之“新”,在于其克服了歐陸“東方學”內生的殖民遺留、文明優越與獵奇心態,從文明開放與包容的維度,解答了“亞洲將向何處去”“世界將向何處去”的宏闊務實關懷;新亞洲學之“亞洲”,在于其揭示“亞太”和“印太”等概念隱含的霸權意圖、地域偏向和經貿關注,摒棄美式政經型亞洲研究的本質主義、功利主義、零和思維與霸凌主義,真正扎根于亞洲本土并為亞洲區域多元文明切實需要服務;新亞洲學之“學”,則在于這一研究范式嘗試構建跨學科、跨領域、跨文明的亞洲研究自主知識體系,助力中國亞洲研究的國際對話交流與話語權構建。
本節接下來將從宏觀認同取向、中觀范式議程和微觀的學科建設三個層面,勾勒新亞洲學的基本輪廓和創新特點。
3.1 秉持“人類命運共同體” 與“亞洲命運共同體”理念,引領價值認同與身份認同
美式全球化的“化全球”文化霸權思想價值已不合時宜,以之為價值指引的美式政經型亞洲研究范式,將會持續強化意識形態區隔與沖突。這一范式臉譜化、去歷史化和庸俗化的知識生產模式,已無法探索世界共贏發展之道,反而淪為美西方保守主義、民粹主義勢力維護其狹隘國家利益的工具,為亞洲地緣政治帶來巨大的安全挑戰。與之相反,“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汲取了中華文化傳統中的“和合”思想,聚焦探尋“全人類共同價值”的最大公約數,從而在充分尊重不同國家、不同傳統和體制基礎上,爭取獨立發展空間,實現全人類最大福祉。
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指引下,新亞洲學應以構建亞洲命運共同體身份認同為價值目標。相關研究應以文明交流互鑒為思維導向,既符合亞洲文化傳統,又符合亞洲人民求和平謀發展的需要,從而實現對美西方政經型亞洲研究范式的價值超越。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首先,新亞洲學秉持充分尊重世界各國根據自己的國情、文化、歷史、和傳統自主選擇發展道路的發展觀。相關研究可以“中國—亞洲—世界”三者的有機關聯為思考起點,以“亞洲研究扎根在亞洲” ( Asian Studies rooted inAsia)為邏輯理路,立足中國國情,放眼亞洲問題,面向世界危機,打造兼具中國關懷、亞洲靈魂與世界眼光的新型理論體系、新型知識體系和新型話語體系。其次,新亞洲學秉持互利普惠的義利觀,通過系統深入的文明型亞洲研究知識生產,為“一帶一路”建設和亞洲區域經濟一體化過程遭遇的現實困境尋找解決方案。總體而言,新亞洲學可以突破亞洲各國之間的文化壁壘,確立國家間的“共同責任”和“共同規范”,協調良性互動,凝聚共識,為世界秩序的重塑提供基于文明尊重而非征服的亞洲視角。
3.2 立足文明交流互鑒,打造“亞洲作為方法”的新亞洲學范式設計
首先,在研究范式層面,新亞洲學應以“亞洲作為方法”(Asia as method),組織和打造去西方化的知識生產模式。要實現這一目標,新亞洲學應突破美西方亞洲研究以“特質”(trait)為基礎的狹隘亞洲想象,放棄框定不同民族、文明、文化間靜態固化的人為邊界,使其轉向關注全球化流動的“過程地理學” (process geogra?phies),樹立高度聯結、互相依賴、走向整體的亞洲觀與世界觀。基于此,新亞洲學構建可參照李金銓提出的“以區域為基礎” 的研究范式(area-based studies)和當前國際亞洲研究領域新興的“全球亞洲”議程,更加關注亞洲區域內外的文明互動過程。
