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與傳統現實生活中的未成年人欺凌行為有別,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存在概念界定模糊、刑法規制不足與犯罪預防困難等問題。在成立范圍上,應當將所有侵害法益的行為如侮辱誹謗、暴力威脅、人肉搜索等均認定為欺凌行為。在構罪適用上,通過分析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是否構成犯罪的實質法益侵害性、是否符合刑罰目的的評價標準,探討該行為的定罪處罰。在行為治理上,應當以社會共治作為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法律治理的基本理念,加強違法犯罪行為的刑法規制,加強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的犯罪預防以及對網絡弱勢未成年人主體采取特殊、優先保護,進而實現從治罪到治理的思維轉變,以更好保障未成年人權益。
關鍵詞:網絡欺凌;未成年人;犯罪治理;網絡暴力
中圖分類號:D9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7076(2024)03-0139-12
DOI:10.19563/j.cnki.sdfx.2024.03.012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網絡空間是億萬民眾共同的精神家園。網絡空間天朗氣清、生態良好,符合人民利益。網絡空間烏煙瘴氣、生態惡化,不符合人民利益……為廣大網民特別是青少年營造一個風清氣正的網絡空間。”①""①中央網絡安全和信息化委員會辦公室編寫出版社:《習近平總書記關于網絡強國的重要思想概論》,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第79頁。近年來,隨著網絡技術的普及和發展,未成年人使用互聯網呈現觸網時間不斷低齡化、網絡活動參與度累積增長的趨勢。依據共青團中央維護青少年權益部、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2023年12月發布的《第5次全國未成年人互聯網使用情況調查報告》,2022年未成年網民規模達到1.93億,未成年人互聯網普及率為97.2%。未成年人在網絡社會空間中的活動范圍處于不斷擴大狀態,基本符合“人人上網”的現象特征。與此同時,未成年人網絡欺凌問題頻發、相關案件隨之增多,成為關注度較高的社會問題,需要引起社會和法律的關注。
一、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的規制困境
為了給未成年人營造一個良好的網絡環境,我國采取了多項措施。例如,《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下文簡稱《未成年人保護法》)設置“網絡保護”專章,旨在構建未成年人健康上網環境、維護未成年人網絡合法權利不受侵害。其中第77條規定未成年人遭受網絡欺凌行為后,網絡服務提供者需要采取刪除、屏蔽、斷開鏈接等必要措施停止侵害。2023年10月國務院發布的《未成年人網絡保護條例》第26條專門為懲治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提供規范依據。2024年5月30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全面加強未成年人司法保護及犯罪防治工作的意見》,旨在推動未成年人合法權益保護從事后救濟向事中、事前預防治理轉變,進而構筑全鏈條、全方位、立體化的未成年人保護網絡。
但是,在我國司法實踐中,仍然存在許多規范的適用困境。針對嚴重侵害未成年人名譽權、榮譽權、隱私權等合法權益,甚至危害未成年人身心安全的網絡欺凌行為,①""①參見張維:《司法部、國家網信辦有關負責人就〈未成年人網絡保護條例〉答記者問》,載《法治日報》2023年10月25日,第2版。一方面,在“欺凌”行為的“網絡”模式轉換、主體范圍的界定、適用罪名的標準等方面,存在治罪難題。以《未成年人保護法》第130條為例,學生欺凌行為的雙方均為未成年人,表現形式包含蓄意或惡意通過網絡手段實施的欺壓、侮辱行為,而依據《未成年人保護法》第77條規定,網絡欺凌行為的主體包括任何組織或者個人。從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的構罪角度而言,采取擴大化立場似乎更有利于法法銜接過程中“欺凌”行為的認定。另一方面,在觸法未成年人甚至罪錯未成年人的行政責任認定、未來的犯罪預防手段以及復歸社會的專業化教育等方面,存在治理難題。例如,在我國司法實踐中,時常出現未成年人因缺乏法律規定而無須承擔法律責任,以至于對法律缺少敬畏,頻繁二次違法甚至犯罪,最終走上不歸路的案例。因此,針對未成年人的全方位保護將不再是單一的構罪問題,更重要的是治理問題。
綜上所述,未成年人網絡欺凌存在犯罪行為的界定模糊不清、防治未成年人遭受網絡欺凌的條款比較單薄、難以評估法益損害意圖或損害后果、治理模式無法合理覆蓋等弊端,故有必要轉換思路,在對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進行類型化分析后,充分考慮網絡社會場域性特征對未成年人身心健康所造成的影響,探討該行為的構罪適用。從治理角度而言,則需要探討確立未成年人網絡欺凌治理的社會共治理念的必要性,從網絡欺凌的行為類型、法益侵害和主體界定出發,加強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的犯罪預防,以全面實現我國未成年人網絡欺凌治理法治化轉型。
二、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的類型化考察
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不同于未成年人校園欺凌行為,具有行為、法益和主體等方面的特殊性。
(一)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的主要類型
