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作為跨大西洋關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歐盟與北約關系的實質是歐美關系,屬于跨大西洋同盟的派生和延伸。依托于跨大西洋同盟框架,歐盟與北約關系以歐美關系的調整與變化為主軸,經歷了一個從派生性關系走向“戰略伙伴關系” 并繼而浮現“聯盟化” 趨勢的漸進發展過程。特定國際形勢下的美國對歐政策、歐洲一體化進程以及歐美關系是影響歐盟與北約關系演進的重要因素。“聯盟化”趨勢的浮現反映了歐盟與北約關系的新變化,但由于多種因素的制約,其局限性依然明顯。今后,競合并存、合作性競爭將是歐盟與北約關系的基本特征與主要互動模式,“聯盟化”趨勢中競合同步深化或將是一個突出特點。歐盟與北約關系的演進不僅關涉跨大西洋關系的未來,而且深刻影響全球政治與安全格局,給構建均衡有效可持續的歐洲安全架構帶來嚴峻挑戰。
關鍵詞:歐盟與北約關系;歐美關系;跨大西洋同盟;歐洲防務一體化
中圖分類號:D83/ D8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049(2024)07-0027-16
歐盟和北約是西方世界兩個實力最強、對歐洲地緣政治格局和世界秩序影響最大的集團化組織,關系特殊而復雜。由于存在兩大組織成員重疊的情況,加上歐洲國家在政治經濟制度和價值觀上與美國具有相似性,歐盟與北約之間屬于非正式盟友關系。同時,由于存在性質、功能及目標上的差異,雙方關系亦受到彼此間體制結構錯位、軍事實力不對稱以及美歐之間控制與反控制矛盾等諸多因素的制約。歐盟與北約關系起源于二戰后跨大西洋同盟的建立,并以歐美關系的調整與變化為主軸,經歷了一個從派生性關系走向“戰略伙伴關系”再繼而浮現“聯盟化”趨勢的漸進發展過程。歐盟與北約關系的演進深受特定國際形勢下的美國對歐政策、歐洲一體化進程以及歐美關系的影響。世界大變局下歐盟與北約關系的演進不僅關涉歐洲安全架構與跨大西洋關系,而且影響全球政治與安全格局,故探析其演進邏輯及發展趨勢具有現實意義。
一、歐盟—北約關系的實質與演進邏輯
歐盟與北約關系起源于東西方冷戰塑造的特定國際環境,是跨大西洋同盟框架下歐美互動的產物。美蘇兩極格局的結構性壓力催生了跨大西洋同盟,促成了美國與西歐在安全與政治領域同盟性質的互動。
1.1 美國的大西洋聯盟政策奠定美歐同盟基礎
冷戰爆發后,歐洲成為美蘇爭奪的關鍵地區,歐洲安全是歐美面臨的共同挑戰。一方面,英法等國試圖建立西歐防御體系以抵御蘇聯的擴張,但力所不及,繼而尋求美國介入歐洲安全問題。1948 年, 英國外交大臣貝文( ErnestBevin)向美國提出,僅僅通過“馬歇爾計劃”還不能阻止蘇聯,必須建立一個廣泛的西方民主體系與之對抗。英國等西歐國家“邀請”美國參與歐洲事務,并建立跨大西洋安全同盟體系,以保障歐洲的安全。另一方面,美國認識到取得對西歐的控制權是對蘇聯進行有效遏制的關鍵,并據此奉行大西洋聯盟政策,從經濟、軍事和政治文化入手構筑美歐同盟關系。除了實施“馬歇爾計劃”以助力西歐經濟復興外,美國還決定與西歐國家組建軍事政治同盟。挪威學者蓋爾·倫德斯塔(Geir Lundestad)認為,美國作為“受邀的帝國”,對構建歐洲安全與防務體系起到了積極推動的作用。根據1949 年簽署的《北大西洋條約》,美國做出集體防御的承諾來保衛西歐,北約就此成立并成為歐洲安全體系的核心。概言之,東西方冷戰的結構性壓力促成了美國與西歐在安全與政治領域的互動,跨大西洋同盟的建立是西歐獨立防務缺失與美國控制歐洲的大戰略交互作用的產物。
1.2 歐洲一體化進程孕育歐洲戰略自主
二戰后開啟的歐洲一體化進程對跨大西洋關系同樣具有重要影響。歐洲一體化的本質是西歐國家走聯合自強之路,并最終實現歐洲統一,其中隱含著擺脫美國控制、實現歐洲重新崛起的強烈訴求。但冷戰格局之下,歐洲一體化進程難以避免地受到了美國大西洋聯盟政策的影響。美國的大西洋聯盟政策不僅表現在對北約集體防御模式的實踐上,還體現在對跨大西洋同盟內部成員國間關系的調整與變革上,美國希望在跨大西洋同盟框架下,深化和發展歐洲聯合防務以適應美國全球安全戰略的需要。不難看出,歐洲一體化與美國的大西洋聯盟政策雖然有著緊密聯系,但兩者在長期目標上存在沖突。從美國來看,組建北約和管理歐洲一體化是其大西洋聯盟政策的兩個核心要素,美國欲通過領導北約來確保歐洲一體化符合自身的利益。時任美國國務卿艾奇遜( DeanAcheson)坦言:“只有將歐洲一體化的發展納入大西洋同盟框架之中,才能夠確保美國對歐洲權力的安全”。北約不僅是用來對抗蘇聯,也是服務美國地緣戰略并使歐洲一體化從屬于美國霸權的工具。從歐洲來看,雖然承認了美國與北約的地位,但從未放棄對地緣政治目標與利益的追求。西歐國家一方面通過跨大西洋同盟框架下與美國的多元聯系與協調機制使歐洲的意愿得以在北約事務中體現,另一方面推動內部經濟與政治一體化進程,希望減輕對美國的依賴,進而實現歐洲的重新崛起。可以說,歐洲一體化從一開始便具有地緣政治屬性,戰略自主內嵌于一體化而累積發展,不斷回應和解決外部體系性壓力與內部結構性難題,包括影響跨大西洋關系的進程。
1.3 冷戰期間歐盟—北約合作中有摩擦
歐洲一體化進程被納入跨大西洋同盟框架,促使歐盟與北約關系在此背景下形成。作為兩個性質、功能不同的組織,北約和歐共體承擔著對歐洲安全的不同職責,即北約為西歐的政治穩定與經濟復蘇提供安全保障,歐共體則通過促進歐洲政治和解和經濟一體化來穩固北約的基礎。因此,歐盟與北約關系具有某種相互依存的特點,即雙方分別在各自功能領域賦能西歐國家。但這種相互依存關系是不對稱的,北約在政治和軍事上建立了以美國為核心的領導體制和統一指揮體系,實際上主導著歐洲安全事務,而歐共體缺乏強有力的領導體制和軍事硬實力,只能扮演北約的“促能者”(ena?bler)角色。
