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狼是我的高中同學。我跟這匹“狼”做了兩年同桌,然后他轉到了文科班。其實,阿狼文理兼優,經??嫉谝?,當過語文科代表、學習委員和班長。阿狼身高1米68,微胖,戴眼鏡,文縐縐的,說話時常抬手扶眼鏡。鏡片后面有一雙好奇而溫和的眼睛,讓人想到羚羊,而不是狼。
阿狼說話結巴,但他的嗓音十分好聽,輕柔、明亮,斷續的詞句間自有一種別致的韻律。我們都愛聽他說話,還學他結巴,他也不生氣。久了,我們都快成了結巴,只是學不來他那宛如天成的節奏。
語文科代表不是白給的。阿狼會寫詩,舊體詩、現代詩都寫。他追求押韻的儀式感,認為詩歌是最有儀式感的文學,用他的話說,“不押、押、押韻的詩、詩,不、不算好詩,不是詩、詩?!北緛恚嘀魅斡X得,像阿狼這樣一點不偏科的學生,學理科更有優勢,但阿狼更想從文。老師同學都有點替他可惜,我倒羨慕他,想干嗎干嗎。后來才得知,他轉文科,也并非出于對文科的熱愛。據阿狼自己說,他真正的夢想是做一名“音樂人”,寫詞作曲,演唱自己的作品;轉文科只是為了騰出更多時間“搞創作”。他說得鄭重其事,我聽著將信將疑——寫詞,肯定沒問題;作曲嘛,聽說他有個在華沙肖邦音樂大學學作曲的姑姑,自然可以指點一二;然而演唱呢?
不管怎樣,阿狼已踏上夢想之路。上物理課,他畫五線譜。我一邊聽老師講超聲波,一邊看阿狼畫五線譜,課上得心猿意馬。阿狼畫的五線譜很怪——五條線不是平行的,它們時而發散、時而聚攏,或像被風吹皺的波紋,音符在其間上躥下跳,飄忽不定,卻又自成一套序列,前赴后繼地演進著,沒有盡頭。物理課上了半學期,已經講到量子力學,阿狼也畫了兩大本子線譜,我終于看出一點規律。他在創作的那首曲子——如果確實是一支樂曲的話,總是從上、下兩行發散式線譜開始:上面的音符像遠處涌來的浪花,下面的音符則如一串脈沖信號。這樣相伴著走一段,變成一行波紋式線譜,音符仍然是脈沖信號,間隔縮小,強度增大,如中流砥柱。翻過幾頁,脈沖譜戛然而止,雙行譜重現,上下兩行交替著發散或聚攏,音符此呼彼應,上下貫通。再往后就不那么清楚了,阿狼在本子上涂來涂去,把線譜畫成了扭曲的時空和糾纏的量子。“這、這、這是什、什么玩意兒?”我小聲問。“神、神曲。”阿狼扶了扶眼鏡,小聲說。物理老師眼尖,早發現阿狼在干什么,卻懶得管他。期末考試,他的物理成績照樣不出前三名。班主任不死心,動員全班同學游說阿狼留下,然而他去意已決。我惦記他那未完成的詭秘“神曲”,一沖動,差點跟他一起轉了文科。
阿狼去文科班之前的那個冬天,我們開元旦晚會,班主任鼓勵大家表演節目。物理老師當主持人,氣氛越來越活躍。她比我們大不了幾歲,很快就混熟了。晚會開到高潮,我們攛掇她也演個節目,她就大大方方地朗誦了普希金的詩:“我不想取悅驕狂的世人/ 只希望博得朋TiC+z8BzBPqlBzkeT7OxM8/Z7GM5ZfjDwtFX6/pK92w=友的欣賞/ 但愿我寫出更好的詩篇/ 獻給你,和你的靈魂一樣……”這詩我一向喜歡,此時聽物理老師讀出來,無端覺得像一種預告。我回味著押韻的詩句,想起阿狼的高論,左顧右盼,卻不見他蹤影。正納悶,就聽物理老師說:下一個節目,請我們的“詩人”出場——說完,沖班主任使個眼神,班主任站到門邊,擊掌三聲,“詩人”來了。阿狼走到場子中間,給大家鞠了一躬。馬上有人“撲哧”樂了?!巴⑼?、同學們好,我給大、大家唱、唱首歌,齊、齊秦的歌?!边@句說完,全場頓時鴉雀無聲。我們一臉鄭重地看著阿狼,像等待一個奇跡。
他深吸一口氣,抬手扶了扶眼鏡,開始唱:“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
那是我們第一次聽阿狼唱歌。沒有任何伴奏,他的聲音清越流暢,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我們呆若木雞,忘了喝彩。從那一刻起,“詩人”與“阿狼”完美合體。在我的記憶中,那個冬日也許陽光燦爛,也許風雨如晦。校園的路燈亮起,梧桐的枯枝閃著粉褐色光暈。阿狼穿著月白襯衫,靜靜地站在窗前,為我們歌唱。同窗兩載,他用這種方式跟我們作別,并宣告了自己的夢想。他使我們同時陷入了驚喜、震顫、憧憬和遺憾中。當然,我們還在同一個校園里,還會遇見、談笑,見他從文科教室出來,我們會蜂擁而上,大呼“狼、狼、狼來了”!在變成“驕狂的世人”之前,我們仍是欣賞他的朋友。然而一些東西從此再也不一樣了。其實我們都已隱隱地感覺到,只是不愿承認、不想追問,這些東西究竟是什么。是凄厲的北風、無垠的曠野,還是傳說中美麗的草原?