網絡欺凌行為伴隨著網絡空間的升級發展而變化,與網絡場域的技術發展特征密不可分。有學者指出,網絡欺凌行為是“欺凌行為在網絡空間的延伸”②""②石國亮、徐子梁:《網絡欺凌的界定及其特點分析》,載《中國青年研究》2010年第12期,第5頁。,這一觀點是基于學生欺凌的行為分析而來。《未成年人保護法》第130條第3項規定“學生欺凌”的行為內容,表現形式為肢體型、語言型和網絡型,包括以欺壓、侮辱導致人身傷害、財產損失或精神損害的行為。可以說,校園欺凌的表現形式包含網絡型欺凌。但是,網絡欺凌行為不完全等同于校園欺凌行為,基于《未成年人保護法》第77條和《未成年人網絡保護條例》第26條的規定,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表現為通過網絡以文字、圖片、音視頻等形式所實施的侮辱、誹謗、威脅或惡意損害形象等行為。這一行為主要通過網絡空間場所,對其他公民進行“反復騷擾、取笑或侮辱”,是一種故意性、傷害性、反復性的網絡行為。③""③參見[美]賈斯汀·W.帕欽、薩米爾·辛社佳:《語言暴力大揭秘:跟網絡欺凌說“不”》,劉清山譯,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2-3頁。據此,常見的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表現形式包括以下幾種主要類型。
第一,侮辱誹謗型網絡欺凌行為。侮辱、誹謗行為表現形式是比較典型的網絡欺凌行為,與網絡暴力行為具有相似性,因此有學者指出“常見的網絡欺凌是嚴重的網絡暴力行為”④""④劉艷紅:《網絡暴力治理的法治化轉型及立法體系建構》,載《法學研究》2023年第5期,第93頁。。例如,在網絡社交平臺上發布帶有侮辱、威脅內容的信息、郵件;在各種網絡平臺中辱罵他人,發布羞辱、恥笑他人的視頻;等等。依據2013年最高人民檢察院、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辦理利用信息網絡實施誹謗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下文簡稱《信息網絡誹謗解釋》)第1條規定,捏造損害他人名譽的事實進行網絡傳播或篡改他人信息進行網絡傳播的行為,屬于《刑法》第246條侮辱罪、誹謗罪的行為,具有一定點擊量、轉發量等情形則入罪。需要注意的是,網絡欺凌行為中的侮辱、誹謗,多以言語攻擊的形式進行,無法完全受《刑法》第246條“以暴力或者其他方法公然侮辱他人”評價。①""①參見石經海:《論網絡暴力的實質與刑法適用規則的完善》,載《法律科學》2023年第5期,第74頁。
第二,暴力威脅型網絡欺凌行為。暴力威脅型網絡欺凌行為通常被稱為“網絡霸凌”行為,以采取網絡空間中的尋釁滋事、騷擾他人等形式進行。例如,在他人發布辱罵信息后進行煽動引戰;或者在他人網絡空間中散布謠言,發表威脅性或攻擊性的評論②""②See Lyrissa Lidsky, Andrea Pinzon Garcia, How Not to Criminalize Cyberbullying, 77 Missouri Law Review 693, 698 (2012).;對他人不斷發送騷擾、侮辱性質的色情圖片;通過信息系統對未成年人進行騷擾③""③See Adrian Cristian Moise, Modernization of Legislation in Great Britain on Prevention and Fight against Cybercrime within the Context of Harmonization of Law at the European Level, 1 Journal of Law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 7, 11 (2015).等。以英國為例,大約2/3的年輕人遭受過網絡霸凌,這其中大約1/4經常遭受網絡霸凌。④""④參見英國尤思伯恩出版公司編著:《寫給孩子的網絡安全自主指南》,陳召強譯,接力出版社2022年版,第127頁。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中的“暴力”行為,符合“軟暴力”特征。依據2019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關于辦理實施“軟暴力”的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的相關規定,滋擾、糾纏、哄鬧、聚眾造勢等行為造成心理恐慌壓制、人身精神損失,可以發生在網絡公共空間中。
第三,人肉搜索型網絡欺凌行為。這一行為類型的未成年人網絡欺凌形式較為常見,表現為在未經當事人同意情形下,私自發布或轉發他人個人信息,導致他人不斷受到網絡暴力影響;或者通過誘騙、虛假信息,騙取他人個人信息再進行網絡公開傳播。通常包括主動泄露信息和通過第三人間接泄露他人信息進行網絡欺凌兩種方式。這一類型的網絡欺凌行為影響當事人的現實生活,尤其針對未成年人的信息泄露,易造成未成年人心理受到創傷、被同學孤立、抑郁等嚴重后果,在極端情況下可能導致自殺。
(二)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的處罰依據
一個行為是否受到刑法規制,其行為入罪邊界的重要衡量標準在于是否存在法益侵害。“法益保護原則的基本觀點是,刑法的目的與任務是保護法益,即為了使法益不受侵害或者威脅而制定刑法。”⑤""⑤張明楷:《法益保護與比例原則》,載《中國社會科學》2017年第7期,第92頁。網絡欺凌行為可能構成侮辱罪、誹謗罪、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等相關犯罪。對可能構罪的網絡欺凌行為進行入罪化處理,其目的是保護公民人格尊嚴權、個人信息權等法益。以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構成侮辱罪、誹謗罪為例,其犯罪行為應符合刑法目的理性之判斷。未成年人享有人格尊嚴權,其在網絡社會中的尊嚴權、名譽權、隱私權同樣受到保護。隨著網絡欺凌行為的發生,大量具有侮辱性、負面性、貶低性的言論對未成年人的身心都帶來了損傷,嚴重影響其聲譽。“刑法中的很多犯罪,以往可能對法益的保護是比較寬泛或者并未凸顯對個人主體性的尊重,但是隨著法治進程的推進、人權保護的加強與對人的主體地位的日益尊重,傳統犯罪法益也出現了變化。”⑥""⑥劉艷紅:《民法編纂背景下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的保護法益:信息自決權——以刑民一體化及〈民法總則〉第111條為視角》,載《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19年第6期,第29頁。而這種符合人之尊嚴本性,能夠掌握個人尊嚴權、信息權或者說廣義的人格權免受他人侵害的權利,一旦超過了社會所能容忍范圍或限度,就不為刑法所寬容。未成年人作為“人”的合乎理性的目的選擇必然會影響刑法這一社會治理手段的具體運用,⑦""⑦參見吳亞可、郝樂:《我國當代刑事立法的經驗思維檢討》,載趙秉志主編:《刑法論叢》(第56卷),法律出版社2019年版,第208頁。意圖通過《未成年人保護法》《未成年人網絡保護條例》所規定的針對網絡欺凌行為采取的刪除、斷開鏈接等遏制影響的舉措,符合刑法法益所保護的人之合法權利。法律的最終目的是保證利益,也就是保證公民的某種主張或要求。①""①參見張明楷:《法益初論》,商務印書館2021年版,第368頁。
