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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會的邀請

2024-09-11 00:00:00邁克爾·馬隆
譯林 2024年5期

“晚宴之邀,一旦應允,即成神圣之約。若不幸先于盛宴離世,遺囑執行人必須代為赴會,以承此諾。”

——華德·麥卡利斯特,“四百人幫”創始人

馬克向錢勒最好的朋友特格·懷特勞透露,有件事兒非做不可,錢勒已覓得一位佳人。數月以來,馬克不斷向整個小團體訴說錢勒的異樣,說他和一幅畫里的女人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F在,馬克就帶著特格一道,親眼看看他說的是怎么回事。日后,娛樂小報把這宗案子叫作“蜜月謀殺案”。特格作為該案的控方證人出席,稱這次會面乃是“一切的開端”。不過,那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詞而已。據控方所述,原本的計劃早已醞釀了一年有余,不過后來情況有變,始作俑者便將計就計。他說道,這正是頂尖騙術大師的高明之處。他們身懷常人難以兼得的雙重特質:既能隱忍蟄伏,又能隨機應變。

帕爾納索斯山俱樂部的餐廳內,天花板挑高,整體由橡木鑲板裝飾,他們發現錢勒又端坐在了那幅畫作之前。成立于四十年代的帕爾納索斯山俱樂部是一家私人藝術俱樂部,不過大多數會員已經不從事藝術行業了。俱樂部離第五大道不遠,距每個會員工作的地方都很近。他們這群年輕朋友都加入了這個俱樂部,不過只有錢勒覺得在這兒很放松。

馬克輕輕用胳膊肘碰了碰特格,指向那幅畫作,詢問錢勒是否有空聊聊。錢勒看到他們,眼中閃過一抹欣喜,順手捋了捋略顯凌亂的沙色發絲,又扶了扶那副昂貴的眼鏡。馬克碰到什么麻煩了嗎?錢勒給他們點飲品時,特格友善提示,確實如此。他們經常說起馬克,比如,他是不是又跟所在的券商公司起了沖突(他和錢勒同處一方職場),他是不是又身無分文了(馬克總是沖動投資那些聞所未聞的股票,而且每次都振振有詞)。自打他們三個一起上預科,馬克的種種問題便成了他們談話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馬克這次插話了,他說這回他沒事。

“錢尼(錢勒的昵稱?!g注),”馬克說道,瞇著眼睛打量著銀杯下的杯碟,“你呢?最近怎么樣?我倆都還蠻擔心你的。你說是吧,特格?”

“沒錯。”特格微笑著,表示他對最好朋友的擔心毫無惡意。

錢勒轉頭,目光重新落回之前他看著的那幅畫,開口問道:“擔心什么?”

馬克指著壁爐上方女人的畫像,回答道:“這個。你現在和《羅拉秘史》里的達納·安德魯斯如出一轍。特格,你說像不像?”

錢勒驚訝極了?!啊读_拉秘史》?那部老電影?”(明白馬克在說什么對錢勒來說不難,因為馬克經常會拿好萊塢經典電影打比方,他在耶魯時凈看這些了。)

“沒錯。達納·安德魯斯愛上了羅娜的畫像,你還記得吧?羅娜。”馬克哼了一句歌詞。

特格嚼著腰果補充道:“金·諾瓦克演的?!?/p>

馬克一把搶過那碗腰果?!澳阏f的那是《迷魂記》,笨蛋。”他對這樣的常識性錯誤頗為不滿,“演《羅拉秘史》的是吉恩·蒂爾尼。他們都以為女主被殺了,但其實沒有。男主,就是那個警探迷上了女主的畫像。這也正是我想說的,懂嗎,錢尼?你已經沉迷在德威特·羅林斯夫人的畫像中太久了。”

