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行走在山水之間,離開煙火與喧囂
就只剩下鳥鳴和流水
皺紋深藏時間擦傷的痕跡,終會慢慢修復
太陽和月亮——
是我無數次輪轉中唯一的眼睛
層層褪去有色的光,保持
獨立自醒的意識,有時候
站在悲喜的夾層,眼里的山河
仍然是廣闊的風景
我越來越喜歡,那些從紛雜中
剝離出的寂靜,像一顆星
被世間忽略。深埋進泥土
隨著春天發芽,開花
只是,我化身的果
是你看不見的卻又在懵懂的
生活中對過程有微妙的觸覺
夜晚,松間懸掛的明月照進體內
映現出塵埃的屬性,而石頭上
擺放著殘骸,多么堅硬
我只能看著它們,在風中
等待剩余的光,一點點識破
沾滿灰塵的皮殼,就像潛意識里
等待。逆反季節
一朵花在冬雪里開放
2
大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所有的事物
都變得模糊和臃腫。城西側一座公園里的
樹木、石像以及昨夜的燈盞
再也找不到任何跡象。滿世界的白
在思想不易發現的
和灰暗的部分,暫時遮蔽它最初的本性
我假裝對陌生的人和事
提起新生的喜悅,打招呼,寒暄
一切都順理成章
可我的腳步跟著心念游離在荒野
從機械式重復的時光里
提取更多的因子,種植在另一場雪中
每個腳印里都有種子,所有的方向
都有光的照耀,有天地暗香的滋養
經歷知天命之年,我還是愿意
相信。順應大自然界的規律,被堅冰
封存的天性,在雷電
爆裂中凸顯它們本有的模樣,如冷暖
不過是季節交替中對疑惑分解后浮出的
真相,或剔除肋骨上粘附的某些假設
3
連綿起伏的群山,無法看到距離
還有多遠,一些高峰隱匿在天上
云霧是隔開視線的利刃,我的想象力
一直是微弱的狀態。風,從我臉上
吹過。越急切的時候,閉目的穿越就會越快
常常是自己無法確定活著的位置
如同在夢境般,自由選擇新的
落腳點和高度。看見小溪、大雁和落葉
我開始脫離一些依附在萬物上的
念頭。在光與光的重疊中
退出迷失的劇場,可退步的姿勢同樣需要
自省的勇氣和力量,去刺破
至今,還沒有體證的智慧與經驗
仿佛剛破繭而出的蟲蛹,誤撞在雪蓮上
它沒有翅膀,只在音聲里加重頭頂的
厚度。它站在大青石靠近懸岸的一端
棲身的歸宿依舊是天涯
依舊是迷霧中被現實覆蓋的冰層
4
陽光終于露出笑臉,冰雪并未融化
這山川的正面和背面,立體畫面
在光線牽引中移動它在我內心的框架
是否會在嚴冬與春天的出口
相距半寸的途中坍塌——是我日夜
擔憂的事。許多人,堅持和放棄都是定數
卻要在光影拉長的曲線里找到破譯的密碼
山川和大雪,我們都在同一條路上
所擁有和失去的,又在新的途徑變換成
你所希求的結局。而我注定要耗盡所有的時光
為自己在曠野的奔跑中買單,那個時刻的落日
像巨大的圓盤。每個細節,包括
在人間刻度的名字,一些不能釋懷的
故事里的愛恨,都會清晰地
彰顯在即將升起的明月
有形與無形,牽著尚未覺悟的心靈
在柔和的光亮中醒來
5
天,早已大亮。一些輕霧正從頭頂散去
我卻依然留在夢中。習慣性反芻
那些憂傷且帶有玄幻。在心尖的舞蹈
以及異鄉公園里,一座假山之間的池塘
落在晃動的蓮蓬里。我有大睡五百年的想法
而另一側,晨練的人圍繞著巨石
拍打著肉身,由遠及近
聲音清脆。試圖擊打出新的節拍和改變
氣血的方向。手中一把長劍
刺破長空的烏云。陽光從罅隙間射出光
照亮黑夜殘存的暗角。我不會為之所動
世間以聲色為基調,都逃不過古人的鎖定
我們相距很近,鼓樂喧騰,車水馬龍
明或暗,靜與動。與我分支成兩個世界
是經歷,還是厭倦了塵世的煙火
我像一塊石頭,不能告訴你,內心是一片
空曠的田野,在冬天開花,在夏天也會結冰
事實是在你對我產生疑惑之前,我就變成
你眼中無情又與現實格格不入的人
6
當我再次起身,季節在更迭中變得柔軟
枝條吐露新芽,大雁北歸。萬物蓬勃向上
舉著自己的綠意。我捧著自己
小心翼翼走在無常的塵世
西面是山,山那邊應該還有山。荊棘
和石階上閃現的腳印,我的渺小
足以在印痕里坐下來
回望。從城市到一座山的路程
無法想象,原來光禿禿的枝頭,轉眼間
變得枝繁葉茂。我竟然對曾經以為
清晰的主線又一次模糊起來,很像偶遇的
一些陌生人。是否也要等一個契機
從遙遠年輪中找到刻在靈魂上的名字
而大片的葉子正快速生長
像多年前的大雪,一片片落在視線之外
落在彎曲的山脊上。像我一樣
等待白云拂過。清瘦骨骼承載的分量
為生命的起伏,找到依附的理由與可能性
