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過創作的邊界

創意的呈現或許需要具體的形態，但創作的過程沒有邊界的束縛。小到材料、工藝、廓形、色彩.大到靈感來源、背景敘事、文化價值.一件作品的方方面面皆存在著無限超越的可能。本期我們聚焦的三位時裝設計師，皆以自己的方式不斷跨過眼前的邊界，在更廣闊的舞臺書寫中國設計的篇章。

Robert Wuri：無垠的浩瀚

作為國際高級定制舞臺上最受矚目的年輕設計師之一，Robert Wun品牌設計師云惟俊的創作有著無需言語解釋便可直擊人心的力量。他將深遠的文化背景注入更普世的美學語言背后——通過這種方式，彌合地理的邊界，讓自己的設計被更廣闊的世界所看見。

在Robert Wun 2024秋冬高定系列的秀場上，壓軸的模特身穿一襲如銀河般深邃的曳地長裙璀璨登場，細密的亮片與寶石點綴出繁星閃爍的迷人畫面。此時，秀場的背景也相應切換至浩瀚的宇宙景象，模特仿佛從銀河中走來。“我在設計這個造型時，就想要盡可能達到人與景融為一體的效果，正如宇宙與銀河般無邊無際。”設計師Robert Wun這樣介紹道。

這個六月底在巴黎發布的系列，標志著Robert Wun同名品牌成立十周年。從中國香港移居至英國倫敦，再到成為巴黎高定周萬眾矚目的焦點，十年或許聽上去不短，但對于成長中的設計師來說，無疑是成績斐然。相比以面料、廓形、色彩等具體方面作為創作的起點，Robert Wun總是習慣于從情緒入手。比如，對于這個充滿紀念意義的系列，他將其命名為“Time（時間）”，既是對這段旅程的“匯報演出”，同時，這個時間節點也讓他思考——“是什么促使我堅持了十年？為什么我仍想繼續這段旅程？我還會做多久？從事時尚意味著什么7”

在這些問題的引導之下，四季成為了他本次創作的表現形式，飛舞的蝴蝶、盛放的櫻花、風干的枯葉與紛飛的大雪皆落于衣上，四時更迭的美被寄托于人間草木之中。而在這樣的直觀背后，其實隱藏著看不見的東方哲思：“在中國哲學里，花之所以美，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花開有期。如果能永遠盛開，那人們可能不會如此珍視。”盛放的姿態永遠有著打動人心的生命力，而衰敗與凋零也有著自己獨特的韻味。

對此，Robert Wun表示，“我們的文化不是一種展示，而是一種哲學。它隨著人生階段的發展使人越發意識到其價值，比如關于原諒，關于放手，關于不執著于事物。這樣的東方哲學隱于背后，為故事注入情感與方向。無需大張旗鼓地告訴全世界我來自亞洲，因為我覺得自己是這個文化的一部分，那我所做的，自然是文化的體現。”

將深遠的文化根基注入更普世的美學語言背后——通過這種方式，Robert Wun彌合了地理的邊界，讓自己的設計被更廣闊的世界所看見。在他看來，正如一段扣人心弦的音樂抑或是一部發人深省的電影，有些創作所帶來的情緒共鳴，不論是說哪種語言，來自哪個地區的人，都能感同身受。回到系列誕生前，他問自己的那些問題——為何堅持，如何堅持7“對我來說，答案很簡單——我愛做衣服，我愛創作系列，我愛講故事，我想以此消磨余生，僅此而已。”

成立品牌十周年，回望這段旅程，你覺得自己跨越了，或正在跨越哪些界限？

我覺得在很大程度上，人們對設計師這一職業的了解來源于市面上那些關于Raf Simons或John Galliano的紀錄片。但實際上，這在很大程度上形成了一些固有印象，他們有他們的工作模式，而每個設計師也都是完全不同的人，思考方式、設計語言、靈感來源、講的故事各不相同，團隊的相處方式也因人而異。未來，我將通過發布一些展示我們工作過程的短片，讓大家看到我們的團隊，看到做刺繡的人，看到制作每一朵花朵裝飾的人，我希望大家看到服裝背后的工藝，感受到每一件作品的美麗背后所傾注的精力和心血。

