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往昔崢嶸歲月，揚百年翡翠年華

“蘋果樹沒了，梨樹沒了，葡萄樹也沒了”，數(shù)十載風雨倏然而過，如今已95歲高齡、曾在這棟樓里出生長大的曲仲毅女士故地重游，駐足于黃縣路19號原址（現(xiàn)黃縣路35號）院外，感慨萬千。

如今，黃縣路成了一條網(wǎng)紅街，吸引著絡繹不絕的游客前來打卡拍照。在紅瓦綠樹、碧海藍天的映襯下，仿佛置身于城堡秘境的院落，經(jīng)歷了百年城市煙云，見證了卷入中國歷史浪潮中的先輩們?nèi)娜鉃閲鵀辄h的光榮事跡。

曲仲毅原名曲瑛，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一名中共地下工作者。曲女士心心念念的黃縣路19號原址，由她的父親曲運鴻（又名曲中立）于1928年親自設計建造。曲運鴻20歲從大連工程學院畢業(yè)后，以其出色的日語水平和談判能力，被山東省招遠市玲瓏金礦礦主李道元重金聘請為日語翻譯，后又擔任礦上的總工程師、總經(jīng)理。

1921年，27歲的曲運鴻與17歲的于淑明相識成婚。1930年，這棟新洋樓迎來了小主人——他們的二女兒曲仲毅。“我小時候還在院子里跳格子呢”，曲仲毅與兄弟姐妹一直在黃縣路19號住到她十五、六歲。

院門前是一條由一塊塊“面包”樣石塊排布而成的德式馬牙石路。這棟地處“聚寶”地勢、上蓋紅瓦、下帶半地下室、左右各凸出兩間帶有多邊形飄窗房間的三層典雅小洋房，后來被幾經(jīng)典押，最終在1945年后被置換成了四根金條，解放后又陸陸續(xù)續(xù)搬進來幾家新住戶。

那四根金條是曲仲毅在黃縣路19號童年舊夢的終結(jié)，亦是青島解放進程中一次頗為重要的推動力。

小樓的主人曲運鴻于淑明夫婦共育有六個子女，曲仲毅與其中五兄妹都隨母親于淑明投身于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的地下工作之中，他們被譽為“紅色革命一家人”。

1931年，礦主李道元去世后，曲運鴻全權掌管玲瓏金礦。在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玲瓏金礦隨同膠東特委向黨中央籌集和輸送共計35萬多兩黃金。1948年，曲運鴻親手將原招遠玲瓏金礦股份有限公司全部交給了黨和政府，當時與他辦理交接事宜的是中共中央委員烏蘭夫。烏蘭夫說：“金礦雖然收了，但股票和機器都是你的！”曲運鴻淡淡一笑道：“為建設新中國，我愿把玲瓏金礦所有資產(chǎn)全部無償交付給中國共產(chǎn)黨的政府管理。”曲運鴻這位買辦資本家，因此被黨和中央政府譽為“開明紳士”。

1942年，曲仲毅的二哥曲琦與他青島市立中學志同道合的同學在這棟樓里創(chuàng)辦了《學余文苑》半月刊，他們追求進步，積極傳播共產(chǎn)主義。其母于淑明受激情澎湃的青年影響，隨即加入了共產(chǎn)黨的地下抗日活動。1944年，曲琦從上海光華大學畢業(yè)后，在母親的引領下積極從事地下革命工作，用父親給他的兩萬大洋在國統(tǒng)區(qū)創(chuàng)辦了進步刊物——《青年人》。同年發(fā)展年僅14歲的妹妹曲瑛（即曲仲毅）和自己一同為大人打配合、作掩護、跑交通、送情報。就這樣，曲仲毅以其不引人注意的小孩身份開啟了她一生中難忘且自豪的革命生涯。

有一次，于淑明需要赴即墨金口參加重要會議。當時青島城外到處是國民黨把守的領地，城里人要前往靠近解放區(qū)的金口，十分不易。小曲瑛與二哥曲琦陪同母親一同前往，正當要穿過最后一道關卡之時，突遇士兵嚴加追問。斗爭經(jīng)驗豐富的于淑明鎮(zhèn)定地回答：“送兩個孩子回家完婚！”兄妹搖身變成小夫妻，著急回家戴嫁衣——于是母親得以及時參加黨的工作會議。

生于富豪之家的千金小姐曲仲毅自幼學習英文、鋼琴等課程，那時的黃縣路19號是黨的秘密活動站，每逢地下黨同志到家里秘密接頭、開會，母親于淑明會讓她事先背熟每個人的身份：“這位是英文家庭教師，這位是鋼琴家庭教師……”，小曲瑛就這樣被安排在家門口放哨，以便應付隨時可能遭遇的入戶檢查。

