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危機帶來的樂趣

“黑色星期四”

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四日，星期四，美國股市從一開盤就大幅下跌，引起市場恐慌。接下來幾天，股票一路狂瀉，導致股市大崩盤。“黑色星期四”標志著長達十年的牛市的結束，以及全球大蕭條的開始，是二十世紀的一個標志性事件。

這也是二○二二年暢銷小說《信任》的時代背景。主人公安德魯·貝維爾是當時華爾街上呼風喚雨的人物。故事講的是他如何操縱股市導致了“黑色星期四”，以及他的家庭背景、成長經歷、大崩盤前后的生活乃至身后哀榮。

這個題材并不容易吸引一般讀者。《信任》的暢銷靠的是作者埃爾南·迪亞斯的寫作才華。二○一七年，迪亞斯的處女作《在遠方》由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出版社出版發行，卻立刻獲得了讀者和文學界的青睞，次年同時入圍普利策小說獎和筆會/福克納小說獎。二○二三年，《信任》榮獲了普利策小說獎。

迪亞斯一九七三年出生在阿根廷首府布宜諾斯艾利斯，兩歲時隨家人搬到瑞典；在阿根廷恢復民主制度之后，又回到故鄉。他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的文學學士，接著在倫敦國王學院拿了碩士學位，后從紐約大學獲得博士學位，主要研究方向是比較文學，還在哥倫比亞大學擔任學術刊物《拉丁美洲與伊比利亞文化》的主編。迪亞斯首先是一名學者，在撰寫這兩部小說之前，他偶爾在各種期刊上發表一些散文和短篇小說。

語言對迪亞斯的人生影響重大。家人之間交流用的是西班牙語，但在外與人打交道時用的是瑞典語。長大之后，他又愛上了英語，所有的創作用的都是英文，而且必須用英文才寫得出來。迪亞斯認為，語言會強迫你以某種方式思考，而掌握多種語言，則會使思想變得自由，激發出想象力和創造力。

迪亞斯說自己創作《信任》的初衷是探討“巨富和資本”的本質。這里的“巨富”指的是洛克菲勒、比爾·蓋茨或埃隆·馬斯克那種頂級富豪。迪亞斯的體會是，這樣的財富原來很復雜，“不是一塊花崗巖，而是支流叢生的大河盆地”。讓巨富們操心的問題，也不是其他人容易想得到的。比如，書里的主人公會感嘆：“捐錢是件非常辛苦的事，需要大量的計劃和策略。”更令人警惕的是，巨大的成功會使人產生堅定的信念，并要把這種信念強加于人：

他們都相信，毋庸置疑地，他們有資格被傾聽，他們的話應該被傾聽，他們完美無瑕的生活故事必須被傾聽。他們都跟我父親一樣堅信不疑。我明白了，這就是貝維爾想要在書里面表達的確定性。

普通人呢，則很難不因此失去話語權，并在這樣的“巨富”面前妥協退讓……

而更令人沮喪的是這個事實：失去朋友的痛苦，跟需要面對貝維爾的憤怒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這就是《信任》的主題，算不上深刻。有意思的是，操縱股市、導致股市崩盤之類，按理說屬于最臭名昭著的行為；但貪婪投機的心態，卻使我們對這樣的人敬畏有加，既厭惡又羨慕。厭惡他們的不擇手段，羨慕財富帶來的權力和光環，以及似乎充滿神秘色彩的“先見之明”。主人公因此與妻子爭名奪利，爭奪搞垮股市的“功勞”，也就不足為奇了。整個故事也由此罩上了一層荒誕的色彩。

但這本書的特色并不在此，而在迪亞斯獨特的寫作方式上。

這是誰干的

打開《信任》，目錄就讓人意外。四百頁左右的篇幅包括四個部分：

《紐帶》，哈羅德·范納

《我的一生》，安德魯·貝維爾

《關于回憶錄的回憶》，艾達·帕爾坦扎

《未來》，米爾德麗德·貝維爾

難道這是一個文集？

在我眼里，一本書的理想長度在三四百頁之間。我對短篇或散文沒什么興趣。因此，當我看到這個目錄，頓時就有了放棄的想法。不甘心上網查了一下，確定這是一部小說后，才又半信半疑地打開書。一直讀到第二部分過半，終于搞明白：原來，作者為了講好這個故事，竟然用了四種不同的文學體裁：小說、自傳、回憶錄和日記！