作為一個長期生活工作在海外的亞裔設計師，你對于融入西方時尚體系這一話題有什么看法？

這對所有人來說無疑都是一個難題。這么多年來，我個人的一個成長是不再刻意強調我從哪里來。比如當年在獲得ANDAM獎項時，我只是作為一位設計師，與大家分享我的熱忱、我的經歷、我的故事。不論是在面對哪位業界大咖時，我們只是面對面的兩個人在交流，僅此而已。當你的作品能代表你發聲時，人們對你的了解會超越國籍。試想，如果你說你的目標是成為業界最好的“亞洲設計師”，那是否是一種低估？為什么不能是世界上最好的“設計師’？

在你心目中，誰是最能夠詮釋“時尚無界”的設計師？

第一個出現在我腦海中的名字，毫無疑問一一Lee Alexander McCueen。我并不認為任何其他設計師做到了像他一樣追求極致，從而創造出一個絕無僅有、無可替代的創意宇宙。不論是什么樣的系列，他總在不斷挑戰并重塑著時裝秀敘事的可能性。將想象變為現實需要無限的勇氣，與此同時，還能以超強的執行力將其呈現得賞心悅目，是一種極大的天賦。時尚無界——必須是他。

你認為對于當今的年輕一代設計師而言，有什么樣的界限、障礙、挑戰是需要跨越的？

我注意到年輕設計師的一個趨勢是：與現實生活逐漸隔絕開來。從對設計和時尚的理解，到人生的哲理、性格的塑造，甚至道德層面的標準，很多東西他們都是從電子屏幕上獲得，把拿來之物當作是自己的見解，而非通過自己的親身經驗習來。但只有當你浸潤在現實生活中，才能找到屬于自己的聲音，去交流，與陌生人對話，觀察一朵花，在商店閑逛……去感受、思考這一切，親眼觀察生活中的事物，而非通過電子屏幕，不要讓網絡的聲音覆蓋你自己的。當你抽離時尚的世界，才能反過來在這片天地創造出不一樣的東西。如果你只關注時尚本身，那所做的只有追隨已存在的一切：當你沒有真正地認識自己、找到自己的立身之本，是不可能開創新天地的。

未來，你還想做出哪些新的嘗試，跨越哪些無形的界？

我其實是一個對于跨界合作抱著十分開放的心態的人。當你把你的創意宇宙與他人的進行融合，這是魔法產生的時刻。所以在我看來，不論是運動、香水，還是建筑家居、室內設計等方方面面，都是我樂于跨的界。在未來五年，我希望能更深一步探索品牌的屬性，探索我的設計師身份，甚至是時裝設計之外的，我想看看在跨越了各種界限后，我更加廣闊的創意宇宙會呈現出什么樣的形態。

Shuting Qiu：破界是一種常態

從安特衛普皇家藝術學院到米蘭時裝周，再到即將動身籌備的Shuting Qiu巴黎首秀，對設計師裘淑婷而言，每一次轉變和打破邊界的嘗試，都是成長路上的必修課；勇氣，就是最大的底氣。

今年六月初，設計師裘淑婷宣布在母校安特衛普皇家藝術學院設立Shuting Qiu Award，以支持校內優秀學生取得的創新和藝術成就，這也是繼Dries Van Noten之后，該學院設立的第二個設計師獎項。“因為在這里的學習，我得以成為一名真正的設計師，不然就沒有今天的我。”裘淑婷談及設立獎項的原因時說道，“我很感謝安特衛普皇家藝術學院，這是對學校的感謝和回饋，同時對于獲獎學生來說也是很好的鼓勵。”

實際上，回顧那段在安特衛普求學的經歷，裘淑婷坦言，當初這個“無畏”的報考決定，讓她在之后的每個學期、每個項目中，都需要面對和克服巨大的困難。“無論是報考還是就讀，我在安特衛普的這段時期幾乎沒有前人的經驗可以借鑒，這條路需要你自己闖出來，很多時候是被現實的情況推著走，包括學院里的教學模式，也在不停地推著我們尋找自己，發掘自己內在的熱愛。”

被推到某個未知的臨界，再想辦法跨過去，這幾乎已經成為裘淑婷的常態。“一開始我根本無法想象會在畢業后成立自己的品牌，結果是每天都帶著遇到問題、解決問題的心態去工作。”從畢業作品被買手店Joyce看中，她必須成立個人品牌來實現商業運作、學著給貨品定價，到收到米蘭時裝周邀請，連續幾季出現在官方日程中，學習如何辦秀、辦showroom，這些意想不到的“驚喜”與“未知”不斷沖擊著這個彼時剛畢業的新銳設計師，在接受和迎接挑戰的過程中，她學著將Shuting Qiu從零開始經營成一個國際化的品牌。