有一回，一位地下同志不慎被捕，需要有人前往廣西路的臨時看押點送信。一路上有好幾個關卡，盤查很嚴。經(jīng)過反復權衡，母親決定派年僅14歲的二女兒前去。小曲瑛打著給親戚長輩送飯的名義順利“混”了進去，親手把藏著紙條的饅頭交到了被關押同志的手中。時至今日，曲仲毅女士回憶當時仍心情激動，“那一路渾身是汗，心里緊張得不行，但完成任務后特別高興，一生也忘不了。”

1946年，于淑明在中共青島市委社會科領導下的一支特支地工組擔任組長。為了保護家人，曲運鴻早先與妻子于淑明提出了離婚。丈夫留下了一批黃金和銀元，還有在青島、招遠和天津的三處房產(chǎn)。于淑明先是貢獻了這些黃金和銀元，用于打點和營救被捕同志，又為了充盈地下工作經(jīng)費，于淑明把招遠和天津的房子賣了。后來用原黃縣路19號這棟洋樓陸續(xù)典押，最終換取了四根金條，并搬遷至青島原膠東路22號，以此作為自家的新住處和黨的秘密聯(lián)絡點。

那四根金條其中的兩根，為中共青島市委地下電臺購置了20R美式軍用收報機等先進設備，它們發(fā)射了成千上萬次穿透白色恐怖的紅色電波。

1948年冬，青島解放前夕，為盡快摸清敵人在青島外圍的防御工事情況，市委研究后決定：將獲取青島城防圖的任務交給于淑明情報組。于淑明隨即召集王傳鼎、曲琦、任道治等小組成員部署“智取城防圖”計劃。當時設置在李村的工程指揮部是一個臨時機構，情報組推斷其內(nèi)部一定較為松散，且任職指揮部上士文書的秦大豐又是任道治的同鄉(xiāng)。這樣一來，層層突破，于淑明情報組最終順利獲取了城防圖。

曲仲毅回憶，那天寒風料峭，天陰沉沉的，任道治只身前往李村，與被他說服、愿意棄暗投明的秦大豐里應外合，成功取回城防圖，然后二人立即趕回膠東路22號。城防圖標記著青島市外圍的地形、道路、壕溝、村莊和河流等地理信息，還詳細標有國民黨軍隊的駐地和相應番號，以及碉堡、炮位、戰(zhàn)壕和鹿柴等所有防御工事的具體位置。

“在家等候的王傳鼎和我哥曲琦連夜躬身描繪，當晚家里的每扇窗都被他們用棉被遮掩得嚴嚴實實，快天亮的時候城防圖才‘復制’好，任道治急忙把原來的地圖疊好揣進口袋，搭上了早晨第一班去李村的公共汽車回到指揮部，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城防圖放回了原處。”

一頂毛呢帽壓不住老人堅韌的發(fā)絲，歲月滄桑也不曾消磨她的純真。曲仲毅娓娓道來：“院門口右邊這家小店是原來家里的車庫，樓上靠前的廂房住著車夫，還有一張乒乓球桌，那時哥哥養(yǎng)了一只凌亂的小狗，被爸爸嫌棄后，他就牽著小狗搬到后邊那間廂房里住了。”

當我們行車經(jīng)過龍江路4號，老太太隔著車窗，指著這棟離小時候自家洋樓五十米遠的房子介紹：“這兒以前是小鋪，我那時常來買零食。”孩童時代，一家人居住在黃縣路其樂融融的場景仍歷歷在目，然而現(xiàn)在的黃縣路35號卻擁擠地居住著11戶人家，院落無人打理、各處陳舊待修、小平房肆意而起，在洋樓大小姐眼中，這一切不禁讓人錐心。

一名住戶上前詢問：“您來找誰哇？”老人嘆了一口氣：“我不找誰，我……我找我自己。”這里的一磚一石、一草一木無不吐納著樸素又深情的韻味，成長于這條歷史回聲深遠的街巷，時任膠澳督辦趙琪、人民藝術家老舍、教育家楊振聲都曾是她的街坊鄰居。

她的一生見證了這個轟轟烈烈的大時代，曲仲毅記得年年歲歲市南區(qū)的薔薇花開，親歷了舉國上下眾志成城的戰(zhàn)火時代，作為百歲老人更見證了新中國成立后前所未有的社會變遷。今后，她仍將帶著參加革命時的崢嶸風貌與翡翠般的人生品格，剛毅且舒緩地與歲月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