新亞洲學要在尊重文明多樣性的基礎上,強調在全球化進程中不同文明的能動性及其“積極經驗”,并關注這一“積極經驗”可能產生的全球影響。“積極”意指不同文明的自我反思式全球參與(self-reflective global engagement)過程,而非邊緣化的單向接受與被動適應。新亞洲學要強調以亞洲經驗為參照,但這并非意味著對美西方的亞洲研究理論和經驗的完全拒斥,陷入“自說自話”的境地。新亞洲學要廣泛吸取全球人文社會科學的理論創新和研究方法,同時連結亞洲區域經驗,對亞洲的具體經驗現象提出原創性、關聯性的科學闡釋。在前述邏輯指引下,新亞洲學需要既關照理論的普遍性,又充分考量文化特殊性,在各層次中展現同中有異和異中有同,以文明和關系的視角重構亞洲相關的學術話語表征,才能就支配的范式結構開展爭鳴。
其次,在研究議程方面,新亞洲學不僅意味著對亞洲地理區位的再定向,而且也是對亞洲區域戰略的再設計。在歷時性與共時性層面,新亞洲學的研究議程框架主要涵蓋以下五個面向。
在歷時性層面,以文明為關照,新亞洲學的地理覆蓋更廣,進一步拓展了我國亞洲研究的地域關注:新亞洲學可以“一帶一路”建設延伸為核心線索,將美式政經型亞洲研究范式相對忽略的中亞和西亞北非地區納入研究視野,同時將處于歐亞大陸連接點的東歐地區納入文明比較與互動研究的關注范圍。在此基礎上,新亞洲學應以中國為觀察基點,展開對亞洲多元文明交往與外交互動的歷時性縱深研究。相關研究可吸納語言學與歷史學的訓詁與考據方法論,深入比較亞洲不同文明語境對相通關切的文字語言表達,搜集考證廣博文獻典籍,記錄、跟蹤、研究中國式現代化與歐亞大陸現代性進程的互動,互鑒,和互補關系。新亞洲學應關注“海上絲綢之路”的延伸進展。未來研究可在相對豐厚的東南亞次區域與國別研究知識積累的基礎上,引入多模態與跨媒介話語分析方法,通過對相關文學藝術、文物史跡的考察,系統比較亞洲沿海與內陸地區文明特質與發展經驗的共識與差異,促進“海洋亞洲”(Maritime A?sia)和“大陸亞洲”(Continental Asia)的協同與融合。新亞洲學應關注全球不同文明區域參與亞洲研究進程中產生的共識和差異,以平等包容的態度展開共時性比較對話,促進文明理論與范式的深度互動和互鑒。
在共時性層面,戰略思維始終內嵌于新亞洲學的核心機理之中,相關研究應對于亞洲地緣政治的現狀及中國亞洲區域戰略的現實與遠景規劃保持高度關注。這主要包括兩個方面:新亞洲學應給予亞投行、上合組織、“新基建”發展等中國引領構建的亞洲(跨)區域合作機制和組織以特殊關照。相關研究應深入解析其治理模式、價值理念與運行現狀,在學理層面夯實“中國經驗”和“中國方案”的理論與話語基礎,同時在實踐層面推動區域合作格局調整和促進區域合作。也在學理層面夯實“中國經驗”和“中國方案”的理論與話語基礎。長久以來,中國區域國別和國際傳播學界存在“燈下黑”的問題,對美國、歐洲很了解,但對周邊國家缺乏關注。新亞洲學理應聚焦周邊傳播的理論與實踐創新,探討如何整合不同主體資源的戰略傳播體系,占據議題闡釋主導權,在規避“與中國脫鉤”的話語陷阱的同時,以共同體話語創新引領亞洲區域關系重塑。
3.3 以“四全媒體” 邏輯為參考,構建新亞洲學四維學科體系
建設新亞洲學需要以“融通”為思考起點,其學科體系架構可借鑒習近平總書記有關“四全媒體”(全程、全息、全員、全效)的相關思想邏輯,從時空維度、物理維度、主體維度和功能維度展開。
首先,“全程”強調時空維度的古今中外“融通”與動態互緣。在時間維度,新亞洲學應借鑒“新漢學”的發展思路,在批判性地研讀既往亞洲研究成果關注亞洲各國歷史文化經典的同時,構建包含貿易和經濟、外交政策和國防政策、歷史和文化、思想和信仰、語言和文學等多視角的整體性知識體系。與此同時,在空間維度,新亞洲學學科體系應注重中外交流。新亞洲學既不應該與現當代西方理論和知識體系處于斷裂關系,也不應對中國文化和其他非西方文化持否定和排斥態度。新亞洲學可以各高校區域國別研究平臺為抓手,設計更多如“魯班工坊”一般,可持續、高質量的國際教育交流項目和學術工作坊,開展深度學術交流與公共外交。
