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電影《小兵張嘎》而感染了幾代人、激勵了幾代人,蜚聲中國當代文壇的徐光耀,是一位由“小八路”成長起來的作家。革命戰爭的經歷,槍林彈雨的磨難,為其文學創作豐厚了沉沉的生活積淀。憑著對革命的無比執著,對生活的無比熱愛,對黨的無比忠誠,這位只有4年小學、半年私塾學歷的八路軍鋤奸干事,硬是用他的作品給我們展示了一個血與火的抗日戰爭年代,用他犀利的筆鋒給我們寫就了一本本生動的愛國主義教科書,塑造了一個個為拯救民族于水火而不惜肝腦涂地的革命先烈形象。而他塑造的生動活潑、聰明調皮、機智勇敢、頑強斗敵的小兵——張嘎子,更成了影響一代又一代青少年健康成長的榜樣。
一個人的生活是短暫的,也就幾十年,而一個民族發展的歷史卻是漫長的。它伴隨著光榮與夢想、屈辱與抗爭、困難與挫折,有時也出現徘徊甚至短暫的停滯,但終究會滾滾向前。一個人的生生死死,就像世上的草木榮枯一樣,不會留下什么痕跡。然而,一個人如果能把自己有限的生命,融入為了民族榮辱而抗爭的歷程中去,他,便可以說是一個有意義的人,一個有價值的人,一個不愧歷史的人,一個不朽的人。作為一名戰士,徐光耀用血肉之軀,捍衛他的民族不受外敵侵凌;作為一個作家,徐光耀用他的眼睛,撥開云霧看著世界,用他的筆忠實地記錄著歷史,贊美著英雄;作為一個純真的人,他又不惜用自己的命運,去抗爭邪惡,鞭撻丑陋,守衛自己心靈的那片凈土。
我們走近徐光耀,傾聽一位作家的世紀心聲。
我要當八路
徐光耀小的時候,正是中國大地四分五裂的時期,帝國主義列強肆意蹂躪,反動軍閥你爭我搶,“城頭變換大王旗”,革命愛國主義者反帝反封建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然而,在封閉落后的農村,這一切似乎并沒有產生什么影響,人們依然在祖輩們留下的土地上辛勤耕作,唉嘆著日益艱難的生計。
徐光耀的學生生涯總共有4年半。那時,上小學一年要交一個銀元的學費,上高小一年要交兩個銀元,12歲該到外村上高小了,家里有點供不起。父親就對徐光耀說:“你也不小了,該幫著家里干點活了,耪耪地,再跟我學學木匠活,行了。”打算不讓徐光耀繼續上學了。但那時村里有一個叫韓文遠的沒落地主,辦了一個專教四書五經的私塾,人們都叫他“韓先生”。徐光耀的父親雖然斗大的字不識一個,卻也想著讓兒子多學幾個字,將來能干成點事,他認為四書五經才是正道,加上收費又低,就又讓他投到韓先生門下,去讀夫子書。上了半年,等一部《論語》剛能囫圇吞棗背下來時,“七七事變”爆發,全國大亂,私塾停辦,徐光耀的學生生涯也就徹底結束了。后來參了軍,大伙兒一塊聊天,除了偶爾還能記起“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等幾句外,別的全忘了。
1937年7月7日,震驚世界的“七七事變”禍及全國。日本鬼子一來,老百姓遭了殃,國民黨的軍隊卻立馬一溜煙地跑了。直到過了1938年的春節,雄縣一帶才斷斷續續開過來一些軍隊,都打著抗日的旗號,有自衛軍、民軍、八路軍、義勇軍等等,反正老百姓也搞不清究竟誰抗日誰不抗日,誰真抗日誰假抗日,只當都是救星,所以當時冀中有句順口溜叫做“主任遍天下,司令賽牛毛”。后來時間一長,鄉親們才知道真正抗日的、真正保護老百姓的是八路軍。