雖然在經營品牌的過程中需要不斷尋找方向，但在設計上，Shuting Qiu在創立的一開始就有著明確的目標：堅持鮮明的自我風格，同時將不同地域文化中的元素融入其中。“我對各種民族文化都特別感興趣，我也希望能夠通過設計，將有界的文化傳統以一種更為大眾接受、更全球化的方式去呈現為當代的時裝設計作品。”在2024秋冬系列中，裘淑婷將自己在越南旅行時的所見所聞轉化到設計中，也結合了以中國非遺為靈感的刺繡工藝，延續了自己在安特衛普形成的標志性風格，“我從來沒有定義過自己，我只是—直在做我想要表達的事情。”

在2025春夏時裝季即將啟幕之時，裘淑婷也在勇敢地突破新的邊界，將新季發布會從米蘭移師巴黎，這對于年輕的設計品牌而言并非易事，破界與新的聯結正在同步發生，“我還是非常愿意去改變的，就像海綿一樣，不斷吸收才能有新的成長。”

創立Shuting Qiu Award的想法是從何而來的？

我很感恩在安特衛普讀書期間能夠受到學校和老師的喜愛，我也在那里成為了一名真正的設計師。近年來我和老師們一直保持著很好的聯系，所以我想為母校做一些支持和回饋，我也會覺得自己慢慢成長、成熟了。站在獲獎學生的角度，如果當時能夠得到3000歐的支持，也是對自己才華莫大的肯定。借由這次頒獎回到學校，和上學時的老師們再次交流，感覺我們更像是設計師之間的對話了。

你有沒有遇到過很難融入西方時尚體系的時候，你是如何去適應和調整的？

作為一名中國設計師，我希望自己的品牌是全球化的，而我早期的一些獎項和榮譽也是從海外先建立起來的。其實融入西方的時尚體系是一個全方位的過程，從模特的選擇、合作的伙伴、溝通的方式來說，都和國內有著很大的不同。因為在安特衛普學習的經歷，可能在轉換思路的過程方面會稍微順暢一些。

和我們分享一下Shuting Qiu 2024秋季系列的設計吧。

這次的靈感來自于一趟在越南的旅程，而與我之前擅長運用的色彩不同，當地畫家LePh6作品中抽象而細膩的表達吸引了我的注意，在此基礎上我延展了本季的創作，結合了他作品中的一些含蓄的色彩，同時加入了Shuting Qiu標志性的印花和格紋圖案，還有以中國非遺為靈感的珠繡、補花繡、打籽繡等工藝技法，打造出融合不同民族文化風格又充滿現代感的作品。

在你心目中，誰是最能夠詮釋“時尚無界”的設計師？你認為對于年輕一代設計師而言，他們還需要跨越哪些局限？

我的老師Walter Van Beirendonck就是很敢于破界的一個人，他在商業和創意的平衡上始終堅持著“小而美”的路線。對于很多年輕設計師來說，從學校走入行業中，商業思維和意識是需要盡快補上的一課。

對于Shuting Qiu，未來你還想做出哪些新的嘗試？

對于品牌而言，現在還有很多的問題需要解決，就像我當年考取安特衛普皇家藝術學院一樣，需要自己開拓未知的邊界和新路。目前來說，商業模式或許是我需要進一步思考和調整的地方，當然，我也愿意去做一些產品上的新嘗試。

當Ya Yi：因流動而無界

西班牙、中國、美國、英國…一在不同國家生活和求學的經歷，造就了Ya Yi品牌設計師陳雅憶對身份“流動”的感知。她不限定自己的坐標定位，不斷適應新的環境、規則和秩序，使自我和創作在不確定中得到鍛煉與成長。

在今年初公布的新一屆LVMH Prize半決賽入圍名單中，陳雅憶的個人品牌Ya Yi赫然在列。作為一個2022年才正式成立的品牌，僅發布兩季能就夠入選如此重量級的設計獎項，陳雅憶認為，多重文化的探索和非傳統的表達形式或許是品牌得以順利入選的原因，“在比賽現場，我能夠感受到大家對西班牙和中國文化的融合產生了好奇。”

作為移民家庭的孩子，出生于西班牙的陳雅憶自小就在馬德里與上海兩地奔波生活，之后又前往紐約求學、創業、建立自己的品牌，“在不同文化語境下學習和成長的過程中，我需要不斷地探索和確認自己的身份，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和矛盾的價值觀讓我學會了適應改變，而這種模糊和不確定性也會一直伴隨我，出現在我的創作中。”

