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及格的鼻子，一百分的我

從此，我開始蓄起又長又厚的劉海兒，刪光自拍，拒絕拍照，也不敢再張牙舞爪地出現在他跟前。

一

初二那年，我心血來潮想辦一張借書卡，急需一寸照。連夜拍完，第二天，我將照片交給組長，她卻從一堆照片里捻起我的一寸照，驚訝道：“你的五官還行，但鼻子太大，像蒜頭，我給五十九分。”

我一把搶過照片，塞到最底部。

趁無人注意時，我偷偷端詳自己的五官。如她所說，我的臉滿是嬰兒肥，鼻梁挺直，鼻頭圓潤，盤踞在中央，確實像個蒜頭，讓人難以忽視，一眼就被它吸引。

我泄氣地將鏡子反扣在抽屜，恨不得做只鴕鳥，將頭深深埋進衣領。后桌的他卻遞了張便利貼過來，上面寫著：“挺可愛的啊，我給一百分。”

附圖是一個潦草的圓蒜頭。

我眼前一片朦朧，捏著紙條的手都在顫抖，原來他也聽到了。可蒜頭怎么會可愛呢？

一下課，沒等他給我補習數學題，我拽著包就往外沖。回到家后，看著鏡子里的蒜頭鼻，我還是忍不住哭了一場。

青春期的女孩自尊心強烈，組長那句話如一根尖刺死死地扎在肉里，時不時陣痛，足夠讓我失去理智。

我開始去網上搜索資料，發現專家說可以做鼻頭縮小手術。我才初二，根本承擔不起手術費用，想要把鼻子變小的心卻愈發急迫。于是劍走偏鋒：我聽說經常捏鼻梁會讓它變挺，那我常捏鼻頭，它會不會變小，或者變個形狀呢？

捏了一段時間，我發現鼻子貌似大了點，出油頻繁，又學人去買吸油紙，時不時擦拭。結果越使用吸油紙，油脂愈泛濫，由此形成了一次死循環。

屋漏偏逢連夜雨。捏的次數增多后，鼻子兩側微紅，竟冒出了星星點點的黑頭，這下真是一顆“草莓”了。我懊惱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不再捏鼻子，開始用指甲擠黑頭，痛并快樂著。

他坐在我后面，抬頭不見低頭見。我的火氣來得洶洶，去得亦匆匆。不過個把星期，我就原諒了他。

見我最近無心向學，他按捺不住，刨根問底。出于對他的信任，我將一切和盤托出。他卻說：“一句玩笑話而已，不至于吧。放寬心。”

他的話成了壓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似乎是一夜之間，我患上某種無可救藥的病，變得格外敏感。每逢路過組長那里，總覺得她們目光如箭矢，紛紛射入我弓起的背；她們的討論，像花草間的竊竊私語，窸窸窣窣的，模糊又斬不斷，一點點化成無形的線，纏繞著我。

二

從此，我開始蓄起又長又厚的劉海兒，刪光自拍，拒絕拍照，也不敢再張牙舞爪地出現在他跟前。私下跟老師申請調換座位，換到了教室后面的角落里，努力降低存在感。

發現我的異常，他百思不得其解：“你最近怎么不等我給你補數學了？是我教得不夠好嗎？”

“我想自己學。”我低著頭，手上忙著整理資料，沒抬頭，“不想麻煩你。”

“撒謊。”他按住我的資料，恍然大悟，“噢，我知道了，你是不是生氣了？因為那張一寸照嗎？那天我不是故意的，就是聽到組長的話，想逗你一下。”

我猛地抬頭，淚眼婆娑地盯著他，不知道他怎么還敢提起這件事。

“真的很可愛，我給一百分。”見我神色不對，他連忙止住，“好了好了，我不說了，你也不要太在意了，你真的很可愛。”

他的神情認真，不似作偽。可我彼時沒多想，只覺似有一團火在胸腔窩著，他的笑如同一點火星，“嘭”的一聲，熊熊烈火燃燒盡理智。我腦袋一片空白，兇神惡煞地沖他吼：“你根本就不懂！走開啊！我討厭你！”