依據行為分類,在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中,人肉搜索型較為常見。這種行為通過集中大量網絡用戶去搜索、傳播他人的信息和相關資料,②""②參見柳思思:《網絡語言暴力研究》,人民日報出版社2018年版,第87頁。實質是泄露他人隱私、侵犯隱私權利的違法犯罪行為。有視頻網站就公布了“人肉開盒”這樣的網絡暴力案件③""③參見朱浙萍:《“人肉開盒”,就該人人喊打》,載《浙江日報》2023年11月23日,第7版。,其中一未成年人因違法事實情節嚴重,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相關規定,警方已對其處以10日行政拘留。另一未成年人在監護人陪同下,公安機關對其進行了嚴厲批評教育。有學者將其稱為“數字暴力受害者”,因為這種數字暴力后的傷害盡管很難量化,但持續時間很長、影響較久,且修復難度極高。
(三)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的主體身份
有學者曾指出,網絡欺凌與校園欺凌具有相同之處,認為網絡欺凌屬于校園欺凌的表現形式之一,是校園欺凌在網絡空間的彌散。它不包括主體為利用網絡空間引誘未成年人進行欺凌行為的成年人,也不包括未成年人學生在網絡平臺發表的針對老師等校園工作人員的言論。這些學者認為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由未成年人對未成年人實施,是一類符合校園欺凌活動認定的行為。④""④See Colleen Barnett, Cyberbullying: A New Frontier and a New Standard a Survey of and Proposed Changes to State Cyberbullying Statutes, 27 Quinnipiac Law Review 579, 601 (2009).本文認為,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不同于校園欺凌,二者的行為主體身份存在差異。《未成年人保護法》第130條規定“校園欺凌”這一概念,說明該行為主體均為未成年人,欺凌行為發生于學生之間,或者說未成年人之間。校園欺凌者與欺凌受害者所表述的“學生之間”不限于同校、同地區,但不包括學校的教職工,也不包括其他校外成年人。而未成年人網絡欺凌的發生主體則比較多元,既包括未成年人作為網絡欺凌施暴者,受害者為成年人或未成年人的情形;也包括未成年人作為網絡欺凌受害者,欺凌者為成年人或未成年人。換言之,只要有一方主體為未成年人,即可納入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的討論范圍。《未成年人保護法》第77條第1款規定:“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通過網絡以文字、圖片、音視頻等形式,對未成年人實施侮辱、誹謗、威脅或者惡意損害形象等網絡欺凌行為。”這里的“任何組織或個人”明顯不限于未成年人。
本文認為,只有網絡欺凌行為的雙方均為未成年人學生的情形下,才與校園欺凌治理相同,屬于校園欺凌中使用網絡手段實施“欺壓、侮辱,造成另一方人身傷害、財產損失或者精神損害的行為”。而雙方有一方當事人屬于成年人則不符合校園欺凌的主體條件,但屬于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治理的當事人。未成年人具有網絡欺凌的受害者和行為人雙重身份之一,這種身份上的雙重性與未成年人本身成長發展規律和未成年人犯罪問題治理交織在一起,導致針對未成年人的網絡欺凌相關問題較為復雜,需要更為謹慎和妥善的處理。基于未成年人在網絡社會場域中所處的特殊環境以及扮演的特殊角色,需要以擴大化立場展開治理模式的構建。同時,在未成年人作為非受害者一方時,由于網絡欺凌行為處于網絡社會場域的特殊性,一般為不特定的多數人或群體進行違法犯罪行為,受眾面較廣、影響范圍大,在此情況下,更要注重針對未成年人的教育懲治和預防效果。
三、關于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的構罪適用分析
網絡社會的場域性特征通常與技術隱匿化、群體從眾化、傳播擴大化緊密關聯,且數字時代留下的數字足跡很難通過技術手段完全消除,即便采取刪除、屏蔽等必要措施進行處理,也很難讓網絡信息真正被遺忘。因此,針對網絡欺凌犯罪特殊發生場域,在分析未成年人網絡欺凌犯罪是否侵害法益時,應充分考慮網絡社會場域性特征對未成年人身心健康所造成的影響,進而討論是否構成犯罪、采用何種方式進行刑法規制等問題。此外,在未成年人作為網絡欺凌主體時,也應充分考慮其是否具有違法性認識可能性,因為“一個缺少違法性認識的行為人并沒有故意違反規范”①""①參見王俊:《違法性認識理論的中國立場——以故意說與責任說之爭為中心》,載《清華法學》2022年第5期,第80頁。,并據此探討行為人是否可以實質出罪。
(一)針對“欺凌”的模式判定與罪名選擇
依據類型化考察,目前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的表現形式,主要以侮辱誹謗型、暴力威脅型和人肉搜索型這幾種行為類型為主。通過審查網絡欺凌的各種表現形式,首先判斷其是否需要通過刑法進行規制。
第一,通過合理界分網絡欺凌行為,明確“欺凌”行為的認定標準,推動處理好法法適用銜接問題。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的構罪適用,首先強調構成犯罪的界限必須明確。②""②參見張海鵬:《學生網絡欺凌法律規制路徑辨析》,載《大連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期,第124頁。在《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與《未成年人網絡保護條例》《未成年人保護法》適用銜接的過程中,“欺凌”的認定關系著網絡欺凌行為是否需要通過刑法進行規制。《未成年人網絡保護條例》中僅以一個專門條款認定“網絡欺凌”,在該項條款中,“欺凌”應發生在組織和個人對未成年人的網絡欺凌活動中,網絡產品和服務提供者在發生網絡欺凌后需要采取一定措施停止侵害、遏制影響。該項條款所針對的主要行為類型為“侮辱、誹謗、威脅或者惡意損害形象”。《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38條第3項規定“毆打、辱罵、恐嚇,或者故意傷害他人身體”行為屬于嚴重不良行為,其中的辱罵、恐嚇行為應理解為嚴重欺凌行為,包含現實欺凌和網絡欺凌兩種表現形式。
