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板凳”上的文獻功夫
熟悉黃天驥老師的師友都知道,王季思先生對他的栽培,始于磨性子、坐“冷板凳”。王先生將版本繁雜的《西廂記》交給黃老師整理研究,據說,當時他在辦公室中把七種現存的《西廂記》版本一字排開,從“張君瑞鬧道場”幾個字開始,每句話要輪番讀數遍,再躬身走到各版本前對比校刊,場面很是壯觀。《西廂記》不久就整理完成了,收入《全元戲曲》中;而戲曲文獻學這個冷板凳,黃老師一坐就是一輩子。后來,黃老師領銜中山大學戲曲團隊完成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全明戲曲》編纂及明代戲曲文獻研究”,文獻始終是中大戲曲團隊的研究重心之一。
從表面上看,戲曲文獻研究是做版本、辨偽、輯佚、校勘、注釋等相關工作。但在此基礎上,能見出真章的,往往在于研究者具備較強的理論視野和功力,能在浩渺的文獻之中綜合把握、提煉和總結,解決文獻背后更深層次、更具普遍性的學術問題。從另一層面來說,理論顯露如冰山一角,要靠淹沒在水下的百分之九十的冰川構筑。沒有大量的文獻筑成冰峰基座,理論則難以服眾。文獻的考釋、文本的研讀,與理論研究并非互相排斥的學術路徑,而是互為前提的。
黃天驥老師在《西廂記》研究中,先從文獻研究做起。他梳理了“西廂故事”的源流和演變,對比不同文體對崔張婚戀的書寫,還對《西廂記》的作者身份、年代歸屬等提出新的見解。通過文獻考索和文學解讀,黃老師總結,王實甫的《西廂記》之所以能“天下奪魁”,在于它擁有完整精巧的戲劇結構,有著在當時來說新穎而精彩的戲劇沖突。同時,還兼有花間美人般的文辭音韻之美,之前的戲曲作品鮮有能及。
文獻之外,黃老師兼擅理論研究。他更關注的是劇本文獻背后,體現出的戲劇形態、藝術理論、社會史、文化史等幽微之處。例如,他解析張生這個“傻角”一見鐘情的唐突、錯解詩意之后的跳墻行為,是借此來分析如何在抒情性戲劇中構建喜劇符號,以更好地塑造人物性格,做到“寫一人即肖一人”;品讀“長亭送別”和“草橋驚夢”,實在是想探討高妙的劇作家要怎樣融合敘事、抒情并營造意境。再比如,述及王實甫的《西廂記》第五本存在的必要性,以及明代評點家對此話題的爭議,其實是為了說明續作及大團圓結局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形成與接受問題。從版本對比、文本分析說開去,黃老師將經典《西廂記》視為一種創作方法,從對具體人物、情節、文辭的考證,上升到如何進行戲曲創作的理論高度。
“熱相思”外的人性倫常
文獻功夫是客觀冷峻的,文學解讀卻要含情脈脈,熱眼相矚于研究對象。
自五四起,“人的文學”觀念逐漸明確。執此觀念重新看待古代文學,文史學者關注到載道、言志之外,通俗文學如何刻畫一個大寫的“人”。黃天驥老師從人性與倫常的視角出發,將心比心,揣摩愛情劇《西廂記》中復雜的人情物理。
“十部傳奇九相思”,戲曲中男才女貌的故事數不勝數。旦角玉潔冰清,小生風流倜儻,二人一見鐘情,男主角金榜題名,迎娶佳麗—這成為《西廂記》之后慣用的套路戲碼。
《西廂記》里的崔鶯鶯不同于以往的女主角,等著白面書生的愛和挽救,而是作為實實在在的“人”,試圖主宰自己的愛情與婚姻,可謂女性先鋒。她敢于主動追求愛情,在清心寡欲的佛堂上,帶著人的欲望,愛得大膽、熾烈。鶯鶯形象的獨特性,早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著名的戲劇評論家戴不凡先生已有論及。黃老師在此基礎上,從文獻校勘中體悟分析,找到不同版本文字差別背后的動因,解開作者的創作密碼。在《有情人終成眷屬:〈西廂記〉創作論》(下稱《〈西廂記〉創作論》)中,黃天驥先生抓住了幾個關捩點,讓“先鋒小姐”崔鶯鶯的性格有了落腳處。
