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外婆在一起的日子,格外像日子。牛羊入圈,雞鴨進舍,太陽把山墻上最后一截影子收攏,天漸漸黑了。
夜色蒼茫,我枕著外婆的臂彎,聽她唱著古老的歌謠,悠悠地入睡。夜半,忽然聽見房頂上有“咚咚咚”的響動。
這是什么聲音呀?半睡半醒之間,我問外婆。
黑貓回來了。是它在房頂上來來回回地跑呢,快些睡吧!外婆說,接著又哼唱起了歌謠。
黑貓的爪子抓撓著房檐上的青瓦,發出凌厲的“嘶嘶”聲,好像把我的心揪起來,按在青瓦上反復地摩擦著。聲音越來越密集,我的心也“咚咚咚”地跳起來,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索性坐了起來。
我把堵在窗洞上的厚紙殼移開。一輪滿月掛在天上,光亮一下子涌進了老屋,寒氣也一個跟頭滾了進來。風把身上的毛孔都吹開了,我打了個冷戰,趕緊鉆進溫熱的被窩里躺下。
聽到了聲音,黑貓一個箭步躥到墻上,又轉身跳在窗臺上,從窗洞鉆了進來。窗洞很小,黑貓很肥,可它毫不費力就進來了。聽說,貓會縮骨功。它們的身體很軟,在遇到縫隙時又把自己拉得很長,收放自如。
黑貓一進屋子,就呼哧呼哧地喘息著。它抖了抖毛發,趴在我的腳邊,半瞇著眼睛。可能是冷了,它轉身跳上窗臺,伸出爪子一下一下地推動厚紙殼,把窗洞堵上,然后又跳下來,身子縮成一團,像毛毛蟲一樣慢慢蠕動進我的被窩里。
它這么晚回來,也許是去英金河的枯草叢中逮鳥雀了,也許是去西倉房捉老鼠了,又或者去鄰居家偷吃陰干在房檐下的臘腸臘肉了……天寒地凍,積雪還沒消融,它又上躥下跳的……總之,它身上臟兮兮的,嘴巴上還留著污漬。
這樣想著,我一腳將黑貓踢了出去,然后把被子的四角都死死地壓在身子底下,像包粽子一樣把自己緊緊包裹起來,只把頭露出來。
“喵嗚——”受了痛的黑貓委屈地叫著,又不敢太大聲,嗚嗚咽咽的。黑貓似乎看出了我的嫌棄,它退在角落里,伸出舌頭仔細地舔著自己的毛發和爪子。
迷迷糊糊中,我看見外婆伸出腳來勾住黑貓,它順勢鉆進了外婆的被窩。外婆不嫌棄黑貓。外婆的愛,融入舉手投足間——于外婆來說,它不只是一只會捉老鼠的貓,更是長著毛發的家人。
天還沒亮,外婆就輕手輕腳地在廚房里忙碌著,靜靜地剝著豆子,洗著青菜。火爐上,一壺水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
熱熱的炕頭上,我打著長長的哈欠,伸著懶腰,無比愜意。
紅彤彤的灶火上,一鍋白粥散發出清香,屋子里熱氣騰騰。
我的身邊也熱氣騰騰,還軟綿綿的。拉開被子一看,是黑貓,窩在我的腿邊睡得正香。
它是什么時候鉆進來的!趕也趕不走,真叫人哭笑不得。
飯菜一上桌,黑貓就聞著香味醒了過來,它一骨碌爬起來,抬起前爪放在炕桌上,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左瞧右看。外婆喚著它,給它的碗里倒了一些白粥,又添了幾勺菜湯。它低下頭來舔了個干干凈凈。
好孩子,去捉老鼠吧!西倉房的老鼠反天了,把大柳筐里的花生禍害了一大半。外婆不讓黑貓吃得太飽,朝它揮著手。
黑貓好像聽懂了,一溜煙跑去了西倉房。不一會兒,它叼著一只老鼠,得意地甩著尾巴,似乎在向外婆邀功。外婆笑了,給它的碗里添了一條小魚干。
東風吹了一夜,吹來了春天,春的氣息氤氳開來。我喜歡風,風越大,我睡得越安穩。炕頭上,我緊挨著外婆躺著。
屋頂上傳來“嗚嗚呀呀”的聲響,把剛剛進入夢鄉的我吵醒了。是黑貓,它爬到了屋頂上,對著一彎新月唱著歌。
它在唱什么呀,真難聽!我嘟囔著,用手捂上了耳朵。這只黑貓呀,它找伴兒呢。外婆說。
歌不成歌,調不成調,黑貓執拗地唱著自己編寫的情歌。
我也發覺了黑貓的反常,這些日子總是呆頭呆腦的,肚皮緊貼著地面,屁股卻高高地翹在半空,小尾巴卷成一個“O”,后腿還不住地胡亂踢踏著。
黑貓近來還很黏人,總是高高地揚起頭來,沖我“喵喵喵”地叫著,走到我的身邊站立起來,抬起前爪環抱我的腿,用腦袋蹭著我的褲子,討好著我。
我蹲下來撫摸著它,看著它那神秘而深邃的目光,卻讀不懂它的心思——它想要做什么呀?