當時,徐光耀家里正好住了一隊八路軍戰士,這一隊戰士給他留下的印象特別深,以至影響了他整個一生。每天一大早,戰士們就起來掃院子、打水,忙個不停,要不就是到大街上搞宣傳、刷標語,一邊干活一邊還說說笑笑,好讓人羨慕。沒幾天,徐光耀很自然地就和他們當中一個叫王發起的戰士熱乎上了,天天跟在人家屁股后邊跑。時間一長,倆人拜了把兄弟。等部隊一開拔,徐光耀就吵吵著對父親說要當兵,要當八路軍。這對于一心指望著兒子長大了讀書認字好出人頭地的父親來說,不啻為當頭一棒,二話沒說,把徐光耀狠狠地罵了一頓。
自從提出想當兵挨了罵之后,徐光耀嚇得不敢再提,可又不死心,就只好一個人偷著哭,一連哭了六七天,也不吃飯。父親看著實在沒了辦法,又怕這樣一直鬧下去出了事,就去請教韓先生。韓先生倒很開明,一聽就說:“去吧去吧,窩在家里有什么出息,整天面朝黃土背朝天,年紀這么小,出去闖闖,說不定將來還能有大出息。要不是人家嫌我年紀大,我自己也早當八路了。”韓先生的話,給父親定了心。
如愿以償
徐光耀最終能夠當上八路,要感謝他的姐姐。
在徐光耀家里,影響最大的要算他的姐姐。徐光耀的母親去世時,姐姐剛10歲,成了家里最大的女人,理所當然就挑起了母親撂下的擔子。家務活全落在她身上,成了父親的一個得力幫手。姐姐白天去地里干活,晚上還要縫補衣服。她一天學沒上過,但特別聰明,就靠晚上徐光耀借著煤油燈給家人和鄰居們讀《三俠劍》的工夫,姐姐在旁邊一邊做針線活,一邊跟著徐光耀的眼神看書上的字,硬是認識了許多字。后來她參加了革命,還學會寫信、打報告。別看姐姐年紀小,對什么事都有自己的看法,父親有什么事也愛找她拿個主意。這次也不例外。那時,姐姐已嫁到了小莊。徐光耀的父親趕了8里地,來到了小莊,把弟弟死活鬧著要當八路的事跟姐姐說了。姐姐說現在天下大亂,學也學不得,在家里待著也不見得沒危險,出去闖蕩一下,說不定將來還能混個一官半職。見姐姐也這么說,父親才算拿定了主意,同意了徐光耀去當八路軍。
1938年7月,徐光耀終于如愿以償,父親托韓先生送徐光耀去參軍。部隊駐地就在3里地遠的鄰村。正是春末夏初季節,地里的青苗已有尺把高,棉苗也已長了好幾片葉,綠油油的招人喜歡。徐光耀穿著整齊的青褲白褂,喜滋滋地跟在韓先生后面,感覺就像出籠的小鳥,終于能在自由自在的天空里飛翔了。部隊是著名的120師359旅717團第一連,對外稱做“特務營”,是一支參加過長征的老部隊。行過見面禮,文書問徐光耀為什么要參軍,徐光耀一下子不知說什么好,文書在旁邊提醒說,你不是為了打日本嗎?徐光耀早就恨日本鬼子恨得不得了,自從鬼子一來,就經常和小伙伴們玩打日本鬼子的游戲。憋在肚子里的一百個參軍理由,經文書這么一提醒,一下子豁亮了,脫口而出:“對,為了打日本。”于是,文書給他寫下了參軍的動機“為抗日自動參軍”,留在了連部當勤務員。
徐光耀脫下青褲白褂,換上軍裝,一看,人小衣服大,帽子順勢從后邊一撮,褂子只好搭拉到了膝蓋,褲子塞進綁腿里。1938年時,共產黨部隊大發展,小孩子只要能跟上行軍,基本上都可以參軍。那時,軍裝也就是一兩個規格,徐光耀當時才13歲,穿上當然就顯大了。所以,連藝術家畫的小八路像,也都是那個樣子。
