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韓炳哲基于對數字精神權力運作機制及功績主體生存境況的剖析,構建起精神政治學,以期取締福柯的生命政治。宣稱生命政治學的解釋框架無法兼容功績社會的運行規律和本質特征,因而必然走向“終結”,被精神政治學代替。韓炳哲對福柯生命政治“過時性”的批評,對推動生命政治學走向精神深處具有意義,但他曲解了福柯的思想原意,未能捕捉生命政治學隱含的“精神關懷”和“自我技術”的一面,錯失了生命政治的當代轉型——數字—生命政治。精神政治的出場并未“終結”生命政治,只是對生命政治向精神層面的鋪展和延伸。從韓炳哲關于生命政治行將“終結”的誤判及自身的理論局限來看,唯物史觀依然是洞悉當代資本主義本質的思想旗幟。
關鍵詞:韓炳哲;精神政治;福柯生命政治;主觀誤判;唯物史觀
基金項目:天津市研究生科研創新項目“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視域下的精神政治學與人的精神現代化研究”(2022BKY020)
中圖分類號:B516.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5982(2024)08-0019-06
福柯的生命政治學是當今歐洲左翼學界熱討的前沿話題。阿倫特、齊澤克、鮑曼、韓炳哲、阿甘本等人展開了深入的探討,而韓炳哲似乎對該話題做了最為激進的批判。他站在福柯尚未來得及深入鋪展的命題處進行順勢延伸,認為生命政治由于無法接榫功績社會的運行規則,必然被功績社會淘汰走向“終結”,被更具優越性和前瞻性的精神政治代替。韓炳哲對福柯的批評難以成立。第一,福柯生命政治學并非如他指認的那樣,止步于規訓技術和肉體懲戒,而是隱含了精神關切和“自我技術”的理論沖動;第二,生命政治并未“終結”,而是轉型為“數字—生命政治”(1)。精神政治學只是對生命政治學向精神層面的延伸和擴展,生命政治學的思想基因及話語力量依然現實地存在,并影響著精神政治學。駁韓炳哲對福柯生命政治行將“終結”的誤判,并非有意挑起一場精神政治與生命政治之間的“角逐”,而在于澄明無論是精神政治學還是生命政治學,都有難以掩飾的理論局限,都只是從某一側面推進當代資本主義批判事業,而唯物史觀和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依然是我們“時代的真理和良心”(2),引領我們穿越幻象、洞見資本主義的本真面目。
一、韓炳哲關于福柯生命政治行將“終結”的判斷依據
韓炳哲立足數智時代的社會現實,認為世界運行的腳本已然發生遽變:資本統治從肉體規訓向精神操控轉型,社會形態從規訓社會向功績社會轉型,權力管控從粗暴露骨向精明友好轉型。據此,韓炳哲宣稱福柯筆下“生態政治的時代隨之終結,我們如今正邁向數字精神政治的新時代”(3)。
(一)生命政治偏愛肉體規訓,不及攻心為上的精神操控
生命政治是政治權力直接作用于個體生物性身體的一種政治,它關注的對象是作為總體的生命。福柯曾指出,生命政治“不是圍繞肉體,而是作用于生命,這種技術集中純粹屬于人口的大眾的結果,它試圖控制可能在活著的大眾中產生的一系列偶然事件”(4)。生命政治將人口作為調節的對象,從人口總體層面進行干預和調節,從中分辨威脅總體安全的破壞因素。這里的人口并非僅指人口總量,更涵攝了一層抽象的總體性意蘊。現代生命政治關心由人口量反映的一系列人口參數是否有利于社會穩定和政治安全,這些參數通常包括出生率、死亡率、優生率、健康率等。生命政治正是通過總體上控制這些“比率”,來保障社會總體安全。