在現實生活中,未成年人辱罵、恐嚇其他未成年人“你給我老實一點,不然在放學回家路上,我找人把你暴打一頓”,這一行為顯然容易造成他人的恐懼和害怕心理。而在網絡空間中,行為人并沒有在現實生活中實施威脅、恐嚇的言語,而是在網絡平臺的聊天窗口告訴被害人,“我知道你在哪里上學,你每天回家的路是在某某地方,你給我當心點!”第二種法益侵害性可能更強,因為當事人并不知道對方的身份是誰,可能會更加害怕、導致恐懼心理持續不斷加重。因此,在針對“欺凌”行為的認定中,是否符合刑法規定的犯罪構成,要圍繞網絡空間的表現形式展開判斷,確定法益侵害的程度。
第二,是否需要通過刑法進行規制需確定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犯罪化的模式。目前各國針對未成年人的網絡欺凌犯罪規制,主要有兩種模式,一種是單獨設置網絡欺凌罪的模式,另一種是將其歸入刑法其他罪名進行犯罪規制的模式。前一模式多以設置相關罪名的形式對網絡欺凌行為進行追責。美國加州弗尼亞州在1990年頒布第一部反跟蹤法,其他州也相繼通過了相關反跟蹤法案,在標題中表明“跟蹤”“騷擾”“犯罪威脅”等詞語,這些法案包含了針對網絡欺凌問題進行犯罪化規制。路易斯安那州規定了網絡跟蹤犯罪,這與人肉搜索行為相類似,通過使用電子通信等手段威脅他人、造成他人身體傷害或財產傷害,或者通過威脅、恐嚇、騷擾他人,反復與他人通信或對話。③""③參見吳亮:《論學生網絡欺凌的法律規制模式》,載《青少年犯罪問題》2023年第2期,第128頁。這種違法犯罪行為最高可處以2 000美元罰款或1年以下監禁。④""④See Tracy Tefertiller, Out of the Principal’s Office and Into the Courtroom: How Should California Approach Criminal Remedies for School Bullying?, 16 Berkeley Journal of Criminal Law 168, 196 (2011).以上是針對網絡跟蹤行為的國外立法舉例。與此同時,2009年美國北卡羅來納州通過了刑事網絡欺凌的立法,在該項法案中規定,任何人使用互聯網“發布或鼓勵他人在互聯網上發布與未成年人有關的私人信息,意圖恐嚇、折磨未成年人,均屬違法犯罪行為”。該法案將網絡欺凌定為刑事犯罪,最高可判處2年監禁。⑤""⑤See Meghana Chowdary Dasari, Cyberbullying: Misuse of Internet, 4 Indian Journal of Law and Legal Research 1, 10 (2022).而阿肯色州則將該類型進一步定義為輕罪,主體不限于未成年人。他們認為網絡欺凌行為主要指故意恐嚇、脅迫、恫嚇或騷擾他人的電子通信設備等。⑥""⑥See Liat Franco, Khalid Ghanayim, The Criminalization of Cyberbullying among Children and Youth,17 Santa Clara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i, 25 (2019).由此,將網絡欺凌行為定性為刑事犯罪,一般包括網絡恐嚇、威脅和造成精神痛苦等行為。
評價上述相關立法可以發現,與網絡跟蹤法案相比,網絡欺凌法案的適用范圍更廣,懲罰力度更小。并且網絡欺凌行為中的相關行為與網絡跟蹤行為重合,在設置網絡欺凌行為單獨立法前的其他刑事法案中同樣能得到解決,而這些法案既適用于成年人也適用于未成年人。為未成年人單獨設立欺凌相關法律,或許并不意味著未成年人之間騷擾、恐嚇行為的嚴重程度要比成年人之間的網絡欺凌行為更輕。
第二種模式是將未成年人網絡欺凌犯罪行為納入刑法其他罪名進行規制。網絡欺凌行為的犯罪化規制在校園欺凌中逐漸增多。喬納森-西蒙(Jonathan Simon)將利用刑法和類似刑法的方法來規制社會的各種現象描述為“通過犯罪進行治理”,而在校園欺凌的網絡化演變中,學校針對校園網絡欺凌者采取了更強的監視措施并一定程度上轉變了教育方式,以此解決潛在的嚴重問題,而未成年人也逐漸被視為刑法干預的主體。①""①See Deborah Ahrens, Schools, Cyberbullies, and the Surveillance State, 49 American Criminal Law Review 1669, 1671, 1675 (2012).犯罪治理作為社會治理的重要組成部分,能通過運用多種力量共同控制與減少犯罪。②""②參見王迎龍:《通過程序的犯罪控制》,載《政法論壇》2023年第6期,第146頁。在我國未成年人網絡欺凌犯罪規制中,如果將網絡欺凌行為細分為與傳統欺凌相關的幾種形式,比如針對他人的人身威脅或言語攻擊、煽動泄露他人隱私等,這些行為類型可能與刑法中已包含的犯罪相關聯,即便沒有專門的未成年人網絡欺凌立法也同樣可以適用刑法予以規制。針對《刑法》第246條規定的侮辱罪、誹謗罪,該罪第3款由2015年《刑法修正案(九)》第16條增設規定“通過信息網絡實施第一款規定的行為”。雖然在1997年《刑法》制定時可能沒有出現網絡侮辱、網絡誹謗等現象和問題,但“并不意味著網絡誹謗不受刑法規制”③""③張明楷:《網絡誹謗的爭議問題探究》,載《中國法學》2015年第3期,第60頁。。網絡欺凌行為與傳統欺凌行為雖有不同表現形式,但共同點都要求行為人具有主觀故意,是蓄意或惡意實施的欺壓、侮辱他人,對他人造成一定損害的情形。④""④參見王貞會、林苗、胡發清:《校園欺凌的現象觀察及其治理路徑重塑》,載《中國青年研究》2021年第3期,第104頁。
另一方面,也應區分網絡欺凌行為與傳統欺凌行為,盡管二者都包含“欺凌”二字,但缺乏面對面的接觸使得網絡欺凌者很難快速意識到行為的嚴重后果,由此帶來無休止的網絡欺凌影響。⑤""⑤參見王興超、史浩凌:《負性生活事件與青少年網絡欺凌行為的關系——憤怒反芻的中介作用和網絡去抑制的調節作用》,載《華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4年第1期,第95頁。因此,必須審查網絡欺凌行為多種表現形式和模式的危害性,既要找到法益侵害性的程度標準,也要避免通過刑法規定將不符合入罪條件的網絡欺凌事件定為刑事犯罪。⑥""⑥See Colette Langos, Cyberbullying: The Shades of Harm, 22 Psychiatry, Psychology and Law 106, 110 (2015).