他不可置信地盯著我，咬牙切齒道：“好，你說的，誰理你誰是小狗！”

說完，我有一霎的后悔。這件事與他無關，我不該遷怒于他。可下一秒，我又說服了自己。我做得沒錯，要道歉也是他道歉。他和組長一樣可惡，為什么要拿一個女孩子的相貌來說笑呢？我沒錯，我才沒錯。

自那次爭吵后，我們算是老死不相往來了。他欲言又止，我卻決絕地扭開臉，即使是在教室門口迎面撞上，也咬緊牙關，扮作啞巴。而暗處，我無數次在人潮擁擠里尋覓他的背影，愧疚幾乎將我淹沒。可年少的自尊心卻讓我犟成一頭固執的牛，嘴巴像擰不開的瓶蓋。

匆匆地，在沉默與自卑的煎熬下，時光溜走。拍畢業照那天，他邀請我拍照，嘴角微揚，有些無奈：“最后一次合影，你該不會還在討厭我吧？”

我本想答應，卻想到自己的鼻子不夠上鏡，在手機鏡頭的畸變之下，會顯得更像蒜頭。僅僅幾秒的猶豫，他就被同班的女生拉走，淹沒在人海里。走前，他朝我揮手，說：“你等我啊，待會兒回來。”

看著他遠去，一種不可言狀的遺憾彌漫在心頭，似乎一個故事的結局已成定局。

我沒等他，默默地穿過怒放的紫荊花，一個人回去了。我知道，我錯過了與他的合影，也錯過了他。我們甚至都來不及好好告別。

中考后，他曾發信息問我：“為什么不等我一起拍照？你真的還在討厭我嗎？初中三年，我們居然沒有一張合照。”

直至我拿著錄取通知書去報到，我都沒回復過他。往事已經凝成心底的一個傷疤，尚未結痂，頻繁地打擾，只會讓傷口好得更慢。何況，那件事已經過去太久，久到字詞泛黃，誰也沒有勇氣再去翻開舊賬。

三

在高中，即使新環境里沒有舊人，我也不敢抬頭看人，免得將大鼻子暴露在空氣中。于是就延續了初中后期的孤僻，終日往校園超市跑，跟阿姨們混了個臉熟。

某天，在貨架前，收銀員阿姨也笑瞇瞇地說：“你的鼻子高挺，有福氣啊，怎么老是低著頭呢，還怕生嗎？”

猶如按下了開關，我忍不住才將從前的心事傾倒而出，預想的嘲笑卻沒降臨。

她鄭重地說：“不要輕易被別人的一句話打碎，相信阿姨，你的鼻子和你一樣，都值一百分。”

“我的鼻子真的不大嗎？”我聽見喉嚨里發出顫抖的聲音，有著沙子般的粗礪。

“不大，不大，一切都是剛剛好。”

我又看向鏡子里的自己。隨著年歲的增長，我逐漸褪去嬰兒肥，鼻子依舊是那個鼻子，左看右看，仍像個圓潤的蒜頭。

然而，在某一瞬間，我卻發覺嵌在這張臉上，這鼻子顯得格外可愛。

就算是一個圓圓憨憨的蒜頭，也是最可愛的那一個。

想起那年他笨拙畫成的簡筆畫，眼淚簌簌而流，猶如轟然而至的海浪將我打濕。海水隨著裂縫滲透進去，我的眼里、心里，都是咸咸的，是熟悉的淚水的味道。無數次，它徘徊在我的枕巾上，滲進我的夢里。

是啊，我為什么要讓別人的嘴成為衡量自己的尺子呢？

簡單的一句“鼻子大”，竟然如同一句魔咒，將我困在圓圈內，無法邁出半步。

如果時光倒流，我真想回到最初，高高昂起頭，自信放光芒。而不是像個膽小鬼，在別人審視的目光里，逐漸低下頭，縮成一只小小的蝸牛，背著沉重的殼，一點點往前爬，將自己折騰得精疲力竭。

現在醒悟也不遲。親愛的，不及格也好，一百分也罷，學會接納不完美的自己，做真正的自己，這就值得一百分。

等這個周末，也許我會同他說聲“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