盡管福柯的生命政治比君主政治更精明、更高效,但在韓炳哲看來依然帶有隔岸觀火的缺陷。生命政治“對于以利用精神意志為重點的新自由主義政權并不合適。運用人口統計學的生物政治學無法進入精神層面。它無法為繪制人口心理圖析提供資料。”(5)簡言之,生命政治止步于外在統治和“攻身為上”,無法掌握對象的心理動態和精神訊息,而重要的恰恰是“攻心為上”、精神操控和心理征服。韓炳哲將精神政治視為福柯生命政治“終結”之際開啟的一種全新政治形態,認為當今“另一種范式轉換正在形成,數字的全景監獄不是生態政治意義上的紀律社會,而是精神政治意義上的透明社會。取代生物權力的就是精神權力。精神政治可以借助數字監視讀懂并且控制人們的思想”(6),引導人的行為,最終達到面向整個社會的集體馴化和深度控制。精神政治不僅能對總體人口進行動態全面的掌控還能精準定位到每一個生命個體,不僅能準確識別外在生命特征還能對人的精神和潛意識進行心理刻畫,形成“數字潛意識”,從而達到總體與個體、內在與外在相互貫通的數字全景敞視監控。
(二)生命政治指向規訓社會,與功績社會明顯“脫嵌”
韓炳哲在福柯生命政治學與規訓社會之間劃邏輯等號,認為生命政治學是規訓社會的理論表達。規訓社會由醫院、營房、監獄、工廠等構成,充斥著強規、禁令、鐵律,漠視和傾軋人的精神。而功績社會由健身房、辦公樓、銀行、機場、購物中心等組成,主張去管制化、取消否定性。其中,各種“禁令、戒律和法規失去指導地位,取而代之的是種種項目計劃、自發行動和內在動機”(7)。在韓炳哲看來,規訓社會依靠剛性的強規禁令進行統治,與當前的功績社會明顯脫節。在規訓社會中,占主導地位的情態動詞是否定性的“不允許”和帶有命令口吻的“應當”,這不僅與受眾追逐自由和人文關懷的心態相違背,而且由于其粗糙、露骨的特性,難以形成持續有效的統治效果。相反,功績社會的主導情態動詞是“你可以”“你能夠”,功績社會致力于形塑積極肯定的文化情景,誘使勞動者浸潤在自由的假象中,忘卻資本的奴役和物化,主動逼迫自我、優化自我,最終形成自我剝削。這意味著規訓社會里被他人剝削的馴化主體轉化為了功績社會里自我剝削的功績主體。精神政治并不直接剝奪個體,“它要做的是讓個體從自身出發,自己去影響自己,讓環境威力法自發形成,同時,還會把這種法則詮釋為自由。自我優化和征服、自由和剝削都合而為一。”(8)功績社會以鼓勵呵護的方式,使主體自愿就范于社會規制,自己塑造自己,自己規訓自己,最終形成“自治”。不過需要注意的是,功績主體并未實質性地擺脫資本的規訓,而是依然受到訓誡,只不過是在自由與剝削的不辨龍蛇中自發接受規訓,這種規訓披著自由的外衣俘擒功績主體渴望成功的心態,使主體在追求成就與功績的美名中自我剝削,而無須借助“外主體”。
(三)生命政治管控機制粗暴低效,而精神政治精明得力
福柯生命政治學主張以懲罰機制、規訓機制和安全機制實現對社會成員的規訓,其核心是通過對主體生命活動進行監視、干預、扶植、優化、評估、調節和矯正,來降低各種內外風險,保障國家與社會安全運轉。韓炳哲認為福柯生命政治的權力管控帶有排他性、禁止性和封鎖性缺陷,人被當作動物一樣管制。“權力也許表現為暴力或鎮壓,但并不以此為基礎。依靠暴力手段的權力并不是最高級的權力。逆向意志的形成和對權力持有人的反擊證明了權力的軟弱無力。”(9)韓炳哲批評福柯生命政治扼殺自由,憑借蠻力給馴化主體戴上強制的鐐銬,本質上是一種粗暴露骨的消極管控。而精神政治實施精明友好的管控機制,主要包括情感機制、游戲機制、績效機制,通過運用這些機制激發主體自我管控,主動優化代替了武力壓制。