冷戰期間,合作無疑是歐盟與北約關系主導面,但也伴隨著摩擦。在法國的推動下,歐共體曾多次嘗試開展帶有某種獨立性質的歐洲防務合作。1950 年朝鮮戰爭爆發后,面對美國要求重新武裝西德并將其納入北約的壓力,法國提出了建立歐洲防務共同體的“普利文計劃”。法國此舉無意將“歐洲防務共同體”融入跨大西洋防務框架,而是想借此抵制美國重新武裝西德。但由于英國拒絕參與其中,法國擔心具有工業與經濟潛力的西德可能會主導“歐洲防務共同體”,因此又否決了“普利文計劃”。該計劃的失敗反向強化了北約在歐洲防務體系中的核心地位。1959 年戴高樂重新執政后,對歐共體在經濟政策上的超國家主義表示不滿,同時強烈反對北約在歐洲防務領域的壟斷地位。為使西歐成為抗衡美蘇兩極的“第三種力量”,戴高樂提議組建政府間性質的“歐洲政治聯盟”,制定和執行共同外交和防務政策。但西德及其他歐共體成員國認為,現階段歐洲的影響力已經通過歐共體與北約的分工得到了加強,西歐在北約中的防務合作不應擱淺,它們擔心政府間主義將使法國在政治和戰略上主導歐共體。戴高樂的計劃最終遭到抵制,歐洲防務合作的二度嘗試又遭失敗。
20 世紀70 年代,隨著蘇聯在戰略核武器數量上趕超美國以及美蘇關系緩和,美國對歐洲安全承諾的可靠性開始受到懷疑;與此同時,歐洲經濟一體化取得的成就促使歐共體謀求更大的自主性。在此背景下,歐洲政治與防務合作再次被提上議程。以法國的提案為基礎,歐共體成員國于1970 年達成了“歐洲政治合作(EPC)”框架協議,建立了成員國外交政策協調制度。但防務合作議題卻因為英法德意見不一致而遭到擱置,英國認為歐洲安全事務應以北約為核心來處理,法國不希望在英國缺位的情況下開展歐洲防務合作,西德則認為發展歐洲獨立防務須以達成比北約更好的協議為條件,這意味著要么走向超國家結構的防務合作,要么與法國達成某種雙邊協議(分享法國的核力量),而法國對此均表示拒絕。歐共體內與歐洲防務相關的談判又一次失敗。1981 年,西德、意大利兩國外長提出“歐洲政治合作”應超越政府間主義,擴展到安全和防務事務,但遭到英國的抵制和法國的冷淡對待。上述分歧背后反映出英法德三國在歐洲防務及歐美關系上的各自戰略考量:英國倚重“英美特殊關系”,希望成為西歐與美國關系的戰略支點,通過美國構建西方體系,以確保自身的市場優勢與海上力量的全球投射能力;法國認為北約是美國霸權的傳輸帶,因此堅定奉行戰略自主,希望建立一種“去美泛歐”安全架構;西德加入北約后成為美國的“新寵”,同北約軍事指揮結構與戰備資源深度綁定。這些分歧嚴重阻礙了歐洲防務合作的發展,整體上弱化了歐洲在跨大西洋同盟中的地位,繼而對歐共體與北約的關系形成制約。
1.4 歐盟與北約關系是跨大西洋同盟的派生和延伸
歐盟與北約關系作為跨大西洋同盟的延伸,其實質是歐美關系。從縱向來看,歐盟與北約關系的形成與演進主要受特定國際條件下的美國對歐政策、歐洲一體化進程以及歐美關系等因素影響。冷戰時期,歐盟與北約關系尤其受到了美國對歐洲一體化和歐共體態度的影響。美國雖然支持歐洲一體化并同歐共體打交道,但在政治上并未同后者建立常態化聯系,雙方的交往主要涉及經濟事務。1970 年“歐洲政治合作”機制啟動后,美國表示希望同歐共體在政治合作領域建立對話,后來歐共體委員會的政治總司長和成員國的外交部長同美國的對應官員開始舉行會談,這種對話在20 世紀80 年代得到進一步發展。但總體而言,冷戰時期美國與歐共體之間的對話和磋商缺少制度性安排,主要原因在于美國不認為歐共體具有全球性地位和作用。實際上,美國始終以大西洋主義的觀點來看待歐共體,謀求將歐洲一體化納入大西洋同盟框架并服務于自身的利益。“美國同歐共體的關系一直類似于老板與顧客的關系:歐共體在美國的壓力下做出反應,毫無作為。”總之,歐共體與美國的關系在緊密程度上遠遠低于北約同盟,美國更多將歐共體視為對跨大西洋同盟關系的補充。
跨大西洋同盟的主導地位以及美國對歐共體的態度導致歐盟與北約關系極不對等,其核心癥結在于歐美同盟的不對稱性。有分析指出,歐盟與北約關系不對等源于歐美雙方的實力與地位差距,而實力的不對稱性與地位的不平等性正是跨大西洋同盟的特點。一方面,美國憑借自身實力充當北約“盟主”,其主導的跨大西洋同盟壟斷了歐洲安全事務,北約在歐洲安全體系中的核心地位難以撼動。另一方面,盡管共同的地緣政治壓力促使西歐國家在北約與歐共體中進行合作,但難以調和的國家利益與政策分歧限制了它們之間的外交與防務合作,歐洲獨立防務嘗試歷經挫折后處于休眠狀態。總之,在對美國安全依賴與兩極格局的背景下歐洲一體化很難獨立發展,而實際被納入美國對蘇聯遏制的全球戰略之中,從屬于跨大西洋同盟框架。正如分析指出,冷戰格局下西歐國家在安全上對美國的依賴,決定了西歐自主性和獨立性的限度。也正因為如此,歐盟與北約關系成為跨大西洋同盟關系的派生和延伸。由于自身缺乏機制性聯系,歐盟與北約雙方的互動更多依賴于跨大西洋同盟機制,顯得既不正式也很難有獨立性。此外,美國對北約主導地位的強調進一步固化了西歐國家對于歐盟與北約分工合作的認知。需要指出的是,冷戰格局之下跨大西洋同盟內部的矛盾和分歧被控制在一定范圍內,對蘇聯威脅的共同認知與戰略利益的一致性決定了歐美合作的基本面,但一旦國際形勢和雙方實力有變,跨大西洋同盟將面臨調整壓力,而歐盟與北約關系也將以歐美關系的調整與變化為主軸演化發展。
二、歐美關系重塑與歐盟與北約“戰略伙伴關系”
20 世紀80 年代末至90 年代初,隨著冷戰走向終結和歐洲一體化取得飛躍式發展,二戰后以冷戰為基本特征的國際格局和以跨大西洋同盟為主要支柱的歐美關系處在發生轉折性變化的前夜。