其次,物理維度上的壁壘“融通”是“全息”的重要關切。新亞洲學學科體系建設,應突破學科壁壘,不斷強調其跨學科和多學科特色。可在全國和各省重點高校內,依據院校機構現實條件,因地制宜建設獨立的實體化的亞洲研究機構,搭建全校、全省和全國不同規模的學術交流平臺,整合多學科的學術、人力及連接資源,建立綜合的文明型亞洲研究知識生態。此外,新亞洲學的人才培養目標,應落腳在“通才”與“專才”結合。新亞洲學的課程體系設計應做到基礎課與專業課并重,歷史文化基礎、語言交際能力和實地生活經驗兼顧,不斷強化人才培養體系的“多學科聯動、多語言支持、多層次貫通”特征。
再次,在功能維度,新亞洲學應該克服“政經型”亞洲研究范式的“重實用、輕學理”偏向,推動學界業界的優勢互補。這意味著以戰略性機制協調研究學者、外交官員和國際交往實踐一線專業人才的“全員”參與和身份靈活轉換,實現多元主體的協同“融通”。具體而言,新亞洲學應設計具有中國特色的學界—業界聯動機制,一方面支持高校亞洲研究學者走向我國外事實踐第一線,利用其專業知識,助力實踐質量提升。另一方面,也應鼓勵大使、外交官等現役或離退休外交一線人員到高校或科研系統短期任職或研修,以業界視角充實基礎學術研究,構建學界業界全員參與的“ 研—學—產” 聯動體系。
最后,在主體維度,“全員”參與,意味著新亞洲學知識內容形式的多樣化。這會進一步促進功能層面的“融通”,即打造新亞洲學“全效”知識體系。具體而言,依據不同的傳播路徑,新亞洲學知識內容體系包括同等重要的三個方面:(1)基礎學術知識生產,包括相關專業期刊上發表論文、出版著述、開辦工作坊、召開學術會議,以促進亞洲研究知識增長;(2)實用政策諫言,即產出咨政報告、皮書、內參和公開的評論,為國家政策制定提供決策參考與咨詢服務。(3)基于社交媒體傳播的社會型知識生產。新媒體語境下,國內公眾接觸國際信息的渠道方式呈指數倍增長。缺乏專業信息素養的受眾將很可能落入西方話語陷阱。因此,立志構建新亞洲學的學者們,應增加在網絡媒體和主流媒體上主動發聲,發表關于亞洲問題及亞洲多樣文明的普及性研究成果,引導受眾對亞洲各國文化及區域關系的正確認知。
四、結 語
總結而言,在當前及未來幾十年期間,新亞洲學應成為我國構建區域國別研究自主知識體系的重中之重。本文從理論與經驗層面論證了新亞洲學的重要價值,解析其發展存在的不足與挑戰,在此基礎上對新亞洲學的體系輪廓作出初步的構想。
新亞洲學的構建探索,是對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全球文明倡議的學術回應與實踐。新亞洲學順應了“全球風險社會”語境下現代文明的持續發展需求,必將助力中國面向亞洲區域乃至全球推進中國式現代化,構建人類文明新形態。當前,我國部分院校機構已在這一方向上展開初步探索。2024 年4 月,北京大學區域與國別研究院建院六周年,凝練形成“建立整合的、問題導向的、專業的區域國別學”的學科建設主張,文明交流互鑒是其五大導向之一;2023年5 月,浙江大學亞洲文明研究院協辦首屆亞洲文明周,旨在深化亞洲各國間的文明交流與互鑒,推動相關學科建設和人才培養;上海外國語大學上海全球治理與區域國別研究院在研究中也注重有益于文明交流互鑒的區域比較方法,該研究院2024 年5 月成功主辦第六屆“東南亞研究”論文工作坊,為區域國別綜合研究、比較研究、專題研究提供前沿經驗和案例。
新亞洲學是兼具中國特色與亞洲特色的亞洲學,是服務中國人民和亞洲人民共同福祉的亞洲學。中國區域國別學界應該進一步解放思想,快馬加鞭,大膽創新,以習近平文化思想為遵循,最大限度地吸納亞洲乃至全球的知識和人才資源,做好新亞洲學構建的思想理論儲備、知識儲備和人才儲備。在國家努力爭取亞洲各國家、各民族的參與和支持的同時,有志于此的學者與團體應以新亞洲學為起點,打造符合新時代特征和順應新時代規律的區域國別學,增強其全球影響力。
責任編輯 鄧文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