首先是情感機制。精神政治通過引導人的情感來控制人的行為。在韓炳哲看來,福柯的生命政治將人視作理性動物進行肉身規訓,個人情感被無情踐踏。精神政治將人視作情感物種進行心理征服,這一點與功績社會情感工業的崛起相契合,在后工業時代情感變得越發重要,積極的情感是提升生產力的發酵酶,情感激勵比體力壓榨更能提升生產效率。其次是游戲機制。游戲因其創造性、刺激性和獎勵的即時性,備受精神政治青睞,“情緒激昂的玩家可比理性行事或者只在機械工作的勞動者敬業得多”(10)。新自由主義正努力將人們的生活方式和勞動方式變成一種游戲,使人在游戲獎勵的鞭策中更出色地完成任務,創造更大價值。最后是績效機制。績效機制通過將工作績效等同于人生價值,誘使主體成為競爭性的個體。數字時代“筆記本電腦和智能手機構建了一座移動的勞動營”(11),人們進入了一個仿佛只需一根網線和一臺電腦就能創造財富的時代,無限自我生產的錯覺盛行不止。“精神政治兜售虛幻的自由感”(12),鼓吹勞動者是自己的企業主,這種自由的錯覺使底層工薪階層爭先恐后地投入績效創造的“追獵活動”,從被動貢獻轉向主動生產,自發充當資本增殖的人格化工具。
韓炳哲從資本統治方式、社會形態、權力管控機制的變遷,宣布福柯生命政治的“終結”和精神政治的“開啟”。這是否吻合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事實?是否是韓炳哲個人的創造性誤讀?下文將從福柯生命政治學的原初語義和當代轉型兩條線索展開審視,對韓炳哲的判斷依據提出質疑,以澄清福柯生命政治學的思想原貌及精神實質。
二、駁韓炳哲的誤判與澄明福柯生命政治的思想實質
秉持作為批判原則和創造原則的歷史唯物主義精神可以窺見,韓炳哲所謂的福柯生命政治“終結”的論調,存在過度詮釋和主觀誤讀的成分。福柯的生命政治并非如韓炳哲批評的那樣,僅指向外部人口干預和肉體懲戒,實際上還涵蓋隱秘的精神撫控和“自我技術”的權力策略。福柯意義上的生命政治并未“終結”,而是轉化為數字技術武裝下的數字—生命政治。
(一)福柯生命政治強調權力技術與“自我技術”的統一
韓炳哲指摘“福柯沒有意識到,新自由主義統治政權完全將自我技術納入自己的體系之中;也沒有意識到,作為新自由主義自我技術的永恒自我優化,不過是一種有效的統治和剝削方式”(13)。這一批評是否成立,需回歸福柯生命政治學的原初語境進行仔細斟酌。福柯雖在總體上是從基于自然屬性的人口、肉體來揭示資本主義統治手腕,但并不意味著他完全漠視自我技術和精神關懷。作為一名技術哲學家,福柯極為關注作為治理策略和方法的技術,他曾將技術劃分為四種類型:生產技術、符號系統技術、權力技術和自我技術,并直言更關注后兩種技術,認為權力技術正向自我技術過渡。自我技術指“個體通過自己的力量,或者他人的幫助,進行一系列對他們自身的身體及靈魂、思想、行為、存在方式的操控,以此達成自我的轉變”(14)。福柯對自我技術的這番定義,已為自己做了最有力的澄明,他并非如韓炳哲斷定的那樣,僅停留在權力對身體的規訓層面,而是更進一步洞察到權力對精神、思想、心理等感性元素的布控。
福柯1980年在達特茅斯學院所作的報告中,揭示了自我技術與權力技術之間的辯證關聯,告誡我們不能僅僅考慮權力技術而忽視自我技術,要深入思考在哪些點位上作用于個體間的權力技術依存于個體的自我技術,同時在哪些點位上自我技術被權力技術吸收。福柯顯然注意到了自我技術與權力技術之間的張力,不僅揭示出權力操控肉體的顯性層面,也揭示出權力鉗制人的精神、力圖掌控一切的隱性層面。福柯在晚年對生命政治做了全盤梳理和深刻反思,他坦言:“也許是自己曾經太過強調權力技術和統治技術的重要性,現在的我則對自我和他人的互動、對自我控制的技術、對個人對自我施加影響的方式的歷史、對自我技術,越來越感興趣”(15)。福柯在晚期轉向對“權力如何穿透身體進入精神高地”的微觀研究,不僅源于他對學術的嚴謹負責,更源于他對資本主義社會現實的深刻反思。福柯指明傳統的“酷刑”越來越被非肉體的懲罰替代,“曾經降臨在肉體的死亡應該被代之以深入靈魂、思想、意志和欲求的懲罰”(16)。可見,韓炳哲關于福柯生命政治缺乏“精神關懷”和“自我優化”的判斷是一種主觀誤讀,福柯并沒有回避自我技術的權力統治術。福柯本人已敏銳覺察到精神控制和自我技術被整個資本主義統治體系吸納的趨勢,個體意志與思想活動被資本權力深度操控。“只不過他對肉體自然屬性的過分傾心,使得自我關懷沒有主題化”(17),但即便如此,自我技術依然是證明福柯生命政治具有“精神面相”的重要依據。除此之外還需澄明,福柯生命政治并非如韓炳哲妄議的那樣僅僅具有壓迫性和否定性特征,福柯也十分強調生命政治的生產性和肯定性力量,以及蘊含的規范性的“生命管理”職能,且福柯主要是從積極方面來探究生命政治對富國強民的作用,正源于此,福柯常被認為是以自我呵護倫理學來反對權力技術和統治技術。