7
當安靜成了一種狀態,山間的每一棵草木
都懷有善意。我甚至聽到它們拔節的聲音
與之對語。起初也會謹慎,生怕有人性的
善惡。一時間卻不知從何說起
我們沉默,直到滿天繁星隱藏彼此的表情
有螢火蟲站在草尖上,將身子壓彎半寸
我也順勢低下頭來對峙,無言
有些事物需要從一束光里掏出來
游絲般撥動的琴音,手指劃過
在松弛有度的跳躍中打開畫面
——起初,半隱半現
有些話欲言又止,再重新咽下去
再后來,突然發現我也是不會說話的
木頭。我的傾訴,大部分是迷茫的,會順著
泉水流向東面的大海,或成為空氣中的風雨
在電閃雷鳴的夜里
回流到體內。回到繁雜的生活日常
8
日子平淡如水,連大海也收斂了不少脾氣
我從山中路過此地,站在海岸
陽光照著細膩的流沙,放眼觀望的盡頭
是否有相同的人,也站在對岸
我們頂著飄過的云朵,熙熙攘攘的游人和這
善變的天空茫然的眼神,誰又會在乎一個
陌生過客?即便在擦肩時曾有過剎那的閃電
而道路廣闊,分支成無數的小路
我們在明暗交錯中,忘記自己的初衷
各自揣著一個虛實不定的夢想
桃花,一定會在三月盛開,也會
轉眼就凋零,如眼前的流沙,沒有永恒的存在
試圖抓緊的拳頭,最終都敗在
自己腳下。海浪起伏
沒有風,在內心掀起巨浪
一次次引渡三十年前的大雪,或者以颶風
壓制無聲的暗涌。面對動蕩
我沒有退縮半步,安靜等待著
一場風暴。在定慧中恢復如初
9
從體內退到現實的畫面,一切
就像從未發生過一樣
就像是我們,剛從大夢里蘇醒
夢里夢外都是真實的觸感
眼角濕潤,調整的思緒由此進入
更深的過程,其結果
逐漸浮出水面,是透過理性的梳理后
產生的蝴蝶效應
我的思考總是局限的
信步游走在曾多次踩過的土地胸膛
愈加結實和剪影中
——以動制靜,來完成
對精神波動的梳理與平衡
有那么多的時刻
從具象的生活實體進入
空明之地,像懸在天地之間的風箏
在沒有遇到碎石之前
飄搖不定,是我當下的狀態
我不敢面對那些一碰就破的現實
有些事,明知道是虛設
仍舊隨著最初的心念穿越不斷生長的執念
一顆心的無處安放
注定會是漂泊于天涯,被禁錮的靈魂
自縛其身,又輕于鴻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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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如此渺小,經歷之后
那些矗立的高山更高,海水更深
人性的正反、身份的貴賤都在我之上
坐在人間的低處,我比二十一克更輕
風云變幻,榮辱苦樂
那一刻終于安靜下來
仰望夜空,數星星和云朵,我們相互對視
誰也不會傷害誰。它們
也是另一個我的存在。周圍的風聲
蚊蟲,螞蟻,臨近的屏障
被撕開一個缺口
我無法用語言去傳遞經歷的愛恨
由此處進入另外的空間
我分明聽見,那些生命微弱的回聲
從某個深夜到黎明,到一個未知的覺醒
我們有共同的宿命,和對生命的認知力
那些探索的、基于哲學的命題
似乎有了模糊的答案。卻又無法說清
只存在漸悟和頓悟之間的細節
原來“道”在低處
在許多與我一樣奔跑也看不清肌理
或深藏的,被人忽略的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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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變暖后,六月的荷塘,所有的花
都被時間打開了。就像我曾被
塵埃鎖住的視線,撥云見日
去年的蓮蓬沉落水底,必須起身上岸
我喜歡迷霧散盡的風景,聽蟬鳴
歇斯底里喊出壓抑的歌聲
我已坐在水岸很久
盯著一朵荷花的開放和凋零
等風起,也等風
把灰塵吹盡,將視線從遙遠山野中或村落
涉水蹚過的溪流中折返
當一切回到最初
對于周圍的場景變化竟是如此驚愕
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去說服游走紅塵之外的
心靈,回到自己的肉體
冷暖都是這般真切,皮層特殊的觸感神經
讓內心變得堅韌無比
而夏天,天空會驟變,卷起塵土飛揚
然后下起大雨
心念跌宕,萬物在雨中逆轉向上
卻在重量面前彎下腰身。包括我、你和她
誰又不是在塵世的路途中
千錘百煉成鐵成鋼?