2.1 歐美關系面臨歷史性重塑
一方面,冷戰的結束改變了美國對歐政策的既有國際環境,在國內掀起的關于冷戰后美國外交政策的大辯論中,對歐政策成為辯論的焦點。新孤立主義者認為對外擴張削弱了美國的實力和國際地位,主張減少對歐承諾及美國在歐洲的軍事存在,以更多地關注和解決國內問題。干涉主義者則強調美國的國力依然強盛,認為冷戰的結束為美國提供了一個按照自身價值觀來塑造世界、建立美國“單極世界”的大好機會,主張奉行干涉主義的外交政策。這兩種對立的主張使得美國在對歐政策上面臨困境,既不可能完全撤出,又難以使北約以目前的形式存在下去。同時,歐洲一體化的飛躍式發展使得美國難以忽視歐盟日益上升的經濟政治作用。在美國看來,歐盟作為美國最重要的貿易和投資伙伴這一事實本身要求加強雙方的合作,以管理彼此間日益復雜的相互依存關系。此外,面對冷戰后歐洲不明朗的地緣政治形勢以及外交和安全問題性質的變化,也需要直接同歐盟打交道,并加強雙方在外交政策領域的合作。因此,美國無論從經濟上還是政治上都需要重視歐盟并提升與歐盟的關系。當然,承認歐盟的地位與作用(包括接受歐盟在防務領域擁有更大的自主性)也隱含著美國要求歐盟分擔負擔的訴求,這與二戰后美國支持歐洲一體化的動機完全是相符合的。另一方面,冷戰的結束同樣改變了歐盟對美政策的既有國際環境。蘇聯解體降低了歐洲在安全上對美國和北約的依賴程度,加上自身國際地位與影響力的提升,歐盟逐漸對美國在跨大西洋同盟中的主導地位表現出離心傾向,希望同美國發展一種新型的、更為平等的伙伴關系。
美國對歐政策調整的壓力與歐盟重建對美關系的愿望匯合在一起,推動歐美關系進入了一個歷史性重塑的新階段。雙方都意識到需要將彼此間的關系建立在一個更加明確和牢靠的基礎之上,并尋求新的合作方式以應對新挑戰。在此背景下,加強政治和外交合作成為歐美關系重塑的起點和重點。1990 年11 月,歐美雙方共同發表了《跨大西洋聲明》(TAD),決定建立包括定期首腦會晤在內各層級政治對話與磋商機制,這標志著歐盟與美國關系的正式化。1995 年, 雙方又簽署了《新跨大西洋議程》(NTA)和《聯合行動計劃》,賦予歐美政治對話以更多的政策內容。《新跨大西洋議程》重申了歐美關系的連續性,并宣稱將在現有基礎上進一步加強歐美共同安全,這表明歐美關系逐漸走向成熟。
2.2 歐美雙方尋求在競合中找到平衡
歐美關系重塑雖然符合雙方期待,但卻難以消滅競爭,突出表現在冷戰后歐洲獨立防務勃興與美國依托北約主導歐洲安全事務的矛盾凸顯。一方面,美國基于霸權護持戰略推動北約轉型,以適應新形勢與新任務。在美國主導下,北約于1991 年發布《聯盟新戰略概念》,將自身的角色與使命從預防與威懾轉向域外干預行動與力量投射,并推出以“跨大西洋地區+中東歐地區”為特征的地區戰略。1999 年,北約發布更新后的戰略概念,確定北約將“走出防區”和吸納新成員。北約籍由防區的擴大,積極介入和應對周邊地區沖突,陸續接納了大部分中東歐國家“入約”。其結果是美國通過外交與軍事手段持續塑造冷戰后的歐洲地緣環境,為北約繼續在歐洲安全結構中占據主導地位奠定了基礎。另一方面,歐盟依托其共同外交與安全政策(CFSP)機制推進防務一體化,試圖在歐洲安全事務中謀求更大話語權,同時減少對美安全依賴和限制美在歐洲的影響力。1999 年,歐盟正式提出歐洲安全與防務政策(ESDP),并在其框架下發展民事和軍事力量以執行維和、預防沖突和加強國際安全等任務,從而使得美歐之間在防務領域的張力進一步加劇,呈現出兩種相互競爭的模式,即跨大西洋安全框架與歐洲防務一體化。歐美雙方在北約軍事轉型與能力建設問題上暴露出分歧,美國主張加強北約執行“域外”行動的硬實力,著眼于打贏高強度局部戰爭,而歐盟則認為北約應重視發展基于外交與經濟手段的軟實力,更強調防御性與預防性策略。但從總體上看,由于俄羅斯的走向不明朗以及巴爾干和前蘇聯地區民族、宗教沖突頻發給歐洲局勢增加了不確定性,歐美在鞏固冷戰“勝利”成果和應對新挑戰方面仍有著不少共同利益,因此在圍繞歐安事務主導權的博弈中達成了妥協性安排。在強調和確保北約在冷戰后歐洲安全中的核心地位的前提下,美國默認了歐盟發展防務合作的努力,并同意西歐聯盟發揮更主動的作用。歐盟在經歷過巴爾干沖突的教訓與反思之后,意識到歐洲難以快速地以歐盟為核心建立一個新的歐洲安全體系,承認北約依然是歐洲防務和安全政策的主要支柱。
2001 年“9·11 事件”之后,美國的外交與安全政策出現范式轉變,轉向明顯的單邊主義與軍國主義外交政策。這種轉變導致歐美矛盾加深,并在伊拉克戰爭期間達到頂峰。但同時,歐美雙方也都開始關注國際恐怖主義、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和“失敗國家”的“三合一”威脅,皆重視歐盟和北約的軍事轉型,政策偏好也向“域外”行動傾斜,這些共同點有助于雙方繼續維系合作。總之,合作與競爭交織是歐美關系調整的突出特點,雙方在跨大西洋同盟框架下尋求在競合中找到平衡。
2.3 歐盟與北約關系走向正式化與制度化