從題材來看，《信任》屬于“歷史小說”，但通過這部小說，迪亞斯真正想要探討的是歷史與小說、事實與編造之間的關系。在我們普通人的心目中，歷史是真實的，小說是虛構的，涇渭分明。但迪亞斯通過這個故事表明，歷史與小說之間并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一方面，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會隨著時代的變遷、權力的交替，被不斷地改寫；而另一方面，小說雖然是虛構的，卻常常能夠傳達一些永恒的真理。這四個部分既有局外人的觀察、推測和杜撰，也有當事人同時期的日記和事后的回憶，外加報紙雜志的報道和回顧。這么一來，同一段史實就有了許許多多不同的版本。再者，這四個部分其實渾然一體，一環扣一環，情節隨之不斷展開，最終整本書講了一個完整自洽的故事。迪亞斯借此挑戰讀者，你“信任”哪一個呢？

因為這個獨特的多角度的寫法，這部所謂的金融小說，似乎在不知不覺之中，又變成了一部偵探小說；讀者關注的焦點，很快就從華爾街的風暴轉移到了“這是誰干的”這一問題，期盼真相“水落石出”，雖然故事本身既不血腥，也不神秘。如果讀進去了，這本書會帶給讀者一種非常難得、非常珍貴的閱讀樂趣。好小說很多，但往往是靠曲折的情節或生動的人物打動讀者。當然還有精美的文筆。迪亞斯的文筆有口皆碑，但我認為《信任》最突出的特色，是這種難得一見的精巧構思和聰明寫法（為了不“劇透”，上述的“內容概述”也有些莫衷一是）。

《信任》書名的英文詞是“trust”，一詞多義，既可譯作“信任”，也可以譯成金融詞匯“信用”“信托”，或者直譯為“托拉斯”。《信任》講的其實是信任危機：故事里人物之間的信任或背叛，讀者對不同“敘述者”的信任或質疑，讀者對作者的信任或猜測。關于最后這一點，需要強調的是，四個不同的“敘述者”，當然全是迪亞斯筆下的人物，故事最終的走向，如何“真相大白”，都由作者決定。迪亞斯是把文學寫作中的“不可靠敘述者”這個概念推到極致，借以增加了故事的復雜性和趣味性。同理，第一部分的標題《紐帶》，英文是“bonds”，既指人與人之間的“紐帶”，也指金融術語“債券”；第四部分的標題《未來》，英文是“futures”，既是“將來”也是“期貨”。類似這樣的文字游戲，是迪亞斯在不斷地提醒讀者，要從不同的角度和層面去思考問題。

懂金融的朋友指出，股市崩盤這樣的“黑天鵝”事件，根本就不是個人可以操縱的，因此這本書從主題開始就不可信。而這就涉及小說閱讀的一個基本前提：姑妄言之、姑妄聽之（suspension of disbelief）。小說本質上是虛構的，經不起推敲并不奇怪。為了進入情節，讀者總是需要放棄一些常識性判斷，同時給作者一定的“信任”。這個當然因人而異，因書而異。這就是為什么有的人愛讀《魔戒》，有的人只能讀“歷史真相”。但迪亞斯提醒我們，這兩者之間并沒有本質區別。信還是不信，其實都是我們自己選擇的。而這種選擇常常是在無意識之中作出的。

無一字無出處

迪亞斯是學者，有嚴謹細密的考證能力。他的兩部小說，無論是《在遠方》還是《信任》，書中的歷史背景、事件和人物，尤其是各種各樣的生活細節，并不是憑空編造，而是靠鉆故紙堆得來的。這種寫法給人強烈的“真實感”，使讀者似乎身臨其境。《在遠方》尤其典型。