當時一連共有12個跟徐光耀差不多大的小八路。徐光耀參軍后,心里特高興,干活特別勤快。那年11月,部隊駐肅寧,開支部會時,徐光耀被從屋子里轟了出去。他覺得很委屈,整天在一塊干,為什么開會不讓參加?人家告訴他說這是支部會,你不是黨員,所以不能參加。在這之前,徐光耀以為參了軍就都一樣了,哪知還有是黨員與不是黨員的區別。徐光耀立馬要求入黨,因為他一直表現很好,歷史又清白,很快就由文化教員段鳳章介紹入了黨。
鋤奸科里當干事
抗日戰爭時期,賀龍領導的120師曾在冀中地區活動,幫助開辟根據地,并把徐光耀所在的特務團給了呂正操,改稱“冀中特務團”。后來,特務團又跟從河北民軍起義過來的兩個團合并,叫做“民眾抗戰自衛軍”,連八路軍的符號也不戴了,徐光耀心里挺不高興。
“民抗”設組織科、宣傳科、民運科、鋤奸科。鋤奸科缺文書,就到徐光耀他們連隊來挑,找到曹連長。那時曹連長已是營長了,因為徐光耀念過幾年書,肚子里有點墨水,參軍后經常幫文書抄抄寫寫,像開通行證、寫通知、打宿營報告等都學會了,后來還常替連長寫信。曹營長見是鋤奸科來選人,指著徐光耀說:“這個小鬼可以。”鋤奸科長就問:“是黨員嗎?”因為鋤奸科對這一條要求很嚴。徐光耀早就入了黨,且一直表現很好。那時,部隊很缺有文化的人,所以,他從此便成了一名鋤奸科文書。
過了半年時間,“民抗”又跟一個挺進支隊合編,恢復八路軍的番號,名為警備旅。
聽鄧政委講形勢
1939年底,國民黨發動了第一次反共高潮,往太行根據地派了大股部隊,警備旅奉命開往涉縣。
當時徐光耀已經是鋤奸科的技術書記。到涉縣之后,召開排級以上干部大會,由鄧小平政委給部隊做動員報告。鄧小平的報告非常精彩,同樣又形象幽默。例如他講到“天氣要變了,要準備雨傘”的話,給人留下十分生動的印象。報告作了一天半,主要講當前的抗戰形勢、國際形勢、共產黨的任務,以及抗戰中要堅持的方針、策略和對策等,同時講到與國民黨的關系如何相處,應當采取一種什么樣的態度等。他講當前抗戰形勢時,非常堅定地說,敵人還在戰略進攻,我們還在戰略退卻,但我們一定能有戰略進攻的一天,現在我們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國民黨的“磨擦專家”,不但不抗日,反倒要向八路軍“收復失地”,我們必須堅決反對這種準備對日妥協投降的行為。講得非常好,聽了讓人茅塞頓開。接著是劉伯承司令員講戰略戰術,講游擊戰時,他舉了一個例子。說一個強大的敵人追一個弱小的人,弱小的人硬打不行,只好躲過他的鋒芒,藏在門后,冷不防給他一悶棍,將他打倒。劉司令還講,國民黨就像一塊爛肉,提到哪里,蒼蠅、蚊子(指特務、漢奸)就跟到哪里。
后來,朱德、劉伯承、鄧小平、蔡樹藩等部隊首長都來警備旅看過戰士們,朱總司令還專門給戰士們講了一次話,講了八路軍的性質、任務和要求。
一天兩夜行軍240里
1940年百團大戰,警備旅接連打了幾個漂亮仗。這時候,上級派徐光耀等人到冀中軍區受訓,需從嶂石巖往北穿過正太路。當時剛吃了大虧的日本鬼子對正太路封鎖得非常嚴密,接連兩個晚上都遭到敵人攔截。不得不改道向東,越過平漢路,再轉道向北。