(二)福柯生命政治并未“終結”,而是升級為全新的數字—生命政治
數字—生命政治是福柯生命政治的當代變體和最新樣態,它依托大數據和智能算法將權力施加于生命之上,實現對生命的隱秘形塑和高效治理。數字化形態的生命政治,在價值旨歸上與福柯規訓式的生命政治并無二致,都指向通過權力規約生命達到操控整個社會的目的,不同只在于二者憑借的技術形式。數字—生命政治遵循科學理性和數據主義的治理邏輯,這套邏輯可追溯到“貝蒂榮測量法”,這是由法國警察阿方斯·貝蒂榮發明的一種罪犯鑒定法,主張以數據化和檔案化方式偵察罪犯,這與當今數字—生命政治遵循的算法邏輯如出一轍。貝蒂榮將流行于生物科學領域的人體測量學和顱相學的知識,運用于對犯人的偵察、識別和追蹤,構建了一套囊括人體基本生物信息(如指紋、相貌、身高、體重、膚色等)的檔案系統。貝蒂榮宣稱這套檔案系統可以對犯罪嫌疑人進行精確的生物辨識,通過調取和比對指紋、照片、國籍、戶籍等信息,快速捕獲罪犯并將其繩之以法。“貝蒂榮測量法”的出現和應用預示了后來數字—生命政治的治理邏輯,即所有生命個體不分族群、性別、身份、等級,皆可被處理為檔案化和信息化的存在物。數字技術使一切生命都成為歸檔的客觀對象。正如今天我們每個人所持有的身份證一樣,它代表了數字—生命政治統治的典型形式。身份證不為某個人或某些人設計,而是面向所有社會成員,它以圖文并茂的形式濃縮個人獨一無二的生物標識。“生命治理的自動化與智能化”(18)意味著政治的生命化,權力不再糾結于某個個體或群體,而是直接作用于所有人的生物性生命,通過將人的生命以數據和檔案的方式建構起來,實行統一化和標準化治理。數字—生命政治將每個人都變成了“數字人”和“檔案人”,數據就是我們的存在方式。“我們的名字或許不會鐫刻進我們的血肉,但我們卻被數據化的身份所文身,我們往往以檔案身份的形式承擔我們的人格。”(19)
韓炳哲將福柯的生命政治學靜止化、凝固化了,看不到數字—生命政治其實就是福柯生命政治的當代延伸和最新變體,區別只在于福柯生命政治主要依托人口調節和肉身規訓,而數字—生命政治憑借數智技術操控人的生命,包括人的精神意志和思想情感等,進而實現數字化的全景式統治。如今,數字技術能夠監控個體的一切日常活動,將其生命軌跡轉化為數據腳本,輸送到云端進行儲存、分析、記錄和利用。“數字構成了控制的數字語言,數字表示存取信息或是棄絕信息。”(20)人的生命臣服于數字算法,被數字技術無縫凝視和嚴密操控。更為嚴峻的是,個人還以“自我量化”的方式主動參與和構建數字—生命政治,直接成為數字—生命政治的馴順對象,鞏固和提升了數字—生命政治統治效能。
韓炳哲對福柯生命政治行將“終結”的判斷本身應該再接受判斷,韓炳哲不僅歪曲了福柯生命政治學的思想原意,而且未能抓住福柯生命政治的當代轉型,以形式的“過時性”消解內容的深邃性,是對福柯生命政治學的武斷閹割。值得反思的是,身處非物質勞動時代,福柯生命政治學總體上從人口干預和肉體規訓視角言說資本主義統治體系,是否顯得闡釋力不足?如果是,我們又當如何把握精神政治學與生命政治學之間的辯證張力。
三、韓炳哲精神政治對福柯生命政治的修繕及其限度
韓炳哲對福柯生命政治學的批評應辯證看待。韓炳哲未能揭露福柯生命政治的根本缺陷,只是對其在當下的過時性大寫特寫,但韓炳哲精神政治學對彌補生命政治的“精神不足”具有修繕作用,只是這種修繕因自身的理論局限而具有上限。
