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所見

在許多人心中.Gabrielle Chanel的名字凝聚了太多層意義：她跌宕起伏的一生、她的情感故事、她一手建立的時尚帝國……而此次，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拉開帷幕的“時尚宣言|嘉柏麗爾，香奈兒”（Gabrielle Chanel. Fashion Manifesto）展覽中，她褪下所有傳奇色彩，只是觀者目之所及所有作品背后的創作者。小黑裙、香奈兒套裝、五號香水、2.55手袋……一切皆是她立足時代、超越時代的時尚宣言。

在巴黎市立時尚博物館加列拉宮網站的介紹頁面，寫著這樣一句話：“Ghanel想借此與巴黎加列拉宮的命運緊密交織。”時間回到2020年，此時，加列拉宮歷經兩年的修繕再度開門迎客，而擔此重任的首個展覽即為聚焦于法國傳奇設計師Gabrielle Chanel的“Gabrielle Chanel.Fashion Manifesto”。令人意外的是，對于其名如雷貫耳的香奈兒女士來說，這竟是世界范圍內第一個關于她作品的大型回顧展。正如Chanel SAS總裁、Chanel全球精品部總裁Bruno Pavlovsky所說：“在此之前從未有人這樣做過，我們首次為巴黎觀眾提供了這樣一個難得的機會，讓他們能夠在香奈兒女士的作品中獲得沉浸式體驗。”

正如加列拉宮館長、本次展覽策展人Miren Arzalluz所說：“Gabrielle Ghanel看似享譽全世界，但人們，包括我自己和此次的聯合策展人Marie-Laure Gutton，即使作為時裝史學家，以為自己了解關于她的全部，但都發現越是深入調研，越是對作為設計師的她沒有那么深刻的認知。所以，本次展覽刻意避開了大眾或許更為熟悉的部分——她的私人生活和情感生活，而是專注于她的設計作品之上。”在巴黎大獲成功后，“Gabrielle Chanel，Fashion Manifesto”接連行至墨爾本、東京、倫敦，Arzalluz和團隊很開心地看到展覽不斷得以重生，在世界各地生長出不同的模樣，不斷延續著旺盛的生命力。

而此刻，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中國的觀眾終于可以撥開期待的迷霧，在一件件從時裝史里走出的作品中，感受香奈兒女士曾寫下的時尚宣言。在展覽正式拉開帷幕前，Pavlovsky也在采訪中向我們透露了他的期待：“我認為中國觀眾喜歡歷史，喜歡時尚文化，也必定喜歡了解Chanel這份獨特的時尚文化。”

走進展覽的第一個展區“邁向全新的優雅”，一個動態的模特剪影映入眼簾。即使隔著幕布，也不難看出她穿著Chanel標志性的外套與裙裝。在身體的輕微晃動間，衣服也隨之劃出輕盈的軌跡，一股自由的氣息撲面而來。這份縈繞于空間中的自由，可以在近百年前找到源頭。1930年4月刊的美國版VOGUE上，有一篇名為“Shadows of the Mode”的專題報道，以黑白剪影的形式，清晰直觀地展現了從日裝、晚裝，到運動等適應不同時間場合的代表服裝廓形。其中，對應晚裝的部分是一位身穿Ghanel外套與連衣裙的模特。雖然無法辨別全貌，但結合剪影勾勒出的輪廓和文字描述，可以知道這款外套有著斗篷式的大翻領和袖子，與下面搭配的簡約長裙形成鮮明的對比。對于這個造型，VOGUE是這樣描述的：“非常新潮，以至于這個剪影仿佛是來自未來的折射。”

而來到剪影的身后，陳列著這個展區唯一的服裝展品——一件貌不驚人的水手領襯衫。它的身上沒有任何能讓人一眼辨別出時空來源的潮流元素，利落的線條勾勒出模糊時間的經典氣息。對此，Pavlovsky解釋了這個安排背后的動機：“水手領襯衫看起來似乎極其普通，但實際上，這代表她時尚冒險的始發地杜維埃，展示了她走過的路。水手領襯衫是簡約的象征，是她最早設計的服裝之一。這套造型匯聚了Chanel后續幾十年的基本元素，當我們看到這款襯衫時，可以看出她是如何從頭開始打造自己的時尚風格的。”