錢勒端詳著德威特·羅林斯夫人的等身畫像?!耙俏覍ε藳]有興趣,那才有問題?!?/p>

在錢勒·斯溫那幫小年輕中,屬他以朋友多出名。他的朋友們都說,他總是無欲無求。不過,他們也承認,錢勒這么討喜,也和這種平和無爭的心態脫不開關系。錢勒家境優渥,擁有令人眼紅的信托基金,相貌和頭腦都不錯。他似乎對眼下的生活非常滿足。而這種滿足即便算不上反常,至少也很少見。就算是有錢人,不也總是琢磨著怎么樣才能更有錢?成功人士不也總是追求更高的成就?美麗之人不也總是努力讓自己更加完美?馬克相貌英俊,一頭黑發,一雙藍眼睛澄澈如水,總是能在公共場合吸引無數女性的目光,甩都甩不開。縱使完美如馬克,卻也依然會渴望那些他不曾擁有的東西。

相反,錢勒偏偏能夠看淡輸贏。這份灑脫讓他的朋友們既著迷又困惑。彈鋼琴時,他也是如此。修長的手指翩翩起舞,演奏出一段段古雅的樂章??v使他有時隨波逐流,也很平緩自然,因為他骨子里是一個品格高尚的人,這也讓他的朋友對他信賴有加。他小時候就是個好孩子,長大后也是個好人。雖然一直欽慕于旁人身上的激情,錢勒自己卻始終不是一個激情洋溢的人。

然而,正如馬克一直試圖讓眾人察覺的那樣,錢勒確實變了。他對羅林斯夫人產生了異樣的情愫,一舉一動都表明他已經墜入愛河。準確來說,是愛上了她的畫像。這幅畫像掛在帕爾納索斯山俱樂部的餐廳里,下方是綠色大理石壁爐架——百年前從某個不幸的維羅納宮殿中拆下的遺物。畫中的羅林斯夫人“風情萬種”(正如19世紀的社會名流華德·麥卡利斯特所贊譽的),身著金色禮服,立在蜿蜒的樓梯上,身體微轉,明眸回盼,仿若在呢喃觀者的名字,溫柔繾綣。

憑借這幅畫作,窮困潦倒的年輕畫家聲名鵲起。這幅畫也是帕爾納索斯山俱樂部的珍藏。多年以前,羅林斯家族將這幅作品賣給了俱樂部。錢勒在俱樂部的會員記錄中發現,該畫的作者雅各布·贊斯基曾申請加入俱樂部,不過遭到了拒絕。彼時的俱樂部甚至傲慢到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如今,雖然仍有相當一部分如此陳舊而保守的規矩留存下來,俱樂部的年輕成員卻已然十分多元了。他們每月都會聚在俱樂部,計劃慈善舞會。每年圣誕節,舞會由錢勒主持,在他母親東五十五街的別墅里舉辦。(錢勒是聯絡組的負責人,舞會的邀請函在紐約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中非常搶手。)

正如馬克一直對那些朋友所說的一樣,最近的聚會上,哪怕需要跟其他人換位置,錢勒也堅持要始終面朝羅林斯夫人的畫像而坐,確保能正對她的視線。畫中的女人眼瞼微微下垂,綠色的眼眸顯得嫵媚誘人。哪怕是一開始還不信馬克所言的特格,現在也擔心起了錢勒。錢勒開始每晚待在俱樂部,一把椅子,一杯“黛安娜”香檳,一盯就是一個多小時。面對一個比他年長一個世紀的女人,錢勒似乎無法移開視線。

馬克說道:“我們是讓你去追女人,可沒讓你這么追啊?!?/p>

特格點頭附和:“我們想說的是,你該正經找個喜歡的人結婚?!?/p>

錢勒表示希望馬克不要再亂點鴛鴦譜了。除了特格(自從婚約破裂,他多年來一直在修復心理創傷),錢勒是他們這群人中僅剩的單身漢了。通過馬克牽線,他曾一度萌生向一位名叫貝琳達的債券交易員求婚的念頭,但好景不長。追問下,錢勒坦承道,他和貝琳達根本就沒有真感情,一不和她在一起,他就不記得她長什么樣了。但現在,錢勒卻花了很多時間收集羅林斯夫人在鍍金時代的生活信息(比如說,“黛安娜”這種加了少許君度酒的香檳酒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又在俱樂部里一直盯著她的肖像看,現在哪怕是隔著茫茫大霧,只需要瞥一眼耳垂和小指的指甲,他就能從一群人中一眼辨認出黛安娜·羅林斯。“所以我們才都有點擔心你,對吧,特格?”

