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是地鐵上的一個乘客,你在下午6點,被散發著汗味和香水味的陌生人擠在車廂中央一個狹小的空隙里。你的兩只手夠不到任何一個拉手吊環,你只好依靠雙腳努力保持平衡。你的視線越過高高低低的頭顱,看向車窗外閃過的巨大的燈箱廣告,廣告畫面上是一片寧靜碧藍的海水。于是你幻想著去旅行,你幻想著這列地鐵駛離此地,開往一處不知名的地方。當車身終于停穩,你透過左側的車窗看見了海岸線,車門打開,海風撲面而來,你的前方是一個幾乎沒什么人的小漁村。
你是漁村里的一位小學教員。一個寧靜的午后,你坐在吊扇“吱吱呀呀”地轉動著的辦公室里,批改著學生的作業。你透過敞開的木窗,看見操場上有一個戴著草帽的校工在清除雜草。你已經在同一張辦公桌后面坐了整整兩年。于是你幻想著去旅行,你幻想著自己騎上自行車,沿著校門口那條水泥路騎到一公里外的海邊,頂著腥味十足的海風登上一艘馬達聲隆隆作響的機帆船。你站在船尾看著學校操場上的旗桿離你越來越遠。你追著那條海平線,來到了一座名叫紐約的城市。
你是紐約曼哈頓一家連鎖咖啡店的服務員,但你真正的志向是成為一名作家。你在每周一晚上乘地鐵去23街的一個酒吧,聽文學作品朗誦會;在每周六下午去第4街另一個常有文人出沒的酒吧,希望在那里碰到愿意閱讀你的小說手稿的出版商或經紀人。現在,你正在俯身清掃一位顧客撒落的蛋糕屑。你身旁的座位上有3個衣著鮮亮的華爾街職員正在高聲談笑,他們談到私人游艇以及在歐洲度過的假期。你走到店門外,從口袋里拿東西時碰到了昨天收到的那封退稿信。于是你幻想著去旅行,你幻想著自己攔住眼前開過的計程車,到機場,對著柜臺后面身穿航空公司制服的女孩說,你要去巴黎。
你是巴黎塞納河左岸圣日耳曼德佩區一位獨居的老婦人。每天下午3點你會穿戴整齊,走出那間位于6樓的小公寓。你手扶欄桿緩緩下樓,推門來到陽光燦爛的街上。你經過咖啡館外面端著杯子、面向大街蹺腳而坐的優雅男女,經過門前聚集著外國游客的老教堂,經過門臉不大的時裝店和小畫廊。你轉入一條小路,走進一家超市,推了一輛購物車,到貨架前認真地挑選蔬菜和奶酪,然后結賬離開,手提購物袋返回你的公寓。在準備晚餐之前,你像往常一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你看見屏幕上有3只大象和1只小象正晃著鼻子緩慢地行走,在它們和遠處的地平線之間,有一棵細長的小樹,像一顆孤零零的釘子。于是你幻想著去旅行,你幻想著自己此時此刻生活在一個有很多大象的國家,最后你想到了印度。
你是印度德里舊城的一個流浪漢。你在一個圓月高懸的夜晚斜倚在路邊,手握一聽罐裝啤酒。你的頭發和胡須粘在一起。你身上套著撿來的11件襯衫和5條褲子。你在每個白天走街串巷,仔細研究這座城市每一個垃圾桶里的內容。每個夜晚你坐在固定的角落里,看著這座破舊的老城變得越來越安靜。你很放松,哼起了小曲,思緒飄散開來。這時,你抬起頭,看見了懸掛在街對面大樓頂上的月亮。于是你幻想著去旅行,你幻想著去那里走一走。
你是登上月球的宇航員。147小時以前,你和另外3名宇航員乘坐的登月艙平穩地降落在月球表面,你第一個走下舷梯。123小時以前,你和你的同伴駕駛著一輛月球車在坑坑洼洼的月球表面顛簸著前進。你意識到,自登月以來你看到的景象幾乎沒有什么變化:頭頂上方永遠是漆黑一片,腳下永遠是塵土和碎石。84小時以前,你躺在登月艙里做夢,你夢見了家門口超市貨架上擺放的鮮紅的番茄。47小時以前,你在一個低矮的山坡上摔了一跤,塵土和石屑飛舞,當你終于像從游泳池底爬起一樣重新站直了身子,你又看到了懸掛在黑色天幕上的藍色星球。24小時之前,你收到總部的通知:停留在近月軌道上的指令艙出現電腦故障,總部的工程師正在全力搶修。5分鐘之前,你收到最新通知:指令艙徹底癱瘓了,無法按原計劃完成與登月艙的對接。1分鐘前,你的助手羅斯通過對講機告訴你:總部將緊急發射一架小型火箭為你們提供補給,但登月艙上的氧氣儲備僅夠維持31小時。現在,你站在月球表面,手里握著一塊礦石,身體一動不動。你忽然感覺這里如此荒蕪寂靜,如此丑陋不堪。于是你幻想著去旅行,你幻想著此刻能去往遠處那個藍色星球上的任何一個角落。你不在乎風景,你只想被人群包圍,毫無緣由地,你想到了一列擁擠的地鐵。
你是地鐵上的一個乘客,你在下午6點,被散發著汗味和香水味的陌生人擠在車廂中央一個狹小的空隙里。
(攸寧摘自《課外閱讀》2024年第4期,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