歐美關系的重塑產生外溢影響,推動歐盟與北約關系逐漸走向正式化與制度化。西歐聯盟在這一過程中扮演了“橋梁”角色。1991 年北約峰會公報規定了西歐聯盟既是歐盟正在建設的防務組成部分,又是北約正在發展的“歐洲安全與防務特性”(ESDI)的具體載體,即具有歐盟防務與北約內“歐洲支柱”的雙重屬性。西歐聯盟作為北約與歐盟防務的合作紐帶發揮作用,開啟了雙方之間的合作進程。1994 年,北約同意在互補和透明的基礎上與西歐聯盟合作,并在北約內建設以后者為基礎的“歐洲安全與防務特性”。1992 年,西歐聯盟與北約首次舉行聯合會議,1995 年正式建立定期會議機制(每三個月舉行一次),以加強雙方的交流與溝通。1996 年,西歐聯盟與北約在行政及安全事務層面建立了密切聯系,并且依據北約柏林會議的決定,當危機發生而北約不參與時,歐盟成員國可以在西歐聯盟框架下借用北約的資產和軍事能力。但由于“歐洲安全與防務特性”受限于北約框架,歐盟缺乏實際的自主性與決策權。1999 年歐盟啟動了歐洲安全與防務政策,而歐洲安全與防務政策這一概念設計正是受到了北約軍事危機管理的啟發,歐盟還將其官方文件中的“軍事”替換成“民事”以發展歐洲安全與防務政策的民事領域。2000 年通過的歐盟《尼斯條約》將歐洲安全與防務政策合法化,同時規定西歐聯盟的職能轉移到歐盟。歐盟共同外交與安全政策的性質已然發生變化,即從僅僅關注宣誓性的外交政策轉向更加積極注重危機管理的以行動為導向的外交政策。此后,以2002 年12 月雙方發布《歐盟—北約關于歐洲安全與防務政策的宣言》以及2003 年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高級代表索拉納(Javier Solana)與北約秘書長羅伯遜(George Robertson)互換信件為標志,歐盟與北約正式達成了“柏林附加協定”(Berlin-Plus Arrangements),確立了在危機管理領域的“戰略伙伴關系”。根據協定,歐盟承諾自身軍事行動服從于北約的規劃,而北約不干預歐盟主導的維和行動,并允許歐盟在此類活動中使用北約的軍事資源。歐盟與北約關系由此走向正式化,尤其是雙方防務關系趨向機制化,并賦予其詳細和全面的內涵。2009 年生效的《里斯本條約》對歐盟與北約關系具有重要影響,條約正式確立了共同安全與防務政策(CS?DP),為歐盟提供了形成和發展戰略自主和戰略文化的合法性和能力;引入了“永久結構性合作”(PESCO)機制,使歐盟能夠在規范性領域和強制力方面投射權力和影響;同時強調了歐盟應與北約框架下的共同防務義務協調一致。總之,歐盟在安全與防務領域的進程促進了歐美防務關系在冷戰后的調整,進而推動歐盟與北約之間形成一種合作與協調框架,以發展二者間的“戰略伙伴關系”。
2.4 “戰略伙伴關系” 框架下歐盟與北約合作的內涵與特征
“戰略伙伴關系”是對原始的歐盟與北約之間派生性關系的某種超越,表明雙方關系開始具有了一定的自主性。與冷戰時期相比,“戰略伙伴關系”框架下的歐盟與北約合作具有更為豐富的內涵。首先,雙方建立了正式的對話機制和制度性合作。2001 年1 月,雙方正式確立了以歐盟政治與安全委員會(PSC)和北約北大西洋理事會(NAC)對話為核心和重要制度載體,包括歐盟與北約外長會議、歐盟與北約軍事委員會及附屬委員會會議、軍事參謀會議等在內的對話機制。2005 年,歐盟在北約歐洲盟軍司令部內設立永久性工作小組,而北約則在歐盟軍事參謀部設立北約聯絡組,以相互確保雙方能夠進入各自的防務策劃系統,這意味著在危機發生時,北約能夠參與確定應對選項并制定行動方案。上述對話與聯絡機制的形成事實上確立了歐盟與北約合作的范圍和方式,雙方同意對關乎共同利益的安全與防務、危機處理等問題進行合作與協調,以便做出最合適的軍事行動和有效的危機管理。
其次,歐盟與北約在能力建設方面進行合作與協調。從2002 年開始,北約為歐盟防務戰略綱要、軍事機構建立等提供技術建議;次年5月成立的聯合能力小組為雙方對軍事能力的評估和建議提供了具體機制。具有雙重身份的歐洲成員國既可以通過北約防務與評估進程與北約框架下的能力發展相聯系,亦可通過歐盟共同安全與防務政策機制推進能力建設。歐盟防務機構如歐盟軍事參謀部與北約歐洲盟軍司令部和國際軍事參謀部等機構在能力建設方面也開展了廣泛合作,包括在無人機、戰略運輸、信息通訊等具體功能領域的合作。另外,歐盟與北約雙方下屬委員會之間以及軍事參謀人員之間展開定期會晤,相互交換信息。這些合作機制覆蓋歐盟與北約防務關系的所有領域,確保了雙方決策程序透明、戰略規劃協調、行動能力互補。2014 年烏克蘭危機爆發后,為了應對俄羅斯威脅以及歐洲發生的恐怖主義和難民危機的挑戰,雙方進一步加強了在能力建設方面的合作。2016 年和2018 年發表的兩份歐盟與北約聯合聲明是雙方合作的重要支柱,前者將“加強戰略伙伴關系”作為雙方關系發展的大方向,后者將“應對多重和不斷變化的安全挑戰”作為雙方合作的根本任務,并確立了混合威脅、防務能力、網絡安全、國防工業、聯合軍演、能力建設、業務合作等7 大合作領域和74 個具體議題。
最后,歐盟與北約之間形成新的功能性分工,并在特定領域開展聯合行動。歐盟和北約本就存在功能上的互補性,這構成了雙方之間相互依存的基礎。冷戰后,歐盟防務能力的增強雖然對北約在歐洲安全中的主導地位帶來一定沖擊,但也有助于增進雙方的合作。即便同作為安全提供者與參與者,各自比較優勢的不同也不妨礙雙方之間分工的進一步深化。具體來說,北約適合在集體防御領域扮演核心角色,歐盟則更適合處理民事領域的危機管理,以及與人類存續相關的更廣泛的安全議程,如環境、能源、供應鏈與產業鏈、基礎設施、人工智能、公共衛生等領域。從實踐來看,兩支快速反應部隊的互補性就體現了雙方之間的功能性分工。1999 年,歐盟決定建立歐洲快速反應部隊以加強獨立執行“彼特斯堡任務”(Petersburg Tasks)的能力,此舉雖含有與北約分庭抗禮的意味,但實際上該部隊在組建過程以及后續行動中都得到了北約的直接幫助。美國小布什政府推動組建北約快速反應部隊,主要是著眼于打擊恐怖主義等非對稱性威脅,同時也試圖借此推進北約轉型。雖然兩支快速反應部隊都承擔危機管理使命,但由于存在軍力差距,雙方在互動過程中逐漸形成了功能性分工,北約快速反應部隊在安全領域、危機處理、組織和實施行動等方面表現出專業性和軍力優勢,而歐盟快速反應部隊主要在軟安全方面發揮作用,包括作為促進戰后社會經濟復蘇的資源和工具,以及推行法治以重建戰后國內秩序。烏克蘭危機爆發后,歐盟與北約之間的分工變得更加清晰化,北約在集體防御領域作為“第一響應者”的核心作用得到充分體現,波羅的海國家以及波蘭對美國的安全承諾與北約防務給予高度的政治信任。