(二)是否構成犯罪的實質法益侵害分析
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是否犯罪化,應符合法益侵害性的標準,且存在法益侵害的實質內容。“犯罪的本質是對刑法所保護的利益的侵害,刑法所禁止的也必須是對法益有侵害的行為。”⑦""⑦劉艷紅:《中國刑法的發展方向:安全刑法抑或自由刑法》,載《政法論壇》2023年第2期,第60頁。發生在網絡環境中的未成年人欺凌行為,應對行為進行分析后,確認造成的法益損害,判斷其違反規范的事實是否可歸責⑧""⑧參見[德]烏爾斯·金德霍伊澤爾:《現代社會中的刑法與兩種安全》,陳璇譯,載《蘇州大學學報(法學版)》2023年第4期,第151頁。,并與其他犯罪行為保持刑法評價的一致性。一方面,未成年人為網絡欺凌受害者時,其遭受的法益侵害多針對其人格權,比如尊嚴權、名譽權、隱私權的侵害,在刑法規制上側重于對這種精神傷害的評價。未成年人遭受網絡欺凌行為后,相關信息在網絡空間中迅速傳播,影響其網絡聲譽。而這些造成侵害的言論或視頻卻可能“永久”作為數據存在于互聯網中,造成對未成年人的二次傷害,嚴重破壞網絡輿論環境和網絡空間安全感。⑨""⑨參見祝捷:《涉未成年人網絡欺凌的預防和應對》,載《人民檢察》2024年第2期,第75頁。另一方面,網絡欺凌行為所帶來的法益侵害還可能導致未成年人財產損失。網絡欺凌行為犯罪化,需要判斷法益侵害的程度是否達到刑法所禁止的限度。《刑法》第246條規定了侮辱罪、誹謗罪的構成要件,此類犯罪所保護的法益主要是公民名譽權,應結合《信息網絡誹謗解釋》相關條款對“暴力”手段、“捏造事實”行為展開判斷。其中存在較大問題的是關于“情節嚴重”的解釋。
第一,《信息網絡誹謗解釋》第2條以不完全列舉的方式認定網絡誹謗信息的情節嚴重程度,例如被點擊數、瀏覽次數、被轉發次數、造成被害人或近親屬嚴重后果、多次誹謗等情形。2023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發布《關于依法懲治網絡暴力違法犯罪的指導意見》(下文簡稱《指導意見》),在未成年人網絡欺凌入罪判斷中,除了需要結合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判斷其是否屬于低齡未成年人罪錯行為,還需要結合《指導意見》第8條進一步判斷是否屬于針對未成年人的從重情節。而囿于網絡欺凌犯罪發生場域的特殊性,目前網絡信息交換速度加快,“情節嚴重”的司法解釋限于5 000次、500次可能很容易達到,由此完全構罪顯然并不合理。因此,對人格權、名譽權的法益侵害程度判斷需謹慎,但對于未成年人為受害者的案件則有其特殊性。
以一起網絡侮辱未成年人案為例①""①參見陸秀勇、湯瓊:《網絡侮辱未成年人,入罪標準與訴訟程序如何把握?》,載微信公眾號“法治日報”,2024年5月31日。,甲某于2021年上半年與被害人乙某(女,2005年8月出生,案發時系職高在校生)交往期間偷拍乙某隱私照片和視頻,并在分手后散布乙某隱私照片,公布其個人信息并辱罵,同時將照片、視頻發送給好友、陌生人至少10人,造成瀏覽量合計949次、點贊量合計273人、評論數合計49條的傳播影響。在該案中,甲某故意在網絡上對特定對象乙某實施侮辱行為,降低其社會評價,造成乙某出現自閉癥狀,構成公然侮辱。此案中的“情節嚴重”雖未達到相應的數量標準,但被害人乙某為未成年人,身心受到嚴重傷害,可以認定為“情節嚴重”,甲某構成侮辱罪。
第二,網絡欺凌行為所侵犯法益不是單一法益,受網絡場域特征影響,該類行為侵犯了人格尊嚴權、名譽權、個人信息權,也可能對網絡空間秩序造成損害。由此,在判斷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是否犯罪化之時,“情節嚴重”還需結合秩序的破壞程度加以綜合判斷,除了涉及《刑法》第246條規定的相關罪名,還可能構成第281條之一拒不履行信息網絡安全管理義務罪、第287條之一非法利用信息網絡罪等妨害社會管理秩序類罪名。依據《指導意見》第1條的相關規定,網絡欺凌行為實質是對網絡秩序和網絡生態的擾亂和破壞,進而影響社會公眾的安全感,而這種安全感的降低,就是對未成年人受刑法保護的利益的侵害。
在探討侮辱罪、誹謗罪的“情節嚴重”時,可能會出現《信息網絡誹謗解釋》第2條第2項的情形,即“造成被害人或者其近親屬精神失常、自殘、自殺等嚴重后果的”,第3條規定自訴轉公訴的條件為“嚴重危害社會秩序和國家利益”。與之相對應,在《指導意見》第12條第2款第1項規定“造成被害人或者其近親屬精神失常、自殺等嚴重后果,社會影響惡劣的”,屬于嚴重危害社會秩序。因此,判斷未成年人對于網絡欺凌行為的責任,需要確認其法益影響的實質后果,據此判斷其是否構成犯罪行為、需要承擔刑事責任。
(三)是否符合刑罰目的的刑事評價標準
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的刑事評價,應判斷其是否符合刑罰目的。關于刑罰目的,學界存在報應論、目的論、折衷主義等學說。而以報應主義為核心的刑罰目的要求,既要考慮犯罪人的罪行輕重,又要考慮其刑事責任的大小,②""②參見阮晨欣:《責任主義視角下智慧量刑步驟研究》,載《廣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3期,第179-180頁。這與《刑法》第5條規定相一致。傳統的“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報應主義立場在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中并不少見。在面對網絡暴力侵害時,存在一部分未成年人加入網絡欺凌,采取言論攻擊、辱罵他人等方式“反擊”網絡欺凌行為。這是由未成年人的身心發展特點和判斷力容易受影響所共同導致的問題。未成年人對網絡認知判斷力不足,例如,在涉及社會熱點等的網絡暴力案件中,部分未成年人受輿論裹挾,群體性參與網絡欺凌活動中。③""③參見趙巖:《北京互聯網法院發布涉網絡暴力典型案例》,載《人民法院報》2023年8月4日,第1版。如何評價這種網絡欺凌行為,需要結合其行為是否符合刑罰目的加以判斷。