《在遠方》的故事發生在十九世紀的淘金熱年代。瑞典的鄉下少年霍坎（Hawk，即“老鷹”）跟隨哥哥去紐約闖世界，但剛出發不久兩人就失散了。霍坎到達舊金山后，與源源不斷的西進淘金人潮逆流而行，因為他的目標是紐約，他要去那里找哥哥。

對于熟悉西部文學的讀者而言，書里的許多情節都似曾相識：霍坎跟著同船人去淘金，被搶劫淪為人質，當上一個自然學家的學徒，遭遇印第安人，找到愛情和友情，亡命于沙漠曠野……但尋找哥哥這個目標使霍坎跟典型的西部牛仔人物貌合神離，也使《在遠方》的敘事獨具一格。總的說來，“西部文學”把美國這段拓荒歷史美化了、浪漫化了，其中的頂尖作品，包括拉里·麥克默特里“史詩”一般的《孤獨鴿》；西部電影更使光鮮的“牛仔”形象深入人心。《在遠方》算是反其道而行之，對淘金熱時代做了更現實的描述和批判，與科馬克·麥卡錫的經典之作《血色子午線》類似。

霍坎的形象鶴立雞群。他患有巨人癥，即使成年之后，還在不斷地長個子。孤身一人來到一個陌生蠻荒之地，語言不通，思想無法交流，目標又恰恰相反，麻煩常常自動找上門來。霍坎的人生彌漫著一種難以傾訴的孤獨和悲情。難得一現的寧靜快樂，包括他與自然學家同行的那一程，與一個大男孩牛仔共享的短暫時光。

除了依據文獻，精心再創那個時代的真實氛圍和具體細節，迪亞斯在描述人物心理方面，則充分地發揮了想象力。故事是通過霍坎的個人視角展開的，自始至終圍繞著他的觀察、感受、思考和欲望。類似的心理描述，也是《信任》的一大特點。這樣的心理分析，使人物的動機和行為顯得合情合理，拉近了讀者與人物的距離。但我認為這類心理分析過于理性，似乎與作者這樣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的心態更吻合，而不屬于只有基本常識在生存中掙扎的“鷹”。因為這個認知錯位，我對迪亞斯人物的認同感大概低于他的大多數書迷。

不過，話說回來，迪亞斯這兩部看似毫不相干的小說之間有什么關聯嗎？我認為有，并可以用“顛覆”一詞來概括：他要顛覆人們對美國這些具有象征意義的歷史階段的固有看法。寫罷淘金熱、大蕭條，下一部或許挑戰的就是二戰“救世主”或繁榮的二十世紀五十年代。

《信任》的復雜寫法，把“不可靠敘述者”這樣的抽象概念具體化、形象化、趣味化了。這對我很有啟示，并依稀從中看到了同是阿根廷人的大作家博爾赫斯的影子。不出所料，迪亞斯果然是博爾赫斯的粉絲。他在采訪中說，他的寫作經歷就是從笨拙地模仿博爾赫斯開始的。我于是從書架上取下博爾赫斯短篇集《迷宮》復習了一遍—博爾赫斯沒有耐心，不屑于寫或者寫不出長篇小說。多年前幾乎完全讀不懂的故事，這次讀起來依然吃力，但無意中也認識到了迪亞斯與博爾赫斯的差距。

從迪亞斯的書里，我們還可以看出他考證歷史的努力，傳達個人理念的執著。因此，他筆下的人物仍有合成的痕跡。博爾赫斯鉆故紙堆的功夫則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以至于能夠煞有介事地杜撰文獻，虛實莫辨。他寫的小故事，人物時間地點，恨不能精確到須眉毫發、分分秒秒，布宜諾斯艾利斯市的哪個公寓哪個房間哪張床。但似乎同時又超越現實、超越時代、超越道德說教。瞬間即永恒。既真實又魔幻。但僅僅幾年之內，迪亞斯就寫出了兩部長篇大作。他有時間，更有耐心，下一部作品肯定也會更加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