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一家人晚餐時閑聊,女兒說,她媽媽寫文章喜歡用“。”,她寫文章喜歡用“……”,我寫文章則喜歡用“!”。我當時一笑了之,沒有在意。妻子元枝也曾批評我寫的文章有三個缺點:一是喜歡用長句子;二是喜歡用“的”字;三是喜歡用感嘆號。幾年前《課程·教材·教法》編輯部主任劉啟迪先生打電話要我修改《論言語形式在閱讀與寫作教學中的歸屬》時,提到文章中問號、感嘆號太多,我按他的要求改了三遍,又讓我妻子改了兩遍。在給劉老師的郵件中,我說共作了四方面的修改:一是用詞偏激或文字不通之處,二是把長句改短,三是壓縮小標題,四是少用問號、感嘆號。
標點符號是文章的表情。我經常用問號和感嘆號,大概是我在文章中既喜歡追問又喜歡決斷,這當然與我的性格有關。就性格而言,多疑善問、真誠感性當然是優點,但是對于寫文章來說就未必。《文心雕龍》云:“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也就是說,文章要通過文字來節制自己原生的情感、想法,這就是所謂的“修辭”吧。例如原文中這一段:“言語形式只是閱讀教學內容嗎?寫作教學中是不是也要教言語形式?或者說,當我們在教一篇課文的言語形式時,到底是在進行閱讀教學還是寫作教學呢?如果說閱讀教學可以也應該教學言語形式,那么是否能像上述論者所斷言的真正的閱讀教學只需要關注言語形式?真正的閱讀教學內容是其所強調的靜態的言語形式,還是言語內容以及動態的閱讀技能呢?”連續的追問確實讓人暢快,但寫文章不是與人辯論。后來改成“其實當我們在教一篇課文的言語形式時,并不清楚到底是在進行閱讀教學還是寫作教學。如果說閱讀教學可以也應該教學言語形式,那么還應該追問是否像上述論者所斷言的只需要關注言語形式,真正的閱讀教學內容是其所強調的靜態的言語形式,還是言語內容以及動態的閱讀技能。”問句改成陳述句、問號變為句號后,語氣緩和了許多,就像與人交談相互商量一樣,其實學問的本意就是切磋,而不是說服。又如原文“一般教師能意識到閱讀技能的重要,在教學設計時卻很少將其列入教學目標,教學實施時也不明確地向學生提示,但是令人奇怪的是聽課者、評課者又并不認為這么做有什么明顯的不妥!”“本世紀初乃至如今的將不分析文本形式的教學斥為沒有‘語文味’,其實都是一種心理慣性在起作用!”中的感嘆號也改成了句號。其實這兩處沒有必要用感嘆號,用了在我看來是加重語氣,在他人看來是故意夸大問題的嚴重性。話說回來,寫文章不是潑婦罵街,不必以聲壯勢。
記得童慶炳先生一直主張寫文章要“輕輕地說”。童先生去世后,他的散文集《舊夢與遠山》出版。他的弟子孫書敏深諳老師的為文之道,她在為該書寫的評論中寫道:散文的真固然是對外在世界描摹的真切,更是人內在情感世界的真摯,但藝術的節制在散文創作中仍然很重要,思想提升能增添散文的思之韻味,構成了童慶炳先生散文內質美的又一側面。《舊夢與遠山》真實生動的細節描繪,統領于思想中,情感中,獲得一種節制美。每篇散文的情感漫過細節和思想的盤結,獲得更為合理的形式。這使思想不艱澀,細節不瑣碎,情感不過度。全書呈現出一種思、事、情恰當結合的寫作狀態。正如這篇書評的題目《雖瘦實腴,質樸的力量》所揭示的,雖瘦實腴,質樸本身就是一種力量。
還有一次在微信朋友圈看到方克強教授給朱國華的《權力的文化邏輯:布迪厄的社會學詩學》寫的序,其中寫道:值得一提的是朱國華的問題意識,常常喜歡將陳述句轉換成疑問句,通過句式的“符號暴力”強制讀者思考。看來喜歡用問號不止我一人,而且喜歡用問號,不僅說明論者有問題意識,更有讀者意識。