我國《憲法》第33條規定“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而“個人權利的有效維護是國家以及國家權力(包括刑罰權)之正當性的唯一依憑”①""①劉艷紅:《刑法的根基與信仰》,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21年第2期,第158頁。。《刑法》第61條依據犯罪人的犯罪事實、犯罪性質、情節和社會危害程度等,對其進行刑罰。依據《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相關規定,將可能犯錯的未成年人區分為不良行為未成年人、嚴重不良行為未成年人以及重新犯罪未成年人,結合《刑法》第17條刑事責任年齡對低齡未成年人是否構罪的分層分級區分,網絡欺凌行為的刑事評價也需要結合“欺凌”行為的危害程度加以判斷。在我國以預防犯罪和保護人權為刑罰目的的理論指導下,網絡空間中以欺凌未成年人為對象的成年人、未成年人受利用參與網絡欺凌犯罪者的定罪,也應秉承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的目的,基于針對網絡暴力行為的從嚴懲治精神,考慮激活已有刑法規范即第17條第3款②""②參見劉艷紅:《規范激活與規則創建:懲罰未成年人的最佳刑事責任年齡》,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24年第4期,第17頁。,對犯罪的盲目反應也應轉變為符合目的的法益保護。③""③參見魏超:《預防刑法:辯證、依據與限度》,載《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1期,第113頁。其刑罰后果也應處于報應刑范圍內,是法益侵害減損程度所應得的懲罰。
在處理未成年人網絡欺凌案件中,被欺凌人往往遭受人格權、名譽權等權利的損害,在刑法評價中也經常涉及精神損害的認定。我國《民法典》第四編規定了公民享有的人格權利。依據《個人信息保護法》第28條、第31條的規定,不滿14周歲的未成年人的個人信息屬于敏感信息,其信息處理的同意規則為雙重同意原則,必須取得其父母或其他監護人的同意。《未成年人保護法》第19條、第72條則進一步表明與未成年人權益有關的決定需要聽取未成年人的意見、充分考慮其真實意愿。《網絡安全法》第13條為針對未成年人的網絡保護。《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3條明確表明預防未成年人犯罪工作,應尊重未成年人人格尊嚴,保護未成年人的名譽權、隱私權和個人信息等合法權益。《指導意見》第8條第1款針對未成年人的網絡暴力行為,依法從重處罰。以上法律法規的規定,都是對未成年人網絡保護的體現,尤其是在網絡空間對未成年人人格尊嚴權、隱私權、名譽權、個人信息權等的特殊保護。因此,在對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進行刑法規制時,應加大對這類網絡權益的保護力度,堅持對未成年人特殊保護原則,通過開展相關專項犯罪治理活動,對容易滋生網絡欺凌的“溫床”“沃土”展開清理,依法懲處利用網絡從事危害未成年人身心健康的活動,以家庭、學校、社會多方位保護合力,共同經營和維護未成年人健康上網環境。④""④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新聞辦公室:《新時代中國網絡法治建設》,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第22頁。
四、構建預防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的共治機制
基于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的界定和犯罪化規制的探討,針對該類行為的法律治理要遵循從嚴懲治精神的規制理念,從網絡欺凌的行為類型、法益侵害和主體界定出發,加強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的犯罪預防。此外,對未成年人主體采取特殊、優先的保護。未成年人在網絡社會場域中的情緒化宣泄,在不能抑制公民言論表達權利的前提下,追究相關人員犯罪的刑事責任,構建有利于未成年人法益保護的網絡安全環境。
(一)基于犯罪預防構建社會共同治理機制
未成年人網絡欺凌犯罪的法律治理,單從事后治理的角度不符合未成年人案件治理的思路,無法達到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的統一效果。在對犯罪后進行刑事評價的同時,更應注重行為的預防治理,從事前疏導違法犯罪行為,將其扼殺在萌芽狀態。針對罪錯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的預防,通常采用行政法規制路徑、刑事規制路徑或家校結合規制路徑。但網絡欺凌行為具有其特殊性,依據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表現,應對照侮辱誹謗型、暴力威脅型、人肉搜索型網絡欺凌行為的特征,結合未成年人網絡保護構建未成年人違法犯罪預防治理機制。
基于社會共治理念,政府、學校和家庭對未成年人網絡欺凌犯罪具有預防治理的責任承擔義務。未成年人網絡欺凌犯罪治理問題仍屬于未成年人犯罪問題,因此,離不開政府、學校和家庭對該類問題的責任承擔。但是也應當認識到,網絡欺凌犯罪具有網絡社會場域的特征,單一從政府、學校和家庭等保護主體出發,都無法完全覆蓋對未成年人的網絡保護,更需要社會各身份主體共同參與。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①""①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3卷),外文出版社2020年版,第38頁。。未成年人保護是一項復雜的社會系統工程,②""②參見童建明:《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適用的檢察路徑》,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23年第1期,第5頁。《未成年人網絡保護條例》第2條提出“社會共治”,社會共治的主體包括政府、學校、家庭、網絡平臺相關人員、網絡相關產業、新聞媒體等,所涉內容也十分廣泛。
第一,政府的引導和監督預防。《未成年人保護法》第99條規定政府應培育、引導和規范參與未成年人保護工作,并為其提供相關心理輔導等專業化服務。此外,依據《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20條、第21條的規定,教育行政部門針對未成年人欺凌行為,應提前建立相關防控制度,并鼓勵和支持學校聘請社會工作者協助開展相關教育工作,預防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