“確實有點兒。馬克確實喜歡老電影和老古董,但這也得有個度,錢尼。我甚至不知道我們為什么加入這個俱樂部。這里的老家伙們總是打瞌睡,抱怨他們的前列腺?!?/p>

其實,錢勒的不少朋友都是在上東區長大的,對于過去的物件并不反感。這些人甚至還在風格上以重構主義者和新社會古典主義者自居。畢竟,他們選擇為了慈善舞會穿上華麗的服裝,一如他們的祖父母輩一樣——都知道如何打扮穿搭、如何跳舞。特格喜歡百老匯音樂劇和波特豪斯牛排;馬克鐘愛好萊塢黑色電影,還會穿背帶褲,戴博爾薩利諾帽,喝馬提尼并抽雪茄。不過,錢尼是對一位出生于上世紀末葉、如今僅存在于畫像之中的女性產生了愛慕之情,這似乎已大大超出了他們對于“傳統”的接受程度。

“關鍵問題在于,”特格猶豫了一下,有些為難地說道,“她已經不在人世了?!?/p>

“你說到點子上了?!瘪R克贊同道,“他好不容易動了凡心,對方卻已經死了一百年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錢尼?”

“她1951年才去世?!卞X勒微笑道。

“就算是1999年也不行啊?!瘪R克摸了摸他剛剃好的胡須,他的雙手曬得黝黑,指甲修剪得頗為齊整,“不過,我也不是說你早該娶貝琳達?!保R克的前妻是貝琳達的密友,錢勒和貝琳達分手之后,這些人彼此間一度還有些尷尬。不過,馬克和他前妻離婚之后就沒事了。)“要我說,貝琳達和我前妻都是十足的壞女人?!?/p>

那天晚上,馬克打電話給特格,問他對錢勒這事兒怎么看。他們這個小圈子里的所有人都靠最實誠的特格來“把控現實”。盡管(或者說正因為)他并不擅長說些漂亮的場面話,大家都很信任他。相形之下,馬克的社交技巧就要老道許多。“對吧,特格?錢尼現在狀態不對,我們要幫幫他,我應該沒錯吧?”

特格不得不承認,錢勒似乎確實對畫中的女人情根深種,所以,要是有個現實生活中的女人能代替她,那就再好不過了。

一周之后,馬克讓特格帶錢勒去俱樂部。馬克到的時候,他們正坐在畫像前。他對錢勒說道:“今晚,我想讓你見個人,包你滿意?!?/p>

錢勒示意讓馬克后退?!皠e再給我亂牽紅線了,馬克,算我求你。你可以幫特格做媒啊。”

“千萬別,”特格說道,“起碼等我減完肥再說?!比詢烧Z之間,馬克已經走下寬敞的樓梯,勢必要為錢勒帶回一位完美對象。錢勒問道:“他是不是把哪個女孩兒藏在衣帽間了?你知道是誰嗎?”

“他覺得你會喜歡她?!碧馗窨粗嬒窕卮鸬?,“所以,這畫像到底有什么稀奇的?”

錢勒表示,他從未見過現在哪個女人能與羅林斯夫人相比。

特格湊近,仔細觀察著畫像,“她裙子上的這些,可都是真家伙?”

