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白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永遠有夢的理想主義底色。他青年時代寫的《上李邕》里,已經自比能騰飛九萬里高空的大鵬,說——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時人見我恒殊調,見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最后兩句,借孔子“后生可畏”,直白地告知詩作的受贈人、當時的渝州刺史李邕:“您可別小看我這個小年輕啊!”
直到他62 歲寫《臨路歌》,那只曾在年輕時翱翔于心中的大鵬,依然倔強如故——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馀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石袂。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臨路歌》是李白在病重之后精力不濟的情況下完成的最后作品,當是絕筆。詩人以大鵬自比,浩嘆一生壯志未酬的悲愴,雖已不能如當年那般神勇瀟灑,趁風少歇,就能把滄海之水一掃而空,卻依然有不服輸的韌勁。事實上,讀李白的作品,晚年不乏消沉的東西,但激情和夢想從未離開。這也是中華文化中的一股清流,一股跟那種總是被規矩所束縛的陳腐之氣很不一樣的清流。
當然,也毋庸諱言,李白永遠有夢的理想主義,在現實面前時常是敵不過個人的功名欲望的。他在《夢游天姥吟留別》里寫“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重點原并不在“摧眉折腰事權貴”——如果有機會,再匍匐在貴妃的石榴裙下,寫幾首“云想衣裳花想容”也是無妨的——重要的,其實是“開心顏”。不光臉上開心,心里也開心,才是最重要的。不開心,則搞什么事都沒意思。尤其是心里不開心,還要強顏歡笑,那是最最沒意思的。在那樣的場景中,太白的境界,才會靈光乍現,突然爆發,才會掀桌子:“老子不干了!”
清代學人龔自珍曾有一個說法:“莊、屈實二,不可以并,并之以為心,自白始。”意思是莊子和屈原,其實是不同的兩家,不能混在一起的;把莊子跟屈原合二為一,并且視這種合一為一種心靈的聚合,是從李白開始的。我們理解,龔自珍之所以要先把莊子跟屈原分為兩家,是因為莊子追求的是絕對的自由,而屈原則是堅定的理想主義者;理想主義者的堅守,跟無可無不可的絕對自由,是有沖突的。到了李白那里,追求身心的自由和至死不滅的理想主義,兩種看起來不無抵觸的理念融合了:他把個人的身心自由,外化為簡潔明了的“活著要開心”,并視此為一種可以抵達終極理想的途徑。
唐代以后的中國人,在精神上和物質上多了很多限制,中庸意識彌漫于社會各階層。不過無論如何,在中國人的內心,一直給李白留著一個特殊的位置。他固然比不上杜甫那般沉郁深刻,也不像白居易這么平易近人,但是,在用自己的神來之筆,詩意地表達人既應該有高遠的理想,也應該活得自在開心方面,他達到了一個后人難以企及的高峰。
(摘自《環球人物》2024年第11期,本刊有刪節,張云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