(一)韓炳哲對福柯生命政治的修繕以對其家族譜系的批判為前提
為了拆解生命政治學話語范型,韓炳哲最先移除的理論地基是福柯的生命政治,隨后他又對基于福柯體系之上的生命政治學譜系一一展開攻訐,試圖全面清除它們在功績社會的話語殘余。首先,韓炳哲從赤裸生命的普泛化狀態出發,批駁阿甘本的例外狀態理論,認為阿甘本的“例外狀態”概念已失去解釋力。在阿甘本眼中,神圣人是一種“可以被殺死但不能被祭祀”(21)的悖論式存在,具有“屬神的和遭罪的”特性,但韓炳哲認為在功績社會中,神圣人表征的赤裸狀態已成為每個人的真實生活寫照,不同的是,功績社會中的神圣人不是絕對可以被殺的對象,而是絕對無法被殺的對象,他們仿佛擁有永遠不死的超能力,當今社會的危機也不在于阿甘本所說的例外狀態的常態化,而在于例外狀態的不可能性,因為“一切都被同者的內在不變性吞占了”(22)。其次,韓炳哲從階級斗爭視角否決哈特、奈格里的解放策略,認為他們預設的對抗帝國的行為主體“諸眾”,實際上是缺乏聚集性的“數字居民”。“數字居民”的典型特質就是分散化,缺乏革命意識和政治上共同行動的能力。最后,韓炳哲從“他者的消失”和“同者的大行其道”這一經驗現實出發,批評埃斯波西托免疫理論的過時性。埃斯波西托認為共同體即“mumus”的穩固狀態離不開免疫機制的篩選、排除功能,免疫機制通過不斷區分“資格成員”和“危險成員”,抵御對共同體造成威脅的不正當“他者”,以此維護共同體平穩運行。但在韓炳哲看來,如今的功績社會尊崇的是肯定性邏輯,埃斯波西托免疫學視域下否定性的“他者”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肯定性的“同者”,同質化的恐怖席卷全球,免疫學話語不再適用于揭示功績社會的運作規律了。韓炳哲對福柯及諸多生命政治思想家的質疑,為生命政治學從理論上展開“內省”和“自查”提供了批評性意見。
(二)韓炳哲精神政治學對修繕福柯生命政治學具有價值
韓炳哲竭力證明生命政治學解釋框架的過時性和精神政治學話語體系的正當性,但精神政治學無法徹底取締生命政治學,充其量僅僅是對生命政治學的一種補充、發展和修復。
其一,韓炳哲將生命政治學置于數字資本主義境遇展開考量,把生命政治提升到精神政治的高度,不再糾結于君主權力、生命權力對個體生命的宰制,而是轉向對精神權力的批判,反思數字化時代精神權力的運作邏輯及其感性滲透,極大更新了資本主義權力技術的知識圖譜。
其二,彌補了生命政治學對資本主義“精神治理術”關注不夠的缺憾,揭示出資本權力勾結數字技術、利用自由辯證法操控個體精神的機理,為洞察精神權力技術與人類精神危機之間的邏輯關聯,提供了重要智識來源。在資本數字化時代,福柯生命政治強調的人口干預、身體規訓未能完全上升到調節大眾精神意志的高度,對精神政治的學理探究不夠,導致其話語體系似乎出現某種“精神缺位”,這為韓炳哲對其展開批判性修復提供了契機。
其三,韓炳哲以解構性姿態批評生命政治學,再現當代資本主義權力統治的轉型與布展,生動刻畫了功績社會的感性現實與現代人的精神面貌,為激活福柯生命政治學提供了新的問題思考點和理論生長點。“福柯雖然以生命政治學的視角揭示了自由主義及其政治經濟學的運行機制,但并沒有在直接的批判意義上再加以推進。”(23)韓炳哲在福柯駐足的地方再出發,從精神政治層面洞開了當代資本主義批判的新維度。
(三)韓炳哲精神政治學對福柯生命政治學的修繕具有限度
盡管韓炳哲對資本主義精神政治作了比較貼合實際的診斷,填補了生命政治的部分“精神盲區”,但他在整體上偏離了福柯生命政治的理論軌道,其對生命政治學的補充發展,受自身理論局限的制約,具有無法避免的缺陷。