徐光耀一行七八十人,頭天下午從嶂石巖出發,跑了一夜,天明了,還在元氏、欒城一帶轉悠。這里當時剛被敵人“蠶食”,遍地崗樓據點,封鎖溝汽車路縱橫,隨時有被敵人包圍的可能。一路上戰士們不得不躲著敵人據點,曲折前進。此時饑累不堪,剛想吃點飯再走,飯還沒熟,敵人來了,就一面抵抗,一面趕緊鉆高粱地往東跑,跑到一條汽車路旁,來了兩車鬼子兵,又打了一陣。徐光耀一行繼續往東跑,一直跑到下午,再加疲累難當,寸步難移,便每人折了兩根秫秸當拐棍,拄著往前走。誰知當他們又到了一條汽車路時,遠遠又開來兩輛汽車,有人喊了聲:“鬼子來了!”這時候大伙兒都累得實在走不動了,聽到喊聲似乎誰也沒反應,拄著拐棍,身子直挺挺地站著,瞪大眼睛看著裝滿日本鬼子的大汽車由遠處隆隆地開過來。直到敵人開槍射擊了,才醒過味來似的,一下子恢復了求生本能,撒丫子開跑。到天黑,僅在一個小村子里休息了一個半小時,又出發,還是拄著雙拐,一步幾寸地前進。快天明時,前邊又來了一股部隊。大伙兒心說,這回真完了。等走近前來一看,是警備旅派的一個營來迎接,一見到自己的部隊,身體再也不聽使喚了,全癱在地上。那種在絕望時一下子見到救星、見到親人的喜悅心情,就甭提有多高興了。
徐光耀這支小部隊,這次行軍共走了一個白天,兩個整夜,在敵人的圍追、堵截下,穿行在青紗帳里,行程240華里,只休息了一個半小時,只吃了一頓半截子飯。等住下來休息時,一看臉上被玉米葉子高粱葉子劃得全是血道子,扒下鞋來一看,腳上的血泡早爛了,肉皮就在腳底搭拉著,一條條的,看不出哪是腳哪是鞋來了。
新中國成立后,有一個叫寒風的作家,在他寫的一本書中,寫到那種行軍的疲憊艱難時說:“他們不是用腳走路,而是用肉走路,不是用肉走路,而是用心走路啊。”
和鬼子“捉迷藏”
在地區隊當了一個多月的干事,上級又派徐光耀到寧晉縣大隊當特派員。
在寧晉的兩年多時間,是徐光耀當兵以來,也是抗日戰爭以來條件最艱苦、環境最惡劣、生存最危險的一段。在這段時間里,沒有一天不行軍,沒有一個月不打幾仗,從來不敢在一個村里連續住上兩個晚上。絕對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就跟捉迷藏似的。情況緊急時,大小便都是在屋里解。
鬼子搞白色恐怖,經常“掃蕩”“ 清剿”抓人,縣大隊人少,武器十分簡陋,只能避開敵人的鋒芒,因此白天一般不出來,活動主要是在晚上。因怕崗樓上發現燈光,所以晚上在屋里開會都要用被子捂住窗戶。會上,除向村干部征集第二天戰士們的口糧——一般是小米面或谷面,再加幾根腌蘿卜,然后了解一下村里的情況,有沒有當漢奸的,有沒有因害怕敵人動搖的,對動搖的,就叫來給他談話,并宣傳堅持抗戰必定勝利的道理,或警告說,你要是投降當漢奸,叫八路軍知道了,當心腦袋搬家。會開完,也就快半夜了,得趕緊出發到另一個村去。夜行軍時,每人背一袋糧食,刺刀上插根咸蘿卜,那情形,真是天下獨一無二的隊伍。