水手領襯衫的“拋磚引玉”，在第二個展區“風格初現”中得到了近一步的彰顯。若干條交錯排列的印花連衣裙——如果不是因為它們此刻身處以Gabrielle Chanel命名的展覽中，恐怕觀眾很難將兩者聯系起來。這些在此刻看來仍不失時髦趣味的設計，是香奈兒女士百年前的作品。對此，Arzalluz表示：“我認為本次展覽十分突出的一點在于其回顧性。坦白說，在開始籌備之時，我們并不確定能否像現在這樣平等地涵蓋從始至終的每一個階段。”不難猜出，她與團隊的擔憂正集中在這些香奈兒女士職業生涯早期的作品上。而得益于Ghanel品牌傳承部等機構的大力支持，觀眾得以終見真章。而大費周章收集來的早期作品，并不是試圖為展覽補全完整的敘事，而是為了更直觀地展示香奈兒女士創作的連貫性。如Arzalluz所說：“大家所熟悉的那些五六十年代的作品，都脫胎于她二三十年代的創作。”這一點，Pavlovsky也深有感觸：“香奈兒女士在當時開發出來的基本元素有些眾所周知，有些由于當時的傳播并不像現在這樣方便和普及而鮮為人知，但我們可以看到許多東西已經存在。她所做的一切都在告訴世人，她具有非常廣闊的視野，這就是今天Ghanel的標志。”

而讓人或許感到意外的是，一向熱衷于化繁為簡的她，在花朵的運用上似乎“背道而馳”。在服裝史教授Amy de la Haye的文章《風格之花》中，曾記錄了關于香奈兒女士的一則趣事：大約15歲時，有人送了她一頂帽檐上裝飾了一朵假玫瑰的草編帽，她十分討厭這頂帽子，并表示“它戴在我頭上很難看，我當時就知道什么適合我”。在de la Haye的解讀中，這奠定了香奈兒女士自上世紀20年代起演繹花朵的主要特征：現代主義“忠于材質”的原則。用香奈兒女士自己的話說，“成就連衣裙的是其所采用的面料，而不是上面的裝飾”。此刻再將目光聚焦于面前的印花連衣裙，可以感受到即使繁花似錦，也不喧賓奪主。雪紡、薄紗等材質中和了花卉的熱烈明艷，整體仍傳遞著她所擅長的輕盈簡約之感。

和繽紛的彩色印花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同樣身處這一展區的小黑裙。當沒有了色彩與裝飾的點綴，廓形的線條、面料的質感更加清晰可見。20世紀20年代彌漫于空氣中的異域風情，在香奈兒女士的世界中偃旗息鼓，她以純粹的現代性摒棄所有多余的元素，憑借著克制審慎的美學，開創了屬于自己的小黑裙時代，為女性拓寬了優雅的維度。即使來到主要展示晚裝連衣裙的第三展區，也正如名字所昭示的——“隱而不顯的奢華”，珍珠、亮片、流蘇等華麗的裝飾與輕透的面料自然融為一體，既璀璨奪目，又毫不冗余，穿著者也不會感受到絲毫的負擔。對于香奈兒女士來說，材質與形式高度統一，衣服皆服務于身體，外在的顯現與女性的切身感受同樣重要。

暫時揮別琳瑯滿目的華服，在接下來的香水與高級珠寶兩大展區，同樣能感受到敢為人先的精神。1921年，Chanel發布了被譽為“現代香水里程碑”的香奈兒5號香水。它從包裝、命名到香氣都區別于同時代的作品，以命名為例，彼時慣常的風格主要為東方主義和浪漫主義，而香奈兒女士舍棄了華麗的詞藻，以香水樣品的編號直接命名。在展區陳列的多款黑白相間的香水包裝也展現了這樣的極致簡約。移步至高級珠寶區，可以看到來自1932年她設計的唯一一個鉆石珠寶系列“Bijoux de Diamants”的罕見作品。可拆卸的設計使得一件珠寶擁有不同的佩戴方式，也可以自由組合搭配，滿足各種生活場景所需。“珠寶必須永遠和女人、和她的服裝融為一體：如果換件衣裳，首飾也得換種戴法”，如香奈兒女士所說，在她的創作世界中，一切創新理念皆扎實地植根于實用性之上，擲地有聲地影響著一代又一代人的審美生活。

她的引領與前瞻，并非與人們心中迸發的前衛色彩的未來主義劃等號。她從不跳脫于自己身處的時代，向往另一番全然不同的面貌，而是立足于觸手可及的現實與日常，比別人更快一步洞察女性的需求，在風格與實用性間達到巧妙的平衡。這一點在展覽中也隨處可見，比如“香奈兒的密碼”展區中，陳列著品牌廣為人知的2.55手袋和雙色調后系帶鞋。前者為彼時主流的手拿包加上了肩帶，香奈兒女士曾這樣解釋這一做法：“我厭倦了把包拿在手里，還經常弄丟，所以我為它們都加上肩帶，這樣就可以把它們背在肩上。”標志性的皮穿鏈細節設計的初衷則是為了避免金屬碰撞所產生的惱人聲響：而內里的多個分區和內袋可以整齊收納各種物品，甚至還有專門放置口紅的隔層；后者深入人心的米黑撞色設計也并不完全是出于視覺考量，黑色的鞋頭可以減少鞋履磨損的痕跡。