每更換一次居住的城市，陳雅憶就要經歷一次“歸零重啟”的體驗。從學習一門新的語言開始，到克服語言障礙和文化差異的融合，直到可以自如順暢地表現自己的創作理念。跨文化的經歷是磨練身心的過程，也塑造了一種韌性和敏感，讓她在表達上更為豐富和細膩。“多元的成長經歷讓我可以在不同文化的交匯點上汲取創作靈感，而移民的身份讓我能夠站在第三視角去共情生活中一些相對邊緣的群體。”比如，在紐約的華人制衣廠工作讓她可以接觸到大量移民勞工，“大多數制衣廠里的勞工都是只會講西語的拉美移民和講中文的華裔，這讓我能更容易和他們建立溝通和信任，有機會深入到他們的工作和生活環境中了解他們的處境，以及對時尚行業和自我身份的認知。”

在Ya Yi的首個系列“一朵花，不是春”，陳雅憶透過電影視角，去探索華裔縫紉女工群體爭取勞工權益的抗爭；而之后的“彼岸玫瑰”系列，她通過人體彩繪和沉浸式地現場表演來呈現，以更為藝術化的形式展現移民家庭因排華憲法而無法團聚的無奈，如她所言，“感覺自己一直在和擁有相同背景的群體對話”。不拘泥于傳統的時裝發布，現代舞、人體彩繪、裝置、紀錄片、藝術書籍等，都是她希望在時裝設計之外延展出的更多跨媒介表現形式，這也是她希望在未來能夠進一步打破界限去嘗試的方向。“我很期待可以和電影、音樂劇、沉浸式表演等類似媒介進行更深度地跨界，通過服裝去探索一些特定時代和文化背景下的人物或群體，實現更多的創意可能性。”

作為今年LVMH Prize半決賽的入圍者，你是如何向評委表達和闡釋自己的設計理念的，多元文化背景又是如何幫助你更好地與他們進行溝通交流的？

YaYi對多元文化女性身份的探索和包容不只停留在品牌故事的層面，也會強調我們在面料、紗線、輔料和傳統手工藝上的開發。我們的設計集合了來自美國、意大利、日本的原材料和各國手工匠人的參與制作，最終在中國進行組合生產。這個在逐漸完善和擴大的多元供應鏈體系，也是我們品牌很重要的基因之一。

在你的最新系列中，哪些方面最能體現“打破界限”的內涵？

2024秋冬系列“亂世之花”的創作，我轉向了我的出生地西班牙。這個系列靈感來自薩金特油畫El Jaleo中熱情舞蹈的弗拉明戈舞者，和其背后象征的吉普賽群體的自我表達和弱勢群體的呼喊。我從吉普賽女郎身上所穿著的舞蹈服入手，提取了西班牙傳統服裝里大量出現的手鉤針蕾絲工藝，滿提拉和手工編織流蘇元素，再將來自中國的香云紗用于西式禮服的廓形當中。

經過一系列調研，我發現滿提拉工藝最初源自中國廣東地區，后傳到菲律賓，直至西班牙統領菲律賓后，滿提拉才流傳到西班牙，成為了國家的民族符號。這也意外打破了我的認知，讓我進一步意識到，移民和種族的流動帶動了這個世界的文化多樣性。

你認為有沒有哪些設計師最能夠表達超越界限的內涵，又有哪位設計師影響了你的創作方式？

Elsa Schiaparelli是服裝史上最早將服裝設計與藝術概念融合的設計師，她與超現實主義藝術家達利的創作，我認為是早期突破時尚與藝術界限最先鋒的典范。Carol Christian Poell顛覆性地將傳統秀場從陸地搬到河流里，Hussein Chalayan早期將服裝與家居裝置融合，都在服裝表達形式和對傳統主流時尚的思考方面給我帶來了很大的啟發。

你認為當下年輕一代的設計師們正在經歷哪些方面的困難，需要克服哪些長期存在的界限？

對于年輕設計師品牌來說，當下除了要面對經濟環境蕭條和需要不斷學習新的設計技能和工具以外，讓人感觸最深的行業問題就是版權問題了。年輕一代的設計師們常常陷入抄襲和侵權的困擾，要保護自己的設計就必須從面料和在工藝的研發中就做到原創，才能夠形成壁壘不被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