一個危險緊張的白天過去了,此時的夜色多么寧靜。皎潔的月光瀉滿大地,不甘寂寞的小蟲兒在草叢間細語歌唱。和著涼爽的風兒,走在高高的青紗帳里,踩著松軟的土地,撲鼻而來的是成熟的玉米高粱的清香,戰士們沉重的心情也稍稍放松了一些,步伐也覺得輕了許多,走起來也特別帶勁,只聽見“唰、唰”的聲音。一夜走上五六十里路,快天明時,到了一個村口,選定一家老鄉,也不敲門,一個戰士蹲在墻根,然后另一個踩著肩膀爬過墻去,從里邊輕輕拉開大門,放隊伍進去,再插上門,布置好崗哨后,就躡手躡腳來到堂屋窗前,輕輕用指頭敲窗戶紙,小聲對老鄉說:“我們是八路軍,不要聲張,就在你家里藏一天,天黑就走。不在你這也不行了,你看,天也快亮了,沒法去別處了。”這樣,也就扎了營。如果來到熟識的老鄉家,就抓一把沙子往窗戶上一揚,老鄉一聽暗號,知道是自己的隊伍來了,趕緊開門,讓到屋里炕上休息,端水拿飯,親熱得不行。
那時候鬼子經常進村搜人,所以找宿營點盡量找靠近村邊的、地勢高一點的住家,進出方便,機動靈活。80來人一般要找4家到5家,地上鋪點柴草睡人,炕上隊部辦公。因為要提防敵人包圍偷襲,睡覺時戰士們都抱著槍,從來不脫鞋,更別說脫衣服了。
即使這樣,部隊仍時常陷入敵人的包圍。突圍的次數多了,也就總結出了對付敵人的幾種辦法:第一種,發現被包圍,看準敵人的薄弱環節,一個沖鋒殺出去,那時80來人是一個鐵的群體,人人拼命,火力集中,加上敵人在明處,很難擋住這突然猛烈的鐵拳,一下子便能沖出去。而且八路軍的腿快,能很快把敵人甩掉。如果有青紗帳,甩掉敵人就更沒問題。第二種,被敵人包圍了,先不動,在屋里沉著觀察。敵人往往先打一陣槍,等不到什么動靜,才往里沖。戰士們要一直等到鬼子來推門時,才一槍把推門的鬼子打死,然后猛沖出去。如果路上碰上小股敵人,還可以乘機捎帶消滅,吃個洋葷,繳點戰利品。這種方式叫“頂門戰”。相比較來說,它更使敵人防不勝防。隨著對敵斗爭經驗的進一步豐富,戰士們還發明了“挑簾戰”等多種突圍形式。
在回憶這段歷史時,徐光耀充滿著激情和感慨。在寧晉縣大隊的兩年多,是徐光耀一生經歷的最艱苦、最危險、最緊張的時期,也是徐光耀感覺最輝煌、最開心的時期,因為那是最能考驗一個人的意志、思想、品質、體魄的時期。在那種環境里,在那種基本生存沒有一絲保證的條件下,仍在艱苦卓絕地與敵人進行不懈的斗爭,始終洋溢著革命樂觀主義豪情,在長期面對強敵根本不敢預言勝利的情況下,心中唯一的、也是最主要的思想就是:中國人不能當亡國奴。
走上文學道路
1944年春天,徐光耀調到分區當鋤奸干事,當時太平洋戰爭形勢已經對日本人不利,抗日根據地正在逐漸恢復,八路軍已可半公開活動。由于活動的范圍大了,有時白天上午也敢出來,勝利的曙光已經在閃現。
在寧晉縣大隊的時候徐光耀就開始寫稿了,他是人人皆知的秀才。當時分區辦了一張小報叫《火線》,有時縣大隊打個小勝仗,徐光耀就寫個小消息。無非是什么時間,什么地方,跟敵人打了一仗,殲敵多少,繳槍幾支等等,寫完了裝進信封,交軍郵寄出去。有時稿子寄出去了,等報來了一看,沒登上,就有好幾天的不高興。過了一個月,又來了報紙,一翻,自己那篇稿登出來了,原來是稿子沒趕上上一期,而這就又高興得不行。這樣寫來寫去,先是200字、300字,逐漸寫到400字、500字,到1945年時,徐光耀已能寫3000字的報告文學了。