如今,即便這些都已見識過,我仍然找不到答案。但我固執地以為,阿狼比齊秦唱得還要精彩。那匹北方的狼不需要飄灑的長發和俊朗的面孔,不需要鏗鏘的鼓和吉他;除了夜和月,它不需要任何同伴。它獨來獨往,從容不迫。在阿狼的歌聲里,我聽到了狼的心跳與夜光的諧鳴。但是我看不到狼的眼睛,它們被鏡片的反光擋住了。隨著歲月的流逝,那雙眼睛越發變得撲朔迷離。
上大學,阿狼和我在同一座城市,念的學校是鄰居。阿狼成了中文系的高才生。周末,他來找我玩。他個頭沒長,眼鏡換了一副,干干凈凈,文質彬彬,說話仍然結巴且富于節奏。我們逛到荷塘邊,坐在廊子上看大一新生學跳交誼舞,高音喇叭放著舞曲,很帶勁。我一下子想起阿狼那兩大本子天書似的五線譜,便問他到底寫的什么,可曾寫完。阿狼立刻來了談興,果然他還在“搞創作”。他說他做過一個夢,夢見世界只剩下一匹狼和一只鯨,狼在山上,鯨在海里,山和海化成了一片……從夢中醒來,他就開始寫這首《狼和鯨的狂想曲》了。一共四個樂章,前三個樂章都寫好了,最后一個樂章一直難產。他說他要用賦格來創作這一樂章,也許還會配上合唱——不,合唱不好,人類無法模仿狼叫,更無法感知鯨聲。但在那個夢里,阿狼說,他確實聽到了鯨發出的聲音。有好幾個夜晚,萬籟俱寂,他試圖把那個夢續上,幾乎成功了——他又夢見山和?;梢黄?。然而鯨聲再也沒有重現。說到這兒,一條魚忽然從塘中躍起,尾巴一甩,在空中翻個身,復歸于水,漣漪從這頭一直蕩到那頭。水面平靜下來,阿狼接著說,等攢夠錢,他會報名參加科考隊,研究鯨的聲波和狼的調性。他已經開始關注做這類研究的科學家了?!澳悄氵€、還、還寫不寫詩、詩?”我問?!斑@不就、就、就是一首音、音樂詩嘛!”他抬手扶了一下眼鏡,憨笑著說。那是我最后一次見阿狼。
關于阿狼故事的結局,我聽過三個不同的版本:一說阿狼做了中文系教授,娶妻生子,歲月靜好;二說阿狼去華沙投奔了他的作曲家姑姑;三說阿狼只身孤影遠走他鄉,不知所終。
然而在我看來,這幾種都不算“結局”。許多年來,我與昔日同窗疏于聯絡,阿狼似乎確實銷聲匿跡了。這年頭找個人并不難,可我也沒動過尋訪阿狼的念頭。就像一只未曾打開的盲盒,我知道那里面無論是什么,都沒有我想要的那種拍案驚奇。盲盒打開的一剎那,我預感到,少年阿狼的光榮夢想也將灰飛煙滅。這當然不是我想要的“結局”。
我讀過鯨的文學,聽過狼的音樂,卻從未聽過《狼與鯨的狂想曲》。與其說這是一種幻滅,不如說是一種希望——只要還沒聽過,它一定還在創造中。
(摘自《愛樂》2024年第3期,姜敏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