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深處（2）秋來共乞巧

01

七月初四這天一大早，阿臻便守在后院那棵傘大如蓋的梧桐樹下。

等到晨光熹微，微風拂面，第一片梧桐葉從樹上落下時，她便大喊一聲：“祖母，秋來了！”

還記得3年前她初到汴京時，聽祖母說起過一個當朝典故：皇宮內苑里，官家吩咐人種了一大片梧桐樹。立秋這天，有官員早早地等在梧桐樹邊，待第一片梧桐葉落下，便將“秋來了”的消息奔走相告，所謂“一葉落知天下秋”。

很快，這個饒有趣味的儀式便從宮廷流入民間，文人雅士、販夫走卒都爭相效仿。

“聲如洪鐘，派頭十足，咱們杏花食肆出了個‘報秋’的小女官呀！”

聽到祖母打趣自己，兩坨綺麗的紅霞便飛上了阿臻的臉頰，她笑著跑開了。

02

“立了秋，把扇丟。”老話說得一點兒也不假。

第二天，汴京城便下了場綿綿秋雨，風也變得涼颼颼的，早起的阿臻不由得裹緊了衣裳。殘花落葉在地上鋪了薄薄一層，添了一絲蕭瑟。

不過，阿臻一點兒也不“傷春悲秋”，因為再過兩天就是七月初七“乞巧節”啦！

只要過節，祖母就會悉心準備美味佳肴，所以阿臻很開心。尤其是乞巧節，這個節日是姑娘們最期待的，是她們的專屬節日——

相傳織女是天宮里最擅長紡織的仙女，自然也是人間女兒們頂禮膜拜的“偶像”，她們會在七夕夜晚對月祭拜，擺上時興瓜果，祈求自己也有一雙靈巧的手。

天公作美，連著好幾天的陰雨天氣終于轉晴了，乞巧節當晚月朗星稀。杏花食肆后院梧桐樹旁的空地上，擺了一張小小的幾案，上頭一個琉璃盤子里裝著石榴、葡萄等當季水果。

“乞巧，乞巧，請織女娘娘賜我一雙巧手，讓我做出全汴京最好吃的菜！”阿臻雙手合十，雙目微閉，小聲而虔誠地禱告。

可她話音剛落，便耐不住性子，睜開了一只眼，并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打量著天上那輪白玉盤般的月亮，嘴里還不住地嘟囔：“織女娘娘，今晚跟您許愿的人肯定很多，您可一定要記得我呀！這些水果您隨便吃，吃了我再買，千萬別客氣！”

“也對，不光是女工針織需要巧手，咱們做廚師的也需要……拜得，拜得！”

“祖母……”阿臻回頭，發現祖母不知何時，提了個食盒站在她身后。

前一秒還說要好好做菜呢，這會兒有祖母在身旁，她又想要撒嬌了。

03

可就在這時，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阿臻，阿臻，我們來啦！”

幾個少女在前院和后院連廊的月亮門處興高采烈地喊阿臻。

“快來快來！”阿臻看到伙伴很開心。

而祖母也把做好的乞巧果子從食盒里一一端出來，囑咐她們多吃些：“乞巧節，吃巧果，真的會變靈巧哦！”

“謝謝吳婆婆！我們也帶啦！”少女們一邊道謝，一邊把自己帶來的木匣子打開。一時間，小小的石桌上便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點心。一個說這個的樣子好看，一個說那個的味道極佳，還有在互相討教做法的，簡直不要太熱鬧、太開心。

“呀！”阿臻幾塊果子下肚，突然拊掌大喊，“還有一件事沒做呢！”

說著她便提了盞竹燈籠進了屋，出來時手上端著一個裝了大半盆清水的陶盆：“姐妹們，繡花針都帶來了嗎？咱們這就開始投針驗巧吧！”

“帶啦帶啦！”一個綰著靈蛇髻的高個子少女朗聲答道，“阿臻，咱們趕快開始吧，不是說好一會兒出門逛夜市嘛！”

她是阿臻最好的朋友——阿妍。兩姐妹這樣你一言我一語，那陶盆便像一塊吸鐵石，借由她倆的話，將眾人聚了過來。她們人手一枚繡花針，垂直著往陶盆里放，針不會下沉，水底會出現針影，若針影在水里是彎曲的，即為“得巧”，反之則不然。

不過片刻工夫，便有人歡喜有人憂，喜憂皆從這針影的曲直中來。

不過大家也不會真因一枚小小的繡花針就敗了過節的興致——值此月華如練、街巷人聲鼎沸之時，更有夜市可逛，她們都等不及完成這些“儀式”，就要出門去啦！

04

“瞧，那不是丑婆婆嗎？”