首先,韓炳哲精神政治學對福柯生命政治學的批判失真。這一點不僅體現在韓炳哲在權力技術等問題上曲解了福柯生命政治學的思想原意,更體現在他沒有及時糾偏生命政治學悖離唯物史觀的根本錯誤。福柯生命政治學在一些基本觀點上堅持了歷史唯物主義,但在后來的發展中越來越偏離唯物史觀,進而構成對馬克思主義的部分性承認和整體性悖離。例如,在關于新的革命主體如何生成的問題上,福柯“缺乏‘資本’維度并拒斥階級分析”(24),主張一種退回到遠古時期的回撤式行動路線,這顯然是違抗人類社會發展規律和褻瀆歷史辯證法的低級表現,而韓炳哲并未對此等根本局限展開批判分析,反倒糾結于一些現象學層面的細節指摘。
其次,韓炳哲精神政治學具有不徹底性和理論依賴性。這體現在韓炳哲在大肆批評生命政治學時,又存在對其方法、范疇的升級改用和隱性繼承。無論是韓炳哲對精神權力運作機制的剖析還是對功績主體生存境況的揭示,都暴露出生命政治學方法論的痕跡,但韓炳哲對此缺乏深刻的理論自覺和自我反省,依然禁錮在生命政治學的話語模型中沿用生命政治學的方法,并借此反詰生命政治學,使得精神政治學本身缺乏清晰的理論定位和應有的闡釋力度。
最后,韓炳哲精神政治學缺乏馬克思唯物史觀和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思想深度。這使得他對生命政治學批判的科學力度大大削弱。韓炳哲雖從精神哲學高度對當代資本主義系列新變化做了新的闡釋,但僅僅是基于人本主義價值層面的現象描述,缺乏深入歷史和現實本質的剖析。譬如,韓炳哲曾試圖以“展示價值論”取代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認為一個事物的價值大小取決于“被展示出來并得到關注”(25)的程度,收獲的關注越多價值也就越大。韓炳哲拋卻凝結在商品中的抽象勞動,將外在的關注度視作價值的源泉,顯然是不科學和膚淺的做法。這源于韓炳哲缺乏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中的“價值”概念,不理解商品的價值量由生產該商品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決定,錯把表象當成本質。這必然導致韓炳哲無法認清功績社會主要矛盾的根源,難以找到變革現實、尋求解放的主體力量,只能求助于“愛與苦修”等傳統倫理性質的抵抗策略。類似的失誤不止于此,還體現在對馬克思剝削理論的顛倒和對無產階級革命理論的否棄等方面。
韓炳哲精神政治學在確定的意義上彌補了生命政治學的部分理論缺口,但他對福柯生命政治學及家族譜系的批判不僅失真,而且游離了問題的要害,未能切中生命政治學悖離唯物史觀的根本缺陷。作為生命政治學在數字時代的“精神”翻版,精神政治學同樣存在失誤,無法為人類實現真正解放提供科學理論指引和實踐指導,而這亦證明唯物史觀和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依然是我們須臾不能否棄的科學真理和實踐路標。只有回到馬克思,“才能對當下數字時代物象化、虛擬幻化的生存格律作出科學判斷和有力應對。”(26)
可見,韓炳哲對精神權力運作機制及福柯生命政治學前途命運的審視,具有一定問題意識和敏銳時代直覺,表露他試圖為精神政治學爭奪理論制高點的努力。但回歸生命政治學的原初語境可以發現,韓炳哲對福柯生命政治行將“終結”的判斷是一種充斥著知識自負和理論狂妄的創造性誤讀。生命政治的權力策略在當代依然有效,精神政治的在場并未取締生命政治,只是對生命政治向精神層面的延伸和推進。精神政治學在致思理路上將生命政治“精神化”,精神政治是生命政治的題中之義,二者共同指向資本主義權力統治體系和增殖計劃。
注釋:
(1) 藍江:《智能時代的數字—生命政治》,《江海學刊》2020年第1期。
(2) 孟飛、馮明宇:《從規訓社會到功績社會——韓炳哲對生命政治學話語范型的改寫及其理論失誤》,《世界哲學》2023年第1期。