歐盟與北約聯合行動主要體現在危機管理領域,包括維和、戰后重建、反恐和反海盜等。“柏林附加協定”規定了歐盟可以在北約不參與的危機處理行動中利用北約的關聯性能力。歐盟和北約就合作執行國際維和行動確立了四種方式:維和行動的優先選擇是北約;當北約作為整體不介入的情況下,歐盟作為主體可以考慮通過借助北約資源、多國聯合軍事指揮、歐盟軍事參謀部這三種方式執行維和行動。從實踐來看,歐盟2003 年、2004 年開展的“康科迪亞軍事行動”和“木槿花行動”就體現了歐盟與北約之間的合作。2008 年,歐盟與北約在科索沃軍事行動中進行了非正式的現場合作;在打擊索馬里海盜的行動中,歐盟則通過聯系小組與北約相互協調。另外,歐盟與北約在維護巴爾干及歐洲周邊地區穩定、反恐和應對氣候變化等非傳統安全威脅,以及防范俄羅斯潛在威脅等方面也加強了協調合作。烏克蘭危機和歐洲難民危機爆發后,應對俄羅斯針對歐洲的“混合戰”和難民危機也被納入歐盟與北約的合作范圍。
綜上,歐盟與北約“戰略伙伴關系”是冷戰后歐盟崛起與美國對歐政策調整二者交互作用下歐美關系重塑導致的結果。美國基于減少霸權護持成本的考慮,與歐盟在安全防務領域加強了合作。歐盟則一方面希望加強自身在北約中的影響力,同時謀求歐洲防務一體化以實現安全的“再保險”。需要指出的是,歐盟逐漸作為一個防務和軍事力量的主體與北約開展合作,雖然對校正跨大西洋同盟的不對稱性具有一定意義,但卻難以消除歐美結構性矛盾。羅伯特·卡根(Robert Kagan)將一體化的歐洲與美國比作金星與火星,借此說明二者在政體與政治制度乃至文化發展上的個性差異,以至于二者難以結為戰略上的聯盟。查爾斯·庫普錢(Charles A. Kupuchan)甚至斷言,歐盟與美國的分歧早已超出貿易領域,兩者正由傳統的盟友變為地緣政治上的競爭對手;長期內歐盟挑戰美國霸權的趨勢不可避免。毋庸置疑,歐美結構性矛盾對歐盟與北約“戰略伙伴關系”及雙方合作具有制約作用。“柏林附加協定”雖然為雙方在危機管理中的合作原則與程序做出安排,但歐盟對北約資源的調動權限并未得到落實。由于歐美軍力不對稱,北約在歐盟與北約關系中扮演更高級伙伴的角色,歐盟與北約之間并未形成平等的組織間關系。
三、歐盟與北約關系“聯盟化”趨勢
2008 年國際金融危機重創了歐美經濟,世界格局加速調整,大國關系呈現新形態。在歐洲,烏克蘭危機導致歐美與俄羅斯重新陷入對抗。在亞洲,奧巴馬政府拉開對華競爭序幕,繼而特朗普政府對華采取“全面競爭”政策,導致中美競爭加劇,拜登政府延續對華強硬策略,并將大國競爭定義為“民主與威權”的競爭,凸顯對華地緣政治、價值觀與意識形態綜合對抗。拜登政府尤其希望與歐盟共同塑造中國外部環境,以增強對華競爭優勢。而歐盟因遭遇債務危機、難民危機、恐怖主義、英國脫歐、民粹主義抬頭以及周邊地區動蕩等多重挑戰,對外政策趨于保守,對西方團結與歐美合作的需求上升。
3.1 大國競爭背景下歐美強化同盟關系
在大國戰略競爭加劇的背景下,歐美明顯強化同盟關系,主要表現為雙方之間戰略共識增多,涉俄涉華互動明顯加強。除了“硬化”對俄政策外,歐盟和美國還將如何應對“中國挑戰”與維護西方優勢地位作為雙方協調的一個重要戰略議題。值得關注的是,歐盟在加強與美國的涉華互動方面比以往更加主動。2021 年12 月,歐盟提出《全球變局下的歐美新議程》,稱重新制定跨大西洋和全球合作新議程是“一代人難得”的可以結成新聯盟來對抗中國崛起的機會。拜登執政之后,歐美重啟了“中國問題”對話機制,加強了雙方在貿易投資、科技與出口管制、安全防務以及“印太戰略”等領域的涉華協調。俄烏沖突的爆發為歐美關系注入更多“強心劑”,促使雙方進一步加強政策協調,“集團化”“陣營化”對抗成為歐美大國競爭戰略的新特征。
3.2 歐盟與北約合作出現新動向
歐美關系的新變化為歐盟與北約關系注入新變量,促使歐盟與北約合作出現一些值得關注的新動向。
(1)歐盟和北約的戰略認知明顯靠攏
北約強調其與歐盟享有共同價值觀、面臨相似威脅、存在可互補資源。2021 年北約領導人峰會公報宣稱,“中國日益發展的影響力與國際政策將構成我們需要與盟友共同解決的挑戰”,并稱要與歐盟等盟友伙伴共同致力于保護和塑造“基于規則的國際秩序”,尤其是在亞太地區保持合作。2023 年發表的《歐盟—北約合作聯合宣言》在指俄烏沖突使歐洲—大西洋安全面臨幾十年來的“最嚴重威脅”的同時,也稱中國愈發“強硬”的做派和政策給歐盟和北約帶來“挑戰”,并宣布“雙方將在長期合作的基礎上將伙伴關系提升到一個新的水平,雙方將進一步加強、擴大和深化合作”。足見歐盟對華態度正在向北約靠攏,雙方對“中國挑戰”的定位更趨接近。
(2)歐盟與北約關系的性質得到進一步明確、雙方軍事合作明顯加強
俄烏沖突背景下,最新版《北約2022 戰略概念》重新強調威懾與防御的重要性,歐盟外交與安全政策的地緣政治色彩也日益濃厚,歐盟與北約關系的性質更加明確。鑒于擁有高烈度戰爭應對能力的北約仍是歐洲安全的主要提供者,北約戰略概念強調了歐盟防務進程對于北約的補充性意義以及歐盟與北約之間相輔相成的合作關系,實際上明確了“北約為主、歐盟為輔”的歐洲安全架構。2022 年出臺的歐盟《戰略指南針》和2023 年《歐盟—北約合作聯合宣言》進一步闡釋了雙方關系的性質,重申北約的不可替代性與歐盟的互補性。從軍事合作來看,歐盟幾年前就開始將自身安全戰略納入與美國和北約的防務協調議程,歐盟與北約就合作事宜共提出了包括軍事機動性(Military Mob?ility)項目在內的76 項共同提議。2021 年,歐盟授權美國、加拿大、挪威和英國加入“永久結構性合作”機制下的軍事機動性項目,從而使該機制納入跨大西洋防務協調的因素。俄烏沖突促使北約從“腦死亡”狀態復活,并全面加強了在歐洲東部地區針對俄羅斯的軍力部署,而歐盟則在防務領域重回對北約的依賴,并向烏克蘭提供了包括致命性武器在內的軍援,歐盟與北約之間進一步呈現某種“共生關系”。在深化功能性分工的同時,歐盟與北約皆重視加強雙方能力建設的協調性、兼容性和互補性,致力于通過“相互增強”促進雙方防務能力的總體提升。