第二,社會組織的行業自律和監督。在對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的預防治理中,需要特別關注社會組織的作用。《未成年人網絡保護條例》第9條是針對網絡相關行業組織的規定,這些組織應當加強制定相關行業自律和制定未成年人網絡保護相關行業規范,加強對未成年人的網絡保護。
第三,學校和家庭應對網絡欺凌的預警防控。學校應建立欺凌防控工作制度,開展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的防控教育,家庭應教育未成年人合理使用網絡,引導其不參與網絡欺凌行為。與此同時,在網絡欺凌行為發生時,學校和父母應當及時制止,共同參與對欺凌行為的認定和處理,并給予必要的指導,同時配合相關部門依法處理。依據《關于防治中小學生欺凌和暴力的指導意見》第2條第6項和第7項的相關規定,學校和家庭面對不同網絡欺凌身份應進行區別治理,對于網絡欺凌行為的實施者,要基于其行為發生的動機和原因,有針對性地進行教育,給未成年人改過的機會;而對于受害者,則需要聯合未成年人家人,對其展開心理輔導,使其樹立自信,恢復尊嚴。
康德認為,人與生俱來具備追求“善”的意志,③""③[日]中山龍一、淺野有紀、松島裕一、近藤圭介:《法思想史》,王昭武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23年版,第109頁。對于防止未成年人群體違法犯罪治理手段,也應向善的方向靠近。2023年4月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關于加強新時代檢察機關網絡法治工作的意見》,其中第7條規定,對涉嫌網絡犯罪的未成年人,堅持依法懲戒和精準幫教,及時教育感化挽救;對受到犯罪侵害的未成年人,及時開展綜合救助保護。依據我國刑法對刑事責任年齡的劃分、《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對不良行為的分類,網絡欺凌行為的刑法規制也應分類分層進行。對于未成年人弱勢群體,法律上應給予其傾斜性的特殊保護,保障未成年人的網絡合法權益。④""④參見劉雙陽:《從收容教養到專門矯治教育:觸法未成年人處遇機制的檢視與形塑》,載《云南社會科學》2021年第1期,第94頁。與此同時,針對未成年人實施或參與的網絡欺凌行為,可以在目前討論中的反網絡暴力法中作出特別規定。
(二)基于平臺預防構建網絡生態治理機制
未成年人對于網絡世界的探索具有較強的好奇心理和學習心理,但由于其心智尚未成熟,仍處于網絡空間中的弱勢地位。這種弱勢地位的形成通常由兩方面因素共同導致。一方面,相較于成年人而言,未成年人較為容易受到網絡信息的裹挾影響。而成年人心智較為成熟,價值觀已經基本形成,其針對未成年人的網絡欺凌行為,誘騙、引導未成年人實施違法犯罪活動,都使得未成年人處于較弱勢地位。另一方面,隨著網絡技術的發展,網絡產品和網絡服務提供者因其以實力強大的公司、海量的信息數據處理引擎、收集的各類信息等做支撐,使得作為網絡使用者的未成年人處于弱勢地位,而網絡平臺則是強勢主體方。根據《未成年人保護法》第4條第1項的規定,處于涉及未成年人事項,應當堅持對未成年人的特殊保護、優先保護原則。
構建未成年人網絡欺凌犯罪的刑法治理機制,離不開網絡平臺的參與。因為網絡欺凌行為發生于網絡空間,行為人以網絡社交平臺等為載體,進行侮辱誹謗、言論攻擊、捏造虛假信息傳播、暴力威脅等活動。網絡平臺應當承擔相應的未成年人網絡保護的義務和責任。在網絡服務提供者對未成年人網絡欺凌犯罪治理方面,采取事前的預防措施和及時的遏制措施十分必要。依據《網絡信息內容生態治理規定》第7條的規定,網絡平臺對于網絡信息內容的發布,應采取及時有效的措施,將不良信息刪除、屏蔽或制止,其中包括“可能引發未成年人模仿不安全行為和違反社會公德行為、誘導未成年人不良嗜好”等內容。
在平臺預防方面,需要鼓勵平臺開發未成年人模式,向未成年人提供適合的網絡產品和服務。在這一方面,《未成年人網絡保護條例》作出了更為具體的規定。該條例第26條第2款和第3款,要求網絡產品和網絡服務的提供者通過建立健全網絡欺凌行為的預警識別機制、設置網絡欺凌信息防護選項等舉措推進事前犯罪預防,并通過設置保存網絡欺凌記錄、建立健全網絡欺凌信息特征庫等措施推動事中和事后的治理。同時,對于那些未成年人用戶數量巨大、對未成年人群體具有顯著影響的平臺,需要發布未成年人網絡保護社會責任報告,以接受社會的監督。
2022年5月北京互聯網法院發布《未成年人網絡司法保護白皮書(2022.6—2023.5)》,其中“甲某、乙某1、乙某2訴丙某網絡侵權責任糾紛案”屬于未成年人網絡欺凌典型案件。①""①參見北京互聯網法院:《北京互聯網法院 未成年人網絡司法保護白皮書(2022.6—2023.5)》,2023年5月25日發布,第22-23頁。在這起成年人因感情糾紛對未成年人實施網絡暴力行為的案件中,甲某與丙某存在感情糾紛,丙某由此借助微博平臺,對甲某的子女乙某1和乙某2進行言語攻擊并公開未成年子女照片,并通過短信對未成年子女進行辱罵。辱罵內容包含相貌攻擊,以及“非婚生子女”“行賄”等謠言。由此導致未成年人遭受網絡暴力,其社會評價明顯降低,人格尊嚴受損,嚴重侵害未成年人的名譽權。這種負面影響可能會導致未成年人嚴重的心理問題。這起案件是在人格權糾紛中充分體現未成年人“特殊、優先”保護原則的典型案件。丙某作為成年人,引發對未成年人的網絡欺凌。而未成年人本就處于網絡空間中的弱勢群體,在與強勢主體的“交鋒”中極易導致心理受損。伴隨著互聯網平臺的不斷發酵影響,針對該類欺凌行為的討論、報道又再一次傷害未成年人,加劇其法益受損程度。這種網絡欺凌行為導致相關信息、圖片、視頻等內容在網絡平臺中廣泛傳播,而處于被欺凌弱勢地位的被害人,則不斷遭受侵害人格權和名譽權的痛苦。②""②參見陳禹衡、徐盛銘:《〈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視角下校園欺凌行為的規制》,載《預防青少年犯罪研究》2022年第4期,第53頁。這種不斷發酵的欺凌后果往往會加劇已經在緊張的生活環境中掙扎的未成年人心中的不穩定和絕望。③""③See Tracy Tefertiller, Out of the Principal’s Office and Into the Courtroom: How Should California Approach Criminal Remedies for School Bullying?, 16 Berkeley Journal of Criminal Law 168, 178 (2011).