(3)(6) [德]韓炳哲:《在群中:數字媒體時代的大眾心理學》,程巍譯,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111、108頁。
(4) [法]米歇爾·福柯:《必須保衛社會》,錢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34頁。
(5)(8)(9)(10)(13)(15) [德]韓炳哲:《精神政治學》,關玉紅譯,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29-30、37-38、19、67、37、36-37頁。
(7)(11)(25) [德]韓炳哲:《倦怠社會》,王一力譯,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16、94、102頁。
(12) 蘇立君:《“精神政治”與“自我技術”——韓炳哲對晚期福柯的創造性誤讀》,《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期。
(14) [法]米歇爾·福柯:《自我技術:福柯文選Ⅲ》,汪民安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4頁。
(16) [法]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版,第17頁。
(17) 孫亮:《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批判語境中的“精神政治學”》,《求索》2020年第4期。
(18) 吳冠軍:《健康碼、數字人與余數生命——技術政治學與生命政治學的反思》,《探索與爭鳴》2020年第9期。
(19) Colin Koopman, How We Became Our Data: A Genealogy of the Informational Pers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9, p.30.
(20) [法]吉爾·德勒茲:《哲學與權力的談判》,劉漢全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197頁。
(21) [意]吉奧喬·阿甘本:《神圣人:至高權力與赤裸生命》,吳冠軍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版,第118頁。
(22) [德]韓炳哲:《暴力拓撲學》,安尼、馬琰譯,中信出版社2019年版,第92頁。
(23) 林青:《“社會自然性”的規范性效應與政治經濟學批判——兼論歷史唯物主義與生命政治學的關系》,《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1年第5期。
(24) 莫偉民:《從“解剖政治”到“生命政治”:福柯政治哲學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78頁。
(26) 吳大娟:《數字技術、精神政治與權力治理的辯證法——韓炳哲數字精神政治思想管窺》,《北京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4年第2期。
作者簡介:吳大娟,南開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天津,300350。
(責任編輯 木 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