(3)歐盟和北約之間的機制性聯系與協調力度大幅增加
首先,俄烏沖突下北約成為歐盟與北約之間溝通危機處理、對俄制裁,以及后續歐洲安全架構安排的最主要平臺,雙方之間的機制性聯系與行動協調更加密切。北約為協調盟國對俄羅斯制裁提供了主要磋商平臺。2022 年3 月北約峰會發表聯合聲明,強調將一致打擊俄羅斯破壞國際安全與穩定基礎的企圖,并將繼續與利益攸關方、包括歐盟在內的國際組織密切協調。七國集團和歐盟領導人承諾將全面實施已推出的制裁措施,并與其他政府協調實施類似制裁措施,防止任何對制裁的“規避、繞開和回填”。截至2024 年6 月,歐盟對俄羅斯已陸續實施14 輪制裁,制裁措施覆蓋經貿、金融、軍事、能源、科技硬軟件、人文交流等領域,也包括針對個人和實體的限制性措施。
其次,歐盟與北約在對烏克蘭援助方面展開多方面行動。第一,歐盟與北約鼓勵各自成員國在不損害自身安全的情況下向烏運送武器,并訓練烏軍隊。同時,北約共同標準和可互操作性的系統結構將確保盟國能夠相互回填兼容性設備,比如:歐洲國家將其蘇制武器移交給烏克蘭后,美國對前者進行美制武器補償。第二,北約同意向烏克蘭提供多樣化的軍事支持,包括幫助烏對其裝備進行現代化升級,以提升其軍隊與盟軍互操作性。為了避免整體與俄羅斯發生直面沖突,北約更多通過盟國行動對烏克蘭開展援助,向烏提供了貧鈾彈、集束炸彈、“豹2”和“艾布拉姆斯”等主戰坦克、陸軍戰術導彈、F-16 戰斗機等。第三,歐盟和美國向烏克蘭提供人道主義援助、財政援助、貿易優惠、公民保護、難民接納、民防支援、災后重建等支持。
最后,歐盟與北約之間增設溝通渠道、協同效應漸顯。因應俄羅斯在烏克蘭邊境軍事集結,北約和歐盟早在2022 年2 月3 日就召開非正式會議,開啟了雙方對俄烏沖突事宜的溝通進程。同年6 月,雙方開始頻繁地交叉參與各自高級別會議,以確保各自防務規劃、能力發展的一致性與協同性。通過一系列正式或非正式會議,歐盟與北約雙方在對烏軍事援助,對俄譴責、追責和制裁及要求中國做出更積極表態等相關問題上展開了高度協作。隨著歐盟與北約雙方深化溝通機制,其協同的外溢效應凸顯,主要表現為美國—歐盟—北約三邊對話漸趨成型,美國—歐盟—北約—七國集團四方互動增多,從而使得“陣營對抗”的意味更加濃厚。
(4)歐美防務責任分擔矛盾有所緩解、歐盟與北約推出新防務模式并“擴員增幅”
外部安全危機歷來是歐洲防務建設的一個重要刺激因素。在俄烏沖突的刺激下,包括德國在內的北約歐洲成員國承諾增加防務支出,以達到北約規定的軍費占國內生產總值2%的要求。北約秘書長斯托爾滕貝格宣布稱,2024年將有18 個北約成員國實現軍費開支占國內生產總值2%的目標。歐盟也啟動了國防投融資新機制的建設,包括成立國防聯合采購工作組, 通過《歐洲國防工業聯合采購法》(EDIRPA)、歐洲國防工業計劃(EDIP)等解決俄烏沖突帶來的國防產品緊迫需求,并支持歐洲國防技術和工業基地(EDTIB)調整和提高其制造能力等。這些舉措有助于提升歐盟防務能力,還將在一定程度上緩解歐美防務責任分擔矛盾。此外,為應對俄烏沖突帶來的挑戰,歐盟和北約都推出了新防務模式,著重提升快速部署能力。北約提出要建立一支分為三級、共30萬士兵的高度戰備部隊。2023 年北約峰會又推出三項地區防御計劃,分別為針對大西洋和歐洲北極的“北部計劃”、覆蓋波羅的海和中歐的“中心計劃”以及地中海和黑海區域的“南部計劃”。歐盟則宣布建立一支5 000 人規模的快速反應部隊,并將定期開展演習。未來,歐盟與北約兩支快速反應部隊的協調互動值得關注。
俄烏沖突還觸發了歐盟和北約再度“擴員增幅”。歐盟決定啟動烏克蘭和摩爾多瓦的“入盟”談判,這意味著兩國可能在未來被納入歐盟的“永久結構性合作”機制。北約則接納芬蘭、瑞典“入約”,由此使得歐洲北部不再處于安全真空狀態,并賦予北約對波羅的海更大的控制力。歐盟和北約雙雙“擴員增幅”有助于加強北約內部的“歐洲支柱”,也將使北約在整個歐洲地區更易調動和協調防務力量。同時,如果歐盟和北約的新東部睦鄰政策得以順利推進,雙方在黑海、南高加索和中亞的防務關系緊密程度將邁上新臺階,從而極大地改變俄羅斯、土耳其等勢力在這些地區相互競爭的局面。
(5)歐盟與北約合作范圍向防務以外領域拓展
隨著大國競爭日益加劇,歐盟和北約將越來越多的議題“安全化”,雙方合作范圍從防務能力建設擴展至韌性②、關鍵基礎設施、新興和顛覆性技術、太空、氣候變化、外國干涉和信息操縱等領域。圍繞建設跨大西洋經濟“韌性”,歐盟與北約聯手將基礎設施建設“安全化”的趨勢最為明顯。美國為推回中國“一帶一路”倡議在中東歐的影響力,將北約作為說服其他盟國拒絕接受中國投資的平臺。俄烏沖突爆發后,歐盟和北約又將保證運輸基礎設施的安全、及時投資開發軍民兩用基礎設施、解決跨境軍事行動的法律和監管障礙確定為雙方開展合作的重點領域。另外,雙方還日益加大新興和顛覆性技術的研發、采用及其規范引領。一方面,提防中國通過對其域內企業投資或跨國業務獲取關乎其“國家安全”的新興技術,美國、德國、法國、荷蘭、意大利等國已尋求在投資篩查等方面合作以保護自身關鍵行業技術,并將繼續縮小其技術管制工具箱差距;另一方面,擔憂中國新興技術研發超越其先發優勢,尤其警惕中國借助軍民兩用技術發展提升國防能力,因此開始共同資助基礎和新興技術研發、協調制定技術標準、為部門和高校合作制定指南等。2024 年2 月,美國和英國聯合部分歐盟和北約成員國以及澳大利亞、日本、韓國等就6G 無線通信系統研發的共同原則達成一致,針對中國的意味濃厚。