對于網絡欺凌行為中罪錯未成年人復歸社會,犯罪記錄封存制度具有重要意義。依據《刑事訴訟法》第286條規定,犯罪時不滿18周歲且被判處5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未成年人犯罪記錄,應予以封存。《關于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的實施辦法》第1條規定對于未成年人的特殊、優先保護,貫徹對違法犯罪未成年人教育、感化、挽救的方針,對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做了具體的規范指導。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制度有利于對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者和受害者的雙重保護。基于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在完成犯罪改造后,能起到對未成年人進行事后修復的作用。盡管網絡聲譽及網絡評價已經受到影響,但隨著時間流逝,正常的社會評價會因罪錯改造而回歸未成年人本身。
總之,基于網絡生態治理的實踐需求,網絡平臺應履行未成年人網絡保護義務,承擔社會責任。
(三)基于社會預防構建專業處遇治理機制
基于社會化與專業化的處遇理念對未成年人網絡欺凌犯罪的預防具有重要意義。未成年人網絡欺凌犯罪的重大影響在于該類行為造成對未成年人網絡聲譽、社會評價的降低,給未成年人身心、財產帶來損害。未成年人具有自身的網絡交流語言體系,在交流過程中大多遵從這一特殊溝通邏輯,如簡寫、代稱、火星文字等,是屬于未成年人之間通用的一種交流工具。但受亞文化的影響,在網絡欺凌過程中,也大多使用這類語言文字體系,而成年人往往因為這種行為過于“幼稚”而忽視其造成的負面影響,但是這種網絡欺凌行為造成的法益損害后果非常嚴重,而且影響較大,因此應當成為治理重點。
對于這類網絡行為的社會治理與對未成年人的網絡保護,不僅是政府、學校、家庭、組織或個人的責任,還應喚起整個社會的關注和責任意識。盡管采取了多項社會預防措施,但任何場域都很難完美地創造出“一個沒有欺凌的環境”,從這一點認識出發,試圖直接運用刑法規制方法來處理未成年人網絡欺凌犯罪,并不是合理的選擇。①""①See Deborah Ahrens, Schools, Cyberbullies, and the Surveillance State, 49 American Criminal Law Review 1669, 1721 (2012).盡管網絡欺凌問題的刑法治理是令人擔憂的問題,但基于預防保護的角度,更應重視社會保護的必要性。社會工作者基于專業化處遇理念對未成年人網絡欺凌犯罪起到預防作用,而其他非專業化社會人員也應多關注未成年人網絡欺凌犯罪的發生情形。
同時,在遵循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下針對網絡欺凌行為應采取優先處理。《未成年人保護法》第4條規定應堅持最有利于未成年人的原則,其中第1項要求給予未成年人特殊保護。針對網絡平臺中存在的對于未成年人的網絡暴力、網絡欺凌以及不良信息等問題的治理,2022年中央網信辦秘書局發布《關于切實加強網絡暴力治理的通知》相關規定,以恢復網絡秩序的正常健康運轉。其中規定了對于不良信息處理的快速舉報通道,提出堅持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優先處理涉未成年人網暴舉報。2022年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通過新修訂的《互聯網跟帖評論服務管理規定》,對網絡社交平臺中用戶發表的文字、符號、表情、圖片、音視頻等信息進行規范化管理。
在一起侵犯未成年人隱私權和人格權的案件中②""②參見上城檢察:《少年的她被拍下視頻,杭州檢方兩次支持起訴!》,載微信公眾號“杭州檢察”,2022年8月3日。,未成年人甲某被乙某拍下隱私視頻并在網絡傳播,乙某還通過視頻對甲某進行威脅、騷擾。盡管通過司法程序使得乙某停止侵害,但是網絡空間中的言論非議給甲某帶來持續不斷的傷害。該案中,未成年人甲某向法院提出針對乙某的人格權侵害禁令的申請,得到法院的支持。最終法院裁定禁止乙某以任何形式存儲、控制和傳播相關視頻,并停止借視頻為由進行的威脅、騷擾行為。我國《民法典》在第997條首次規定人格權禁令,針對行為人正在實施或即將實施的侵害人格權的違法行為,不及時制止將使其合法權益遭受難以彌補損害,可以提起禁止令。這是對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優先處理、優先保護的體現。當然,相關行為達到“情節嚴重”標準的,則進入犯罪化處理環節。總之,在未成年人網絡欺凌違法犯罪行為的治理機制中,應突出對未成年人這一弱勢群體、重點人群的保護,在堅持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立場下,對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采取優先處理舉措。
總之,未成年人在網絡欺凌環境中處于弱勢地位,相較于一般成年人的受害者,未成年人在網絡社會場域中所遭受的損害更大,而且受到網絡欺凌后產生的負面影響所持續的時間更長。無論是作為網絡欺凌的參與者還是作為網絡欺凌的受害者,未成年人可能都因這類事件或風波產生一定的寒蟬效應。作為網絡暴力多元治理的重要組成部分,必須對未成年人提供包括心理輔導在內的事后特殊保護,從而降低法益損失。通過對未成年人群體的特殊保護,維護網絡空間中未成年人權益。
五、結語
依據《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第38條對未成年人嚴重不良行為的界定,未成年人違法行為(或稱為違警行為)與觸法行為都屬于嚴重不良行為。由此帶來的問題是罪錯未成年人的行政責任認定不清晰,專門矯治措施不明確,不利于提升少年司法的專業化水平。③""③參見姚建龍:《未成年人違警行為的提出與立法辨證》,載《中國法學》2022年第3期,第278頁。應當認識到,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的刑法規制與治理機制,首先應以“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為基本方針,在最有利于未成年人原則指引下體現特殊保護、優先保護的理念。第一,未成年人網絡欺凌犯罪治理,可參考民刑共治新模式(或民行刑共治新模式)①""①參見劉艷紅:《法秩序統一原理下未成年人保護制度的刑民銜接適用》,載《現代法學》2021年第4期,第195頁。,將網絡欺凌行為的社會風險加以識別,避免將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治理完全放置于刑法規制中。這也與針對未成年人網絡保護的社會共治理念不謀而合。第二,針對未成年人的犯罪治理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且應以從寬為主,同時一味機械化地從寬也不妥當。②""②參見葉小琴:《個別下調法定最低刑事責任年齡條款的適用路徑》,載《蘇州大學學報(法學版)》2023年第4期,第115頁。尤其是低齡未成年人實施的個別極端惡性犯罪嚴重挑戰著公眾容忍的底線。③""③參見郭立新:《人權保障視野下的刑事檢察實踐》,載《政法論壇》2023年第4期,第95頁。第三,以未成年人為主體實施網絡欺凌犯罪行為,因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而未受到刑罰處罰,導致一些低齡未成年人產生錯誤認識,認為此種行為并未產生刑法評價,可以“輕松”實施。從這一討論點而言,未成年人網絡欺凌行為刑法規制的目的,還在于培養未成年人網絡法治素養,使其具有健康的心態和健全的人格。
Criminalization and Governance of Cyberbullying by Minors
RUAN Chenxin
Abstract: Unlike traditional real-life bullying by minors, cyberbullying conducted by Minors is characterized with vague conceptual definitions, insufficient criminal law enforcement and difficulties in crime prevention. In terms of the scope of establishment, all behaviors infringing on legal interests, such as insults and defamation, threats of violence, and searches of human flesh, should be recognized as bullying behaviors. In terms of the application of the crime, the conviction and punishment of cyberbullying by minors should be explored by analyzing whether the cyberbullying constitutes a crime in terms of substantive legal interest infringement and whether it conforms to the evaluation criteria of the purpose of the penalty. In terms of behavioral governance, social governance should be taken as the basic concept of legal governance of cyberbullying behavior of minors, to strengthen the criminal law system of illegal and criminal behavior, to strengthen the crime prevention of cyberbullying behavior of minors, and to adopt special and priority protection for the vulnerable minor subjects of the network. This will realize a shift in ideologies from criminalization to governance, and achieve a better safeguard for the legal rights of minors.
Keywords: Cyberbullying; Minors; Regulations on Cyber Protection of Minors; Criminalization; Cyber Violence
(責任編輯:王"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