1945年5月,分區成立了劇社,徐光耀想到劇社可以從事寫作,就要求調到劇社去。他的科長不同意,可徐光耀認準的事誰也拉不回來,非擰著要去不可,科長只好去找組織科商量怎么辦。恰好這時上邊來了文件,規定分區要設軍事宣傳員。因為徐光耀那時在寫作上已小有名氣,當宣傳員是順理成章的事。但徐光耀已有了一定級別,叫宣傳員不合適,就到司令部作戰股當了軍事報道參謀。日子不久,日本投降,分區根據朱總司令的命令,集中兵力消滅殘敵。作為報道參謀的徐光耀,凡分區大的戰斗都參加了,像打寧晉,打晉縣,打趙縣,打藁城等,他都寫了稿子進行報道。這一長串戰斗,不僅大大豐富了他的生活,也鍛煉了他的寫作能力,這對他以后的發展,起了重大的積極作用。
上大學
日本投降,萬民歡騰,一片和平景象。那時分區司令部設在了辛集,仗不打了,徐光耀這個軍事報道參謀任務也就終結。告別了軍事報道,徐光耀正式去了劇社。創作組共有4個人,徐光耀當時已是副營級,任創作組副組長兼記者。這時的徐光耀,學識譜、唱歌、寫劇本,輕松快樂。1946年,傅作義的部隊偷襲了張家口,在那兒的華北聯合大學便撤退出來,在辛集附近安了家,離分區司令部也就15里路。
一天,聯大文工團來司令部駐地進行演出,演的是《白毛女》。劇社的戰士都去看,發現人家演得確實比自己好,于是劇社的人就嚷嚷著要求去聯大學習。分區政治部覺得劇社的同志們積極要求提高自己,又沒有緊急任務,就批準了。劇社的戰士們到了聯大邊學還邊打聽,問聯大都有什么機構,說分文學、戲劇、美術、音樂等4個系。徐光耀對文學情有獨鐘,問文學系是搞什么的。人家告訴他說是培養寫小說、詩歌、散文的。又問要什么條件,說有一定寫作經驗的都行。徐光耀一聽,覺著有門,便跑去把自己發表的作品剪貼冊子給了文學系主任,這文學系主任便是日后跟徐光耀有著極大關聯的陳企霞。他看完了徐光耀的作品,很爽快地說,來吧。就這樣,徐光耀成了華北聯合大學文學系的一名學員。
那時別的同學已經上了很長時間課了,徐光耀半道插班,學習特別努力,只恨時間不夠用。學習了8個月,畢業了,拿到了文學系畢業證書。在文學系學習期間,徐光耀還跑出去參加了兩個戰斗,回來后寫成稿子發表在《冀中導報》上,編者按語對徐光耀的稿子大加肯定,說是這篇作品來自生活,形象有血有肉,避免了公式化概念化,引起學校的重視,給徐光耀記了一功,畢業時又給記了一小功。
畢業時,文藝學院選了6個人留下,組成一個創作組。徐光耀也在其中,并擔任創作組副組長,組長是崔嵬。崔嵬是老資格的戲劇家,年齡也大,他們相處得相當好。
《平原烈火》的誕生
1948年,徐光耀被調任華北野戰軍楊成武兵團辦的《戰場報》。1949年4月,解放太原、大同后,隨兵團在大同休整。
在大同的40天,徐光耀每天干完《戰場報》的活兒,剩下的時間就無事可干,部隊上沒有書,報紙也就兩三種,一翻就完了。徐光耀是個腦子閑不住的人,這時逐漸萌生了一個念頭:利用這時候寫點東西,把自己經歷的戰斗和感受寫下來,寫成小說。剛要動筆時,部隊調往天津。到天津后,部隊住的是寬敞的營房,徐光耀一個人住一間,屋里有桌凳,條件很好。突然又來了一個消息,說是部隊進城了,《戰場報》不用再辦了。徐光耀便打報告,向上級請一個月的創作假。