( 6)歐盟與北約之間的亞太協調與全球合作顯露端倪
為了增強對華競爭優勢,美國推動北約轉向亞太,意圖打通歐洲、亞太兩大板塊。北約指中國對其構成“系統性挑戰”,強調要打造更強大的政治聯盟,包括加強與澳大利亞、日本、韓國、新西蘭等四大亞太伙伴( IP4/ AP4) 的合作。近年來,澳日韓新四國部長定期受邀參加北約部長級會議,俄烏沖突下四國外交姿態更加向美國、北約靠攏,并開始參加北約峰會。北約計劃與四國分別簽署“個別針對性伙伴關系計劃”(ITPP),將雙方關系繼續提升至新高度。在北約轉向亞太的影響下,歐盟推出了歐版“印太戰略”,英法德三國也出臺了各自的“印太戰略”,并顯著增強了在印太地區的軍事活動。這些行動為美國實施“引歐入亞”策略提供了重要條件。拜登政府與歐盟建立了“印太”事務高級別磋商機制,旨在推動后者在網絡安全、海上安全、供應鏈重塑等方面與美國的亞太盟友深化協作。值得關注的是,美國利用俄烏沖突給歐洲帶來的強烈威脅感,不斷向歐盟灌輸“中俄捆綁”“東西對立”概念,反復將沖突與臺灣問題、歐洲安全與“印太安全”相鏈接,進一步誘引、要挾歐盟與其配合。歐盟雖然認為中國對歐洲的安全威脅較小,但在美國影響之下,其對華態度變得更趨強硬。從歐美涉華互動來看,雙方的經濟韌性議程都要求其成員國尋求所謂“去風險”的供應鏈合作。在安全領域,歐盟以捍衛國際法和“自由國際秩序”為名,在南海問題等中國周邊安全問題上盡量發出與美國和北約一致的聲音,并加大了同中國在國際安全規范和價值觀方面的軟博弈。雖然歐盟整體上對同美國和北約進行涉華軍事合作持謹慎態度,但其已將“ 協同海上存在” ( Coordinated MaritimePresences)機制實施范圍擴大至印度洋西北部,即印度洋通向太平洋之處。歐盟將“海上利益區”模式擴展至“印太”,客觀上有助于其策應美國與北約。另外,英法德等國也逐漸加強了與澳大利亞、日本、韓國、新西蘭等四大亞太伙伴國家的合作,合作范圍涵蓋網絡、技術、韌性、武器管制、海上安全、氣候變化等諸多領域。英國與日本簽署了《互惠準入協定》,允許兩國軍隊在對方領土上進行部署。法國尋求與日本達成類似協定,并且加強了與美國、日本和澳大利亞在太平洋島國方向的合作。德國與日本之間的軍事安全合作也在擴展,雙方多次舉行外長和防長共同參加的“2+2”磋商。
透過以上表現可窺見歐盟與北約關系的某種新變化。如前所述,“戰略伙伴關系”下的歐盟與北約合作主要體現在危機管理以及應對氣候變化、反恐等非傳統安全領域,合作的深度與廣度相對有限。而大國競爭回歸尤其俄烏沖突爆發很大程度上重塑了歐盟與北約關系,促使歐盟與北約合作出現新動向,主要表現為全方位全領域(包括傳統安全領域)合作的動能明顯增強,雙方密集機制化聯系常態化,尤其是雙方共同致力于基于協調性、兼容性和互補性的“相互增強”合作以及加強應對中俄“混合威脅”的聯動性成為突出特點。歐盟與北約合作的這些新動向或可概括為雙方關系的某種“聯盟化”趨勢,雖然這并不意味著歐盟和北約將正式走向結盟,但的確代表了超越雙方之間“戰略伙伴關系”的某種新發展。當然,歐盟與北約關系的發展仍難以克服其內在局限性,“聯盟化”趨勢并未消除歐盟與北約關系作為跨大西洋同盟關系的派生和延伸這一基本特征。
四、歐盟與北約關系的困境與走勢
歐盟與北約關系以跨大西洋同盟框架下歐美關系的調整與變化為主軸,經歷了一個從派生性關系走向“戰略伙伴關系”并繼而浮現“聯盟化”趨勢的漸進發展過程。這一發展趨勢雖反映了歐盟與北約關系在跨大西洋同盟體系中地位的某種提升以及雙方合作的深化,但卻難以根除自身固有的不對稱性,而核心癥結仍在于歐美結構性矛盾。
4.1 美國霸權與歐洲戰略自主的矛盾是歐盟與北約關系的根本制約因素
歐盟與北約關系“聯盟化” 表象下矛盾潛行。一方面,歐洲防務一體化近年來的發展并未實質性改變歐盟與北約之間的軍力差距,雙方在歐洲安全秩序上依舊是“主導—從屬關系”,而這意味著重建更加平等的跨大西洋關系對歐盟來說仍是“未完成的使命”。由于歐盟與北約之間將加強合作與協調以形成清晰的分工作為確保“相互增強”的有效方式,故雙方互助合作在今后一段時間里可能成為常態。但另一方面,由于歐洲戰略自主與美國霸權護持之間的張力難以消除,歐盟與北約競爭將會持續存在。歐洲戰略自主本身帶有減少對美依賴、擺脫美國控制的基因,而拜登政府則表現出了“沒有特朗普的特朗普主義”,是一種“新瓶裝舊酒”的美國優先與霸權護持。歐洲人認為,烏克蘭危機爆發是“整個自由國際秩序正在分裂”的證據,而美國的政治不穩定性使歐洲無法長期依賴北約保證自身安全,補齊歐盟安全與防務政策短板和實現自我保衛的任務亟不可待。值得一提的是,敵視歐盟、質疑北約的特朗普有可能籍由2024 年美國總統選舉卷土重來的前景令歐洲人感到恐懼,這將促使歐盟更加堅定地追求戰略自主和防務一體化。法國總統馬克龍關于向烏克蘭“派兵”的言論背后或含有多種復雜的考慮,但從中亦可窺見其對當前日益撕裂的美國政治與外交的不信任,以及對未來歐盟與北約關系的擔憂。“法德引擎”一直是歐洲一體化最大的內部驅動力,雖然最近幾年兩國在安全防務、能源政策、經濟政策等方面出現分歧,但雙方依然保持緊密關系。2024 年5 月下旬,馬克龍對德國進行國事訪問期間與德國總理朔爾茨舉行會談并達成諸多成果,兩位領導人還聯合撰文,重申必須增強歐洲自主性。
