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文彬的詩

一棵樹

一棵樹，被叫作樹

很多棵樹，被叫作樹林或者森林

一棵樹，消失于樹林中或者森林中

一棵樹，要成為一棵樹，必須離開樹林或森林

一棵樹，為更像一棵樹，甚至要離開草原和大海

一棵樹，來到沙漠，像草原和大海一樣的沙漠

但是卻被叫作了仙人掌。它本想說

我是一棵樹，可說出口的卻是

我不是一棵仙人掌。曾經

它很清楚自己是誰。如今

它只知道自己不是誰

不是的，它不是，不是一棵樹

白雪和孤獨

我跋涉萬重雪山，向你靠近，再靠近

還有一匹白馬，比雪還白，比白還白

我的白馬不是馬，是我的道路，是我的伴侶

是我伸向你的手臂。我從不在馬上

雖然我始終渴望在馬上，為了早日向你靠近

在你身旁悄然躺下。只是躺下，單純地躺下

像一片失重的白羽，隨時準備離去

我不會擁抱你，因為我已沒有手臂

我的嘴唇也凍死在路上，所以不會親吻你

我就是想讓你知道，我是你忠實的狀語

修飾或說明著你的孤獨。我成功克服了雪山

平原上的雪依舊充滿生機，一如我們的孤獨

堅定，有力，我很開心。被雪壓住的那片白羽

終于可以踏實地躺在那里。盡管你根本分不清

白雪和白羽。你甚至看不清，那匹白馬

煢煢孑立

破碎的鏡子

一面破碎的鏡子，裂縫成了網狀的

河流。我的面孔在河流間漂浮

并不破碎，只是細小

一張又一張，數不清無數個我

記憶，是另一面鏡子

完好如初。一張清晰的面孔

極易確認比破碎鏡子里的我

更加真實。是的，唯一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讀者

我斤斤計較了整整一天

反復稱量寫給你的這首詩

怕它太重又怕它太輕

取下一片樹葉或者添上一顆海星

或拿掉一片閑云，換上小溪潺潺

但最終我還是患得患失

擔心起它的味道是過濃還是過淡

直至徹底敗下陣來我才意識到

我勝任不了一首詩。因為沒有誰

能超越你這首完美的詩

我注定只是一個讀者

幸福都在對你的閱讀里

親愛的……

親愛的，沒什么可抱怨的

死亡拿走的，并非屬于你的時間

所以你并未失去什么

沒什么可恐懼的，死亡的面目

從不猙獰。相反它讓你的恐懼

消失。讓你在安寧中融入永恒

死亡不是疾病，亦非疼痛

它終結疼痛，終結疾病

它比生活更關心你

始終不會將你忘記

當一切都拋棄你時

唯有死亡會收留你

因此，倘若遺忘了死亡

你或許便背叛了出生

除去焦慮，除去不安

你只能剩下虛無

你無法入睡，就像無法醒來

心電圖和披肩

今晚的月亮，完美

就像一幕剛剛上演完的悲劇

失憶的夏季，任秋涼肆意

樹葉，燈火里繽紛的雪影

無眠的日子被你裝訂成書

一個沒有封面的夢

我的心電圖，詩句狂舞

已然抽搐的手腳大汗淋漓

而你，冷靜得

像一把折扇，收放自如

只有那黑色的披肩在劇烈顫動

目光和歌聲都無須解讀

只要凝望或者傾聽

黎明的心臟，叩門聲聲

遠離塵囂

在過去，在人群之外

生活，完美如初

糧食，在勞動的汗水中發酵

晶光閃閃，讓流動的銀子

沉醉，讓夢走下床榻和黑夜

鐮刀攜麥穗起舞，被暫時遺忘的

草帽親吻塵土。以及腳印和血

高貴而單純地流淌。所有被染紅的

污穢，奏響潔凈的歡歌

死亡，認真裝扮著欲望

欲望，精心為死亡準備著厚禮

秋分

今天是秋分，夏天還會再來

這是我唯一能夠想到的事情

我還想跟你談談，談些什么呢？

我也說不清。在你我之間

所有的聲音都過于喧囂

我們的真相，皆在沉默里

那條夏天的魚，依然會準時到來

尾隨著波瀾壯闊的風和雨

我想為你梳理一下長發

【作者簡介】路文彬，作家，學者，詩人，譯者，北京大學文學博士，北京語言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著有長篇小說《天香》《深海沉默》，論著《視覺文化與中國文學的現代性失聰》《中西文學倫理之辯》，隨筆集《被背叛的生活》《閱讀愛情》，譯著《安琪拉的灰燼》《女性與惡》等四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