州橋夜市上，燈火搖曳處，阿臻跟著姐妹們在擁擠的人群中艱難地穿行著。突然，阿臻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這人通身大紅配大綠，怎么看都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尤其是這人右邊耳鬢處還別了一朵粉色的芍藥花，就更顯滑稽可笑。

初到汴京時，阿臻還不懂為何容貌姣好的人要故意扮丑來招徠顧客，祖母就告訴她：“有人求美，便有人扮丑，這是人之常情。”

不過，從旁邊瞧，丑婆婆的生意確實要比其他商販的要好得多，這大概就是她的經商之道吧。

阿臻遇到她的次數不多，但每次遇到，發現她兜售的貨物都不一樣。有一次阿臻從鄉下趕路回來，剛好口渴難耐，還花了一文錢買了杯她自制的涼茶吃呢！這回，丑婆婆面前的笸籮里，放著一個個細頸的琉璃瓶，湊近了仔細聞，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味。

“小姑娘，新鮮的薔薇香露，要不要來一瓶？”

從前在鄉下過乞巧節，也是在立秋之后。小孩們要趁著月色去田里“摸秋”，這時，大人們便會叫他們帶上一兩個盆或小碗，專門收集草木間的清冽露水。據說，因為露是無根之水，最為潔凈，用夜露洗塵，能讓雙目更加明亮。

眼下雖身在人人都向往的汴京，又在最繁華的州橋街頭，但阿臻竟有些懷念從前的鄉村野趣，以及那些與爹娘、弟妹朝夕相處的幸福時光。她甚至想立刻快馬加鞭地趕回去，問問弟弟妹妹，他們又得了幾瓶露水。

那鄉愁在各色香露的縈繞間變得具體可感，讓她在丑婆婆殷切的目光中停了下來，并掏錢買了一瓶荷露和一瓶桂花露。

“阿臻，你喜歡淡雅的香氣呀？”阿妍問道。

阿臻淺淺一笑，而后輕輕地點了點頭。她沒有說出來的真正原因——她想家了。

05

可是很快，阿臻便發現，想家的人，不止她一個。

沒過幾天，阿爹雇的牛車又來了一趟。祖母便把阿爹送來的瓜果蔬菜和后廚暫時用不到的新鮮食材，趁著乞巧節過后的好日頭，一樣樣地晾曬在后院：紅的、白的、黃的、紫的……散落在屋頂各處，遠遠望去，像秋姑娘打翻了的顏料盤。此情此景，讓過來幫忙的阿臻不由得想起從前的秋收時節，鄉下大大小小的院落里都會是這樣的光景，閉上眼睛都能想到是怎樣的喜慶。

“我很早就進宮當值，你阿爹他們就跟著你祖父長大，后來你祖父生病去世……唉，一晃啊，都這么多年過去了，可是老家呢，卻總共沒回去過幾次……”

過來幫忙的阿臻，看著祖母一邊將曬好的莧菜晾曬翻面，一邊自顧自地絮叨。她見祖母臉上沉浸著悲秋思鄉的情緒，便趕忙用話岔開：“好熱哦，祖母，‘秋老虎’果真名不虛傳哪！”

阿臻把手里的蒲扇搖個不停，可汗珠還是一顆接一顆地掉。

“是啊，不過幸好有這樣的好天氣，我們才能曬秋呢！”祖母邊說還邊讓她仔細些，別糟蹋了糧食，因為來年可能就沒有這么好的年景了。

“不，祖母，孫女倒是覺得，今年的年景好，來年的年景會更好……”

接著，她便聲情并茂地講著，如今的太平年月，幾乎每個月都有節過，能吃好吃的；她們雖在汴京，但每次阿臻回老家，族中親眷們總會讓她給祖母捎帶一點兒果子回去，這就是無論多遠的距離都阻隔不了的親情。

祖母靜靜地聽完她說的這些，擦了擦眼角泛起的淚花，終于展顏：“我的小阿臻，真的長大啦！”

06

祖孫倆一致決定，等今年新鮮的葡萄酒釀好后，便寫信讓阿爹來接她們回家，好好歇一段時日，一家老小理當慶賀一番哩。

“反正汴京的食肆這么多，也不缺咱們這一家。”祖母十分豁達，“可那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我是不想再等啦！”

于是，壓力再一次給到阿臻——

不過幸好今年乞巧之時，她向織女娘娘求了巧手。她可要快些精進廚藝，真正從“小掌柜”變身“掌柜”，才好讓祖母快些退居幕后，頤養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