從同盟管理的視角來看,作為歐盟與北約關系支柱的歐美同盟也難以擺脫其邏輯困境。根據詹姆斯·莫羅(James D. Morrow) 構建的“自主—安全交易模型”(The Autonomy-SecurityTrade-off Model),非對稱性聯盟比對稱性聯盟更容易維持,因為在非對稱聯盟下,大國和小國對自主性與安全的需求不同:大國要自主性,而小國要安全,小國以出讓自主性為代價獲取大國提供的安全保障。同時他還認為,成員國的實力變化不利于聯盟維持,因為會造成既定“自主性—安全”平衡關系的失調。該理論可以解釋冷戰時期跨大西洋同盟的穩定,而冷戰后歐洲防務一體化的發展塑造和強化了歐盟安全主體的身份與戰略自主性的追求,其軍事實力與自主性的提高不斷改變歐美同盟的非對稱性。截至2022 年,歐盟在“永久結構性合作”機制下開展了60 個合作項目,以促進歐盟關鍵能力的發展,特別是在海空、軍隊培訓以及網絡領域。此外,歐盟還正在加速建設統一軍事指揮機構,2017 年相繼成立了歐洲戰術空運中心、網絡信息中心以及“軍事計劃與實施能力”(MPCC)的聯合防務指揮中心,從而為歐盟提供了執行聯合防務行動的平臺。根據《戰略指南針》,歐盟還將擴展“軍事計劃與實施能力”的指揮功能,包括負責歐盟各領域演習的指揮任務,以及到2025 年負責所有類別的軍事行動。毋庸贅言,歐盟在防務領域正逐漸具備實際的行動能力,包括全譜系的軍事機動部隊以及與之匹配的指揮結構,“歐洲軍”雛形顯現。盡管短期內仍難以實現防務自主,但歐盟不愿永遠充當北約內部的“歐洲支柱”,而是意圖成為一個與北約平行的具有獨立軍事能力的安全主體。而面對歐盟發展軍事能力、機動部隊以及指揮結構,并向集體防御功能擴展的趨勢,北約選擇對等強化,這只能進一步加劇雙方在防務領域的功能同質化與競爭。
4.2 競合并存、合作性競爭將是歐盟與北約關系的主要互動模式
歐盟與北約關系“聯盟化”趨勢雖已浮現,但其發展仍是有限度的。首先,雙方之間在功能和實力上的不對稱性將會長期存在,雙方需求無法完全匹配而形成真正互補。歐盟對北約承擔集體防御責任的需求是切實而強烈的,而北約對歐盟的防務需求在于民事危機管理、基礎設施、國防產業等方面,且更多的需求在于歐盟對北約和美國的政治支持。其次,歐盟和北約共享有限資源的情況亦將長期存在。由于歐盟和北約調用同一軍事資源,因此無法同時滿足雙方的戰略目標,尤其在危機爆發時可能再次暴露歐洲防務能力不足的缺陷,這意味著雙方合作機制有待更新完善。最后,歐盟和北約成員國國內政治變化與不同利益訴求將使歐盟與北約關系面臨更多不確定因素。總之,競合并存、合作性競爭將是歐盟與北約關系的主要互動模式,“聯盟化”趨勢中競合同步深化或將是突出特點。短期內,北約將在歐盟與北約關系中居于主導地位,歐盟防務能力則作為北約的補充。中長期來看,由于大國競爭持續以及歐洲安全困境繼續存在,雙方互助合作將成為常態,但競爭與分歧隱匿于各自戰略中,阻礙雙方正式“合流”。
4.3 歐盟與北約關系的發展深刻影響全球政治與安全格局
歐盟與北約關系“聯盟化”趨勢對歐洲安全架構的影響尤其值得關注。冷戰結束后,原有兩極格局下以北約、華約兩大軍事集團之間緊張對峙為基本特征的歐洲安全格局不復存在,建立新的歐洲安全架構成為跨大西洋同盟和歐盟與北約關系中一項重大戰略性議題。在這一問題上,雖然跨大西洋同盟內部和歐盟與北約之間也存在話語權與主導權之爭,但它們在構建一個西方主導的新歐洲安全架構方面根本目標一致,并試圖通過雙方聯動強化西方影響力與塑造力。與此形成對照的是,作為歐洲安全架構不可或缺的一個行為體和參與者,俄羅斯卻遭到歐美的排斥,其合理安全關切被忽視。北約、歐盟雙東擴不斷壓縮俄羅斯的戰略與安全空間,并最終釀成烏克蘭危機。從根本上講,俄烏沖突是歐美與俄羅斯之間在冷戰后歐洲安全秩序重塑問題上的結構性矛盾,尤其是當前歐美主導的排他性的歐洲安全架構所導致的結果,同時說明缺少俄羅斯參與的歐洲安全架構是不穩定的、不可持續的。歐洲的持久和平需要均衡的安全架構來支撐,需要通過有效的互信措施來維護,需要利用一切必要手段確保其可持續發展。1975 年的《赫爾辛基最后議定書》和1990 年的《新歐洲巴黎憲章》確立了“安全不可分割”的重要原則,在該原則下,相關各方的安全關切都應得到尊重,歐洲安全架構不能排斥域內任何國家。歐盟、美國和北約應就建立歐洲安全架構問題與俄羅斯進行平等坦誠對話,通過經濟合作、政治和解等途徑,尋求與俄就實現歐洲乃至歐亞大陸的共同利益達成共識。歐盟尤其應當將化解俄烏沖突、重塑未來地區安全作為實現戰略自主的最重要目標,確立起建構歐洲安全的主體意識,承擔起構建地區長期安全架構的重任。反之,如果歐美仍基于體制、制度和意識形態差異排斥、遏制俄羅斯,則只會進一步加劇雙方之間的不信任和對抗,導致歐洲安全陷入嚴重失衡狀態。當前歐美強化對俄制裁的一系列做法以及歐盟與北約關系的“聯盟化”趨勢,同構建一個均衡有效可持續的歐洲安全架構的目標背道而馳,只會使這一進程變得更加復雜、艱難。
同樣不容忽視的是,歐盟和北約強化合作針對中國的意味也愈益濃厚,北約“亞太化”以及歐盟越來越多地介入中國周邊安全事務就是具體體現,這些做法無助于亞太地區安全與穩定,還會使形勢變得更加復雜。美西方應樹立正確對華認知,尤其是美國應擯棄冷戰思維和零和思維,停止搞集團政治和陣營對抗,通過與中國合作來共同維護亞太和平穩定。對于中國來說,既要看到歐美涉華互動給亞太安全和我國發展帶來的風險,又要保持足夠的戰略定力,不為其所左右。美西方孤立或制約經濟體量龐大、決策和行動效率高超、國家體制獨特且有效的中國絕非易事,何況除美歐雙方對北約涉足亞太區域存在分歧外,北約成員國、伙伴國在亞太區域的利益訴求亦不盡相同,其對華政策無法保持步調一致。
責任編輯 邵雯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