才相信,那些生活中假裝堅強的人
那些沖破防線、自行消解的事物
背負一座又一座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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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高峰之上的果子,漫山遍野的
荒草間,苦的,甜的
大的小的,被商販運抵城內
商場和攤位,在自然界與生活
搭建起的橋梁,在循環中卸下重負
父親和母親也往返其中
蹲在集市的一角,兜售年輪里沉默的時光
煤油燈照亮著粗劣的手指
將零錢一張張舒展,一角,兩角
一元或十元……
為我減輕壓在脊背山峰的重量
而我的迷惑更重
甚至在整條生命的河流里看不到來處和歸處
落日,移動到半山腰停下來
我也站在那里,影子向東面延伸
漫過村頭的莊稼
老井,麥場和菜園。我并不因此高大
逃離的心仍在——
半生被群山圍困的生存樊籠
只能從大時代。潮流縫隙中窺見遠方的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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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追逐的腳步一直沒有停歇,就像是
思想的意識流。借助一些粗淺的想象
維系著那些還未見證的真相
從側面繞過泥沙的背面
有些金子總會發光,就像你
順著牧羊女手指的方向
在蹄音里發掘驚喜。靠近西北大草原
滿山的格桑花,都在你走后
爭妍斗艷。它們不知道
你頭頂帶走的那朵,融入了
整片草原的情意
面對它們,有太多牽強的微笑
我竟然變得如此脆弱
秋風,改變了方向
我們都沒有在手指拈花之間看清彼此
只看到野坡。山頂的松樹
比之前更加粗壯。是的
它們伸長的枝條一直向山下彎曲
山崖太高,河水太長
我們終究只是凡人,不能通過
沒有證悟的詩句,尋求到
一個或兩個詞性指向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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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過于寂靜,只有明月照著家鄉
和我頭頂上的落葉。一片片
從風中向西面移動。我面向東南而坐
仰望浩渺的夜空,然后閉目觀心
所有的星星,都在體內
生根。那些流動的光亮照開內境
隱藏的秘密。我無意泄露那些
早就被一場大雪覆蓋的
細節。當它們上浮
在月光里漸次消融
化成塵埃,和再也不能點燃的灰燼
一切都將不復存在的顯像
我還是對著它們發呆,仿佛理不清的
疑團。逃離和面對,兩個極端
半生的顛沛流離,許多積壓的心事
在時間里磨成碎片,連同我
年少時長出的棱角,從年輪的內側打磨
只剩下支撐靈魂的骨架和一顆
草木之心,在流水中逍遙
也沒有人知道,我卑微的身份
已在人間奔跑了五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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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低處向山頂攀爬,經過半山腰的
云霧。它們很輕又很重
一次打濕我單薄的衣衫。盡可能放慢腳步
順著彎曲的山脊,看兩側看過多年的
樹林,莊稼,菜園子,和一間茅草屋
曾裝滿的喜怒哀樂
可冬天又一次來臨
我的視線是否能穿過密集枝間的蕭條
看到一種冷包裹著——
另一種冷,靠近內心星星的距離
讓所有人看到它
通過眼神的傳遞升起萬家燈火
我也終于明白
這遙遠路途和路途中經歷的事物不過是
早就在未出生前勾勒出
苦樂的劇本,和那些透過磨礪
擦亮我手持的利刃
切開一場大雪和大雪之間
山川與河流之間
為我們設下的迷障
黑夜與白晝,生死榮枯
無休止地輪轉的時光
我站在我的體外,也站在
一個池塘之上的水岸,看一朵花
在山川與大雪中
打開最初種植在人間
千年的菩提
【作者簡介】王相華,天津市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揚子江詩刊》《詩歌月刊》《詩潮》《詩林》《綠風》《山東文學》《詩選刊》等刊物。出版詩集《山風吹過》等三部。
責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