徐光耀估摸著,報告批下來怎么也得七八天的時間,這是一段空閑,要趕緊抓住。他把自己往屋里一鎖,便開始寫。每天早晨寫一個小時,然后吃早飯,吃過飯,在屋里一寫又是半天。吃完午飯,接一盆涼水連頭帶臉一沖,再寫4個小時。晚飯后到操場連蹦帶跳跑上幾圈,回來再寫上三四個小時,第二天又是如此。到第八天,報告批下來,說報紙不辦了,讓徐光耀到野戰軍新華分社工作。徐光耀向領導請求說:“得讓我把小說寫完再去。”一直寫了將近30天的樣子,終于完成了草稿。徐光耀長出一口氣,把草稿往抽屜里一鎖,看也不看,便去新華分社報到了。
1949年底在北京召開華北軍區秋季運動會,新華分社派徐光耀去采訪,徐光耀就拿著草稿上了北京,想給聯大時的老師和同學們看一看。在北京,徐光耀見到了陳企霞,就把稿子交給了他。當時陳企霞已是《文藝報》的副主編。運動會剛開兩天,察北地區發生了鼠疫,北京鬧得人心惶惶,決定所有的會議一律停止。徐光耀找陳企霞去告別。陳企霞一見徐光耀的面就說,你的小說寫得很不錯,改改可以發表。徐光耀覺得很吃驚,不敢相信,寫得真有那么好,可以發表了?愣了半天,陳企霞給徐光耀提出了四點修改意見,并讓徐光耀改好之后再交給他。1950年4月,《人民文學》發表了小說中周鐵漢越獄一段。同年,三聯書店出版了《平原烈火》單行本,并編入丁玲主編的文藝建設叢書。那時,從解放區來的作家在北京出的書,第一本是《新兒女英雄傳》,下來便是《平原烈火》等這一批文藝建設叢書了。
書一出來,徐光耀很快成了名人。25歲便寫出了轟動社會的長篇小說,的確非常引人矚目。在天津開文代會時,徐光耀被請到臺上去發言。當時參加會的有孫犁、方紀等一些知名作家,徐光耀位列其中,甭提多興奮了。
逆境中誕生的《小兵張嘎》
徐光耀的一生,最倒霉的事就是在那個特殊歷史時期被打成右派。
徐光耀一下子傻了眼。工作沒有了,書也看不下去,腦子里總在不停地想:我怎么成了右派?我怎么會反黨呢?一個從13歲參加革命,13歲入黨,視革命為生命,視黨為父母的人怎么一下子就成了反黨反革命的反動派了呢?我父親是老堡壘戶,我的姐姐妹妹都參加了革命,把黨反倒了我到哪里去呢?徐光耀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就拼命往書堆里扎,日夜看書。但還是不行,一套12本的《莎士比亞全集》,看完了,卻一點也記不起來,連里邊的一個字也記不住。徐光耀有點害怕了。
怎么辦?這時,徐光耀想到看過蘇聯一個叫捷普洛夫的寫的一本《普通心理學》,上面講如何控制情緒,方法是八個字:集中精力,轉移方向。怎么轉移方向呢?能干什么呢?徐光耀想,我只會寫小說。對,寫小說!只有寫才能“集中精力,轉移方向”。我現在有的是時間,為什么不寫,要寫,而且要寫輕松的題材,要能讓自己的情緒轉化過來。寫什么呢?他記起了《平原烈火》剛出版時,有一個朋友對他說,小說好是好,就是里邊有一個叫瞪眼虎的人物沒能展開,剛出場就沒有了。對這個人物,他也覺得有點煞得太急了。對,就寫這個瞪眼虎,把這個嘎小子寫一寫!一進入情況,興起新的興奮點,徐光耀就再也不煩了,開始想各種各樣的嘎人嘎事,小時候熟悉的,本村的,外村的,部隊上的,古書上的,戲里的,所有看見的、碰上的嘎人嘎事,一股一股地冒了出來。像嘎子堵煙囪,用的就是村里一個淘氣小孩過年時的事,摔跤咬人用的是小時候看的小說《三俠劍》里的金頭虎賈明的事,此外還有木槍換真槍等,都對塑造嘎子形象性格起到重要作用。