而行至“套裝抑或自由的化身”展區，Arzalluz將遍布于空間中的香奈兒套裝形象地稱為“外套軍團（Army of Suits）”。如果觀眾參觀過“Gabrielle Ghanel，Fashion Manifesto”的前面幾站，想必對巴黎的半圓形通道和倫敦的兩層高墻印象深刻。此次上海站，全新合作的紐約建筑師事務所DS+R帶來了自己的創意呈現：展品均勻散布在空間內，不論觀眾走到哪里，都感覺被四面八方的香奈兒套裝所環繞。與此同時，展品背后的電子展示屏還會放大面料和設計的細節。“從展覽首次落地巴黎的那刻起，我們就十分清楚，想要通過展示龐大的數量來呈現‘外套軍團’的震撼效果。不同的作品雖然在面料、顏色等方面存在差異，但這樣系統性的、同一類型單品的大量重復，可以更好地展示一個好的設計理念穿越時間周期的能力。”

當今大名鼎鼎的“香奈兒套裝”，延續于香奈兒女士時隔14年重啟時裝屋的1954年。彼時，社會主流審美仍傾向于凸顯女性如花朵綻放般的身體曲線。而套裝上的種種細節，則以化繁為簡的姿態，真正彰顯著為穿著者的考量：如若開襟衫般的外套設計讓穿脫更加簡便；半裙并未緊緊包裹于腰身之上，而是搭在胯部，這樣裙擺可以形成一個微妙的后傾弧度，使得整體剛好蓋住膝蓋，讓優雅與自如輕松兼得：對比色調的滾邊—一這個細微的裝飾是香奈兒女士埋在設計中的障眼法，在更好地凸顯廓形的同時，不給身體造成任何負擔。

同年的美國版VOGUE 2月刊上，一篇名為“Ghanel Designs Again”的專題文章這樣形容她掀起的簡約革命：“那些精致繁復的衣服需要一位仆人、丈夫或朋友來幫助扣上琳瑯滿目的扣子，系上如同‘盧梭的奇幻叢林’般令人眼花繚亂的鉤子。而對很多女性來說，Chanel的魅力就在于她們終于可以不假手于人，自己獨立穿衣……一件裙子如果不夠舒適，那就不是正確的選擇……將口袋設計在合適的部位是為了方便使用，而純粹裝飾甚至沒有扣眼的扣子是毫無必要的。如果穿上后不能輕松地舉起手臂，袖子就徒有其表。對于形容衣物而言，穿上后能自由地活動周身，才是真正的優雅。”

值得一提的是，本次展覽沒有采用嚴格的“時間線”的方式來作為策展邏輯。因為在Arzalluz看來，香奈兒女士的設計風格不會隨著時間的演進而劇烈更迭。“我認為本次展覽最主要的目的，是讓觀眾了解那些香奈兒創作中的根本原則——廓形的簡約、不必要元素的舍去、舒適與自由的重要性……這一切都是為了讓女性能夠有更好的穿著體驗和感受，能夠輕松自如地行動和生活。”相比以時間昭示變化，認識到香奈兒女士創作生涯中不可動搖的根基、感受她締造恒久風格的關鍵，才是重中之重。

比如展覽的最后一個展區“重煥魅力”，這里展示著香奈兒女士職業生涯晚期以晚裝連衣裙為主的創作，包括她的最后一個系列——1971年春夏系列。而當觀眾身處其間，仿佛又回到了故事的原點。單色的亮片刺繡裝飾、飄逸的雪紡與薄紗、流暢松弛的廓形，與米白色、金色、黑色、紅色等熟悉的顏色皆凝聚在一件件作品之上，那些曾為她打開局面的“功臣”，此刻功成名就、匯聚一堂，訴說著數十年間關于堅守的佳話。前文中提到的VOGUE發表于1954年的文章中，所引用的香奈兒女士的話放在這里也很合適：“我想為成千上萬的女性設計。我會以一個系列作為開端，就如同我過往的規模，近一百件物品。因為我必須這樣開始。它們不會看上去就充滿革新性、令人大吃一驚，因為改變不能過于殘酷，也不能猝然而至，雙眼必須被給予時間去適應并接受新的觀念和事物。”

九大展區，約270件展品——這一次，Gabrielle Chanel不再是歷史課本中書寫的她，亦不是電影電視節目里演繹的她，她是目之所及所有作品背后的創作者，小黑裙、香奈兒套裝、五號香水、2.55手袋……一切皆是她所發出的時尚宣言。如Arzalluz所說，“我們希望通過參觀此次的展覽，上海的觀眾可以以一個不同的視角，重新認識、感受、理解Gabrielle Chan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