王實甫《西廂記》(下稱“王西廂”)寫一見鐘情,寫出了生旦初見ttuktPLM06GJWtm8XFeMm/H3LKnpQwxYVntUCTiKp2g=時潛藏的情欲:明知“那壁有人”,在董解元的《西廂記》(下稱“董西廂”)中的鶯鶯,即刻“羞婉而入”,乖乖遵守非禮勿視的閨訓;而待到“王西廂”中,鶯鶯竟改作“回顧覷末”狀。戲眼就在此處!黃老師將這一細節,放在具體的舞臺空間之內和特定人物關系之中來解讀。讀者可以借此充分展開想象:生旦第一次見面時,戲劇舞臺上燈光倏忽打暗、鑼鼓乍停,甚至連空氣都凝固了。聚光只留于鶯鶯七分嬌羞三分有情的回眸秋波上,于是定格了文學傳統中最為經典的一見鐘情。無怪乎張生在荷爾蒙的作用下驚心動魄,對這顧盼一笑大喊“我死也”,呆頭呆腦就此害起了“熱相思”。
在“非禮勿視”的年代里,崔鶯鶯有婚約在身,竟敢對陌生男子眼波流轉,勾魂攝魄,這不是清白女兒啊!但人的欲望畢竟是從血肉之軀里長出來的,帶著體溫,不易見得,卻又真實鮮活。愛與欲,本就是人性,并非原罪。黃老師透過劇本,發掘出王實甫在展示人性覺醒方面的深意。王實甫塑造的張生也類似,絲毫沒有未來狀元郎該有的持重。作者多方位刻畫了一個“傻角”陷入愛情的尷尬可愛。之后,生旦愛情受阻,看似張生主動出招,實則全靠鶯鶯推波助瀾,讓愛情得以順利進行。作者寫得渾然天成,一般讀者看罷只覺得好,卻不知妙處何在。
鶯鶯當真是“新女性”嗎?黃老師用文獻學的方式,著重對“董西廂”“王西廂”兩種版本形態進行比勘,重新解讀,發現了前人從未關注的文字差異:第一,王實甫修改了崔鶯鶯的年齡,使其從十六七歲的娉婷少女,變為十九歲的大齡青年。其中的改動并非文本訛誤,顯系有意為之,目的是讓鶯鶯后面三次大膽主動地顧盼回覷、暗通情愫,都本于人性情有可原,此之謂“合情”。第二,故事一開篇,王實甫就通過老夫人之口,說出女兒已與侄子鄭恒有婚約在身。此前的西廂故事對婚約問題,或未涉及,或按下不表。如此一改,不得不讓人替鶯鶯佛殿奇逢的反叛行為捏一把汗!觀眾一上來就知道,崔鶯鶯已經訂婚了,接下來,要眼睜睜看著她在危險的邊緣試探。觀眾好奇得很,倒要看看作者怎么讓這“該死的愛情”收場。于是,作者搬出了阻撓愛情的一系列絆腳石—孫飛虎事件,老夫人抵賴、抗拒并要求張生取得功名才能作數。如果說更改婚配問題,讓鶯鶯與張生的愛情更具有顛覆禮教的叛逆色彩,那么,劇作家就要解決此前的婚約,讓佳人合配才子,要彌合離經叛道與世俗常情之間的鴻溝,此之謂“合理合法”。大齡青年、有婚約在身的“受阻”戲碼,最終沒能敵過崔張愛情的赤誠,反而使其顯得符合情理,甚至成為日后才子佳人戲的套路筆法,此為后話。
“若無新變,不能代雄。”黃老師用人性與倫常的眼光闡明創作者的慧心,充分論證“王西廂”如何讓“有情人終成眷屬”合情、合理、合法,解讀出王實甫在《會真記》、“董西廂”之外的創新和雄筆,創造性地將文獻考證落實到創作規律的闡發。
“二八定律”與“三重視野”
黃老師自己說,真正感覺到寫作風格的形成,就是從這部《〈西廂記〉創作論》開始的。八分學術,兩分散文,冷暖并濟,深淺兼容—這樣的戲曲解讀也成為一種方法,見于姊妹篇《意趣神色:〈牡丹亭〉創作論》和《唐詩三百年》等著作中。其實,以詩家的眼光解戲文,用舞臺的視角看劇本,關注經典作品如何觀照“人性”的問題,一直是黃老師研究的主軸。
黃老師常感懷中大三位先生的教誨:王季思先生的文學解讀、文獻磨礪;董每戡先生的藝術感受、劇場訓練;詹安泰先生的詩詞眼光、創作三昧。如果說《全明戲曲》的整理與研究是對于王季思先生學脈的繼承,那么《中國古代戲劇形態研究》等大部頭的論著便是對董每戡先生治學精神的發揚,《〈西廂記〉創作論》一書則是全面融合王、董二先生的學術旨趣,同時加上以詩心解戲曲。黃老師繼承并融會貫通了三位先生的視野與方法,這構成了黃老師的“自信與底氣”(康保成語)。黃老師的治學風范既得之于師承,也是個人天性使然。他平日里率性有趣,盡顯學人的“志趣與情懷”(陳平原語),既是學者又是作家。他骨子里豐沛的直覺感受,經由藝術的提煉與解讀,讓戲劇成為戲劇,讓文學重歸文學,讓人性回歸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