后來讀陳平原《從文人之文到學者之文》,其中有一處妙語,也是談標點與文意乃至作者性情之間的關系的,他寫道:我想,如果標點顧炎武的文章,最好只用逗號和句號,而不要濫用感嘆號。黃宗羲的文章不一樣,可以多用感嘆號,他的激情澎湃和顧炎武的深思熟慮,就是不一樣。如果必須用一句話來概括顧炎武的文章風格,我想,那就是:干凈利落。有古樸之風,而無輕佻之病,這可是典型的中年文字。黃宗羲到老,筆下依舊有青春和激情;而顧炎武寫文章,始終顯得很冷靜。看來標點符號的使用還與作者的性情或者寫文章時的心境有關。我年輕時寫文章喜歡用感嘆號,現在有意去改正,盡量用句號。此外,我也意識到自己的論文、著作中長句子多。元枝讀我寫的《語文閱讀教學設計:精要的內容與適宜的形式》書稿,她發現我在書中喜歡用“也就是說”“換句話說”“或者說”“進一步說”這樣的短語。這確實是一個大毛病,大概是因為我急切地想把道理說明白,所以試圖從不同的角度反復申說,但是讀起來讓人覺得累贅,不夠“干凈利落”。這也可能與長篇論文著作這種文體有關,因為要講究論述的全面和深入,所以必須這樣多面出擊、層層深入,而不是古人札記著作,是剎那間直覺所得(“日知”),片言只語即可道盡,只有認識和觀點,不是推理演繹,故不必長篇大論、反復言說。這與有些人故意把“人都是要死的”這句話說成“沒有一個人會活著離開地球”通過繞的方式把簡單的常識弄得玄虛和復雜以顯示高深不同。
2020年9月20日的《上海書評》發表了《陳平原談現代中國學術史與述學文體》,其中寫道:標點符號的引進,談的人比較多。我關心的是每一種標點符號在不同時期所具有的特殊功能,比如哪些人喜歡用感嘆號,哪個時代遍地都是感嘆號,著重號、反問句的情況又如何。這些與標點相關的表達方式,有助于我們理解時代風氣以及讀者和作者之間的關系。這真是一個觀察歷史的好視角。元枝讀后對我說,我平時寫文章喜歡用感嘆號,除了與我的性格喜歡強勢表達,喜歡下斷語,且筆底常帶感情有關外,可能還與我曾經長期研究的對象主要集中在民國一段有關,因為民國人的文章和著作中遍地是感嘆號。
最近讀錢振文著《西三條二十一號:魯迅在1925》,里面記敘了心理學家張耀翔在《心理》雜志上發表統計中外詩人的詩集中標點符號(主要是感嘆號)使用的《新詩人的情緒》,發現中國新詩人特別喜歡用感嘆號,平均每四行就有一個感嘆號,所用感嘆號的數量是外國詩人的六倍,所以得出民國“中國詩人比外國大詩家六倍易于動感嘆”的結論。他還就此寫了一首白話詩諷刺中國詩人喜歡用感嘆號的現象:“仰看像一陣春雨,俯看像數畝禾田。縮小看像許多細菌,放大看像幾排彈丸”。讓人忍俊不禁!雖然是批判和嘲諷,但是他在詩中有意不用感嘆號。
古人行文不用標點符號,讀者需要明句讀才能通文意,且所用是簡單的圈、點,這可能與古代書寫是豎排直行而加多種或復雜的標點會影響書面的美觀有關,也可能與文言中有“夫”“惟”等發語詞、“也”“矣”等句末語氣詞以及“……者……也”“……之以……”之類固定的句式而可以據此判斷句子的起訖有關。不用多種且復雜的標點,好處是可以鍛煉讀者的理解(所謂“識文斷句”)能力,也賦予其自主解讀的權力和獲得創造性解讀結果的樂趣;弊端是既不能全面、準確地反映作者所要表達的內容,也增加了讀者閱讀的難度。相反,從1919年之后伴隨著白話文的推行、漢字橫排的推廣才開始通行的新式標點,因為有多種,所以能直接、明確地表達出詞句的含義、詞句之間的關系、作者的情感等。不過,有時候也會因為作者使用標點符號的不好習慣而給讀者帶來理解障礙或者不適感覺,所以寫文章時需要時時注意,改文章時應反復推敲。
(作者系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