人們老是說,徐光耀寫嘎子寫的就是他自己。其實在徐光耀來說,他自己并不是嘎子,他是一個認真、古板、嚴肅的人,但從內心來說他并不喜歡自己的性格,嘎子的靈活、機智、英勇、果斷都是徐光耀向往的,徐光耀希望自己成為嘎子,嘎子是徐光耀理想中的人物。
寫起小兵張嘎來,徐光耀果然從沉陷不拔的狀態中“拔”了出來,吃得香,睡得著,特別是一回到戰爭年代,回到戰友當中,回到烽火連天的歲月里,徐光耀把一切煩惱全忘了。有一天他正趴在桌子上寫,突然聽到一聲炸彈響,抬頭一看,原來是風把門關上了,徐光耀馬上意識到,自己轉移方向成功了。
開始寫時,徐光耀把想到的嘎人嘎事列了有20多條,準備全用在瞪眼虎身上,然后分析其中哪些事可用在小時候;哪些又是稍大些的嘎子干的;哪些是有了一定的戰斗經驗,較為成熟時干出來的。把順序排列出來,這樣就有了一個大體上的結構。怎么寫呢?寫小說對文字要求極高,徐光耀在這時覺得自己還沒能夠完全靜下心來,恐怕寫不好,那就寫電影劇本吧,劇本對文字要求不嚴,就是對話較講究,而對話要求盡量少。徐光耀于是開始寫劇本。寫到一半時,遇到一個卡子卡住了,用盡心思怎么想也過不去。這期間徐光耀的體力有所恢復,精神也好一些,就又轉過頭來寫小說。半個月,小說寫好了。然后又依著小說的思路回過頭來重新寫那半截劇本,很快劇本也寫完了。
《小兵張嘎》呈現了徐光耀的親身抗戰經歷,把自己的血肉生命全部投入進去了,為了給嘎子找一個理想的活動空間,讓他生活戰斗在一個美好的環境里,徐光耀調動他所有思緒,想自己到過的地方,忽然想到白洋淀,那一望無際的淀水,有著排山倒海般氣勢的蘆葦蕩,更勾起了徐光耀連綿不斷的回憶。對,就讓小嘎子在這里吧!于是,就有了書中的一切。
不是結尾
品味大半生走過的道路,已過“古稀”之年的徐光耀感慨萬千,細細咀嚼,給自己歸納了四個特點:
一是黨的觀念很強,非常信任黨,依靠黨,聽黨的話,服從組織決定,從不講價錢,把自己的命運已經和黨連在一起了。
二是一生辦事比較認真,不管干什么,干就想干好。從不馬虎,也絕不弄虛做假絕不偷懶。
三是肯吃苦,不怕吃苦,對自己要求是很苛刻,從不追求享受。如果有兩條道,一條很容易走,但不扎實,容易走偏,而另一條要吃很多苦才能走通,我肯定會選擇后一條。
四是太單純,說實話,說直話,有些話可以不說,但不可以說假話,不可以說違心的話。
這就是徐光耀,一個坦誠率真得通體透明的徐光耀。
這就是徐光耀,一個純樸憨直得容不得半點虛假的徐光耀。
面對徐光耀那慈父般的微笑,你會感覺到世界上的一切是多么美好;面對徐光耀那似乎能穿透一切、洞察一切的犀利目光,你會感受到世界上一切假惡丑的東西都無處藏身;面對徐光耀那艱難歲月雕刻出的堅毅面龐,你會慢慢讀懂《小兵張嘎》,讀懂《平原烈火》,讀懂《四百生靈》,讀懂徐光耀為了正義而凜凜然一身傲骨,坦蕩蕩一副衷腸,可以不說話,但永遠不可以說假話,永遠不可以說違心的話的人生諍言,也會慢慢讀懂如“嘎子”一樣珍藏在徐光耀心中,珍藏在整個人類心中的一顆永遠不會衰老,永遠鮮活蓬勃的美好靈魂。
我們祝福徐光耀,祝福所有真善美的人們。
(原文刊于《長城》199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