外婆在它的碗里倒了一些加了餅干碎的牛奶,又在一旁的鐵皮盤子里放了幾條它最愛的小魚干。黑貓只是嗅了嗅便扭頭走開了,好像沒什么胃口。
外婆忙于農事,很晚才回家,有時也顧不得黑貓。可是一連幾天不見黑貓,它碗里的小魚干已經皺巴巴的了,水碗也滿滿的,水面上落了一層浮土。房頂上唱情歌的小貓,消失了。
我們去尋黑貓。農事再多,也得抽空尋它。外婆對我說。
外婆前前后后養過很多只貓,但大多是流浪貓,在路上遇到就跟來了,或者突然跑到院子里來,給了一些吃喝,就留了下來。過一段時日,貓的主人來尋或是自己跑掉了,貓就一只一只地減少了。外婆生性溫和,總是由著它們來或是走。
但是這只黑貓不一樣,它一生下來就被外婆養在身邊,已經陪伴了外婆很長時間。而黑貓也把這里當成了自己的家,白天再怎么貪玩,也會在黑夜里回來。那個小小的窗洞,就是外婆特意給黑貓留的“門”。
太陽落山,月亮升起來了,我們一邊走,一邊大聲呼喊著黑貓:“黑子——黑子!”
黑子,是外婆給黑貓取的名字,簡單又純樸。那些流浪貓,外婆不想念它們,也不取名字——那不過是萍水相逢又互不虧欠的人生際遇。
河岸邊、南沙梁、柳樹林、路溝……連村東頭的雞舍都找遍了,也不見黑貓的身影。
黑子去哪兒了呢?唉,不會是被蛇吞了吧?外婆有些擔心。后山上,有蛇出沒。黑貓很喜歡吃蛇蛋,它總是去偷。
找不到,只能往回走。黑貓不在,這個家沒了上躥下跳的身影,總感覺少了點什么。
日子就這樣慢慢走過。春的氣息越來越濃重了,不知不覺間,田野里一片翠綠。
幾天后的一個深夜,我們剛睡下,房頂上就傳來了“咚咚咚”的聲音。
我和外婆忽地一下坐起來,對視了一眼。外婆起身點亮了燈。只見窗洞上的厚紙殼被推倒了,一個黑影閃了進來,撲在我的被子上。
黑貓回來了!
我高興極了,也不在乎它身上臟不臟、臭不臭,伸出手一把將它摟在了懷里,臉貼在它柔軟的毛發上,像重逢了一位老朋友一樣親昵。
我就知道,我的黑貓會回來的。外婆喃喃地說。
兩個月后的初夏,大腹便便的黑貓生了一窩小崽。剛出生的“小黑子”,閉著眼睛,細細弱弱地叫喚著,渾身光禿禿的。我數了數,一共六只。一個月后,它們長出了軟茸茸的毛發,通身黑黝黝的——和黑貓一模一樣。
這真令人驚喜。
一只變七只。看來,“失蹤”的那幾日,黑貓學到了魔法。
豌豆//摘自《中國校園文學》(少年號)2024年第4期,本刊有刪節,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