錢勒又把特格拉近,讓他進一步看清縫在整個金色禮服上的珠寶?!叭缂侔鼡Q?!币溃敃r德威特·羅林斯夫人的丈夫繼承了一座相當大的銅礦,彼時甚至還沒有所得稅一說?!安贿^,”錢勒補充道,“你是沒看到那天晚上愛麗絲·范德比爾特的打扮。就是阿爾瓦的嫂子。那次聚會她頭上戴滿了鉆石,活像個閃閃發光的電燈泡?!?/p>

“等等,哪天晚上的什么聚會?”特格詢問道。錢勒指了指畫像的名字:《羅林斯夫人扮演狄多 ,1833年,于范德比爾特夫人的舞會》。那是一場化裝舞會,所以羅林斯夫人穿著這身鑲滿珠寶的服裝:她扮演的是迦太基女王,更準確地說,應該是裁縫拉努埃特心目中的迦太基女王形象。錢勒向特格解釋,這張畫是在一年后繪制的,用以紀念黛安娜·羅林斯那場大獲成功的舞會——在紐約市有史以來的所有聚會活動中,這場舞會也是最出名的一場。當時阿爾瓦·范德比爾特花費了25萬美元舉辦了一場舞會和晚宴,來結交更多人脈。錢勒說,那時的25萬美元相當于現在的450萬美元左右。

“450萬美元?就為了一場舞會?”

錢勒也表示不能理解,即便像范德比爾特這樣的家族,450萬美元也不是一筆小數目。但是,對于喜歡攀附權貴的阿爾瓦來說,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為這些錢本就應該花在這上面。連阿斯特夫人都不得不去她家做客,阿斯特夫人去哪兒,“四百人幫”就跟到哪兒。(阿斯特夫人則對一位名為華德·麥卡利斯特的人言聽計從。)

“但她到底哪兒特別了?讓你這么喜歡?!碧馗褡穯柕?。

錢勒的回答讓他震驚。“因為她是一個海盜。”

“類似小偷那種?”

錢勒搖了搖頭,“不是。而且和馬克不一樣的是,她可不僅是膽大沖動而已。我覺得,她就像一個海盜船長,自立為王,堅決果斷。完全是我的反面?!?/p>

“和我、和咱們這里的所有人都截然相反?!碧馗癖硎举澩K麄冏谒固垢!烟卦O計的房間里,互相交談,穿著打扮、行為舉止都仿佛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錢勒點點頭。不錯,上流社交圈的一條黃金法則便是社交圈決定一切,若要違反社交圈的規矩,必定要付出沉痛的代價。“不過,”錢勒抬起修長的雙腿,擱在對面的皮椅上,補充道,“規矩只能管住那些本來就循規蹈矩的人。”一個肥胖的男人皺著眉頭看著他,一臉嚴肅,錢勒迅速把腿從椅子上拿開。但是,他接著說,總有些海盜在肆意妄為之后偏偏又能逍遙法外、安然無恙。一個是阿爾瓦·范德比爾特,另一個是黛安娜·羅林斯。

“她做什么了?”特格問道。

“她謀殺了她的丈夫?!卞X勒微微一笑,“盡管沒人知道,我也拿不出證據,不過我堅信她一定這么干了,而且還逃出了法網?!?/p>

特格蹙了蹙眉,愈發認為馬克的擔憂是對的:錢勒真是鬼迷心竅了。

錢勒一把抓住特格的膀子,原本溫和的灰色眼睛中閃爍著愉悅的光芒。“這就是她的魅力所在。”

“魅力在于她是個殺人犯?”

“魅力在于,她總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看看她的眼神,她就那么直視著你。”

錢勒從口袋中取出一物,那是一個小巧的相框,里面鑲嵌著一張凹版照片。這是他那天下午在軍械庫舉辦的古玩博覽會偶然覓得的,照片上的人正是黛安娜·羅林斯。這張照片拍攝于她丈夫逝世后的第十個年頭,還曾登上社交版面。照片中,她身處薩拉托加的賽馬場,端坐在一群穿著時髦的人之中。她身后的人群中,站立著當時已聲名顯赫的藝術家雅各布·贊斯基。“雅各布·贊斯基深知她的秉性,從一開始就看清了她,并將她的本性巧妙地融入了這幅肖像之中?!?/p>

特格心中一驚,目光在照片與畫作間游移。女人身著金色長袍,其上有數百顆細碎的紅寶石、綠寶石和珍珠。長袍抹胸,肩部輕輕垂掛著兩條紅寶石細鏈。紅褐色的頭發高高盤起,紅寶石發飾點綴其間,如一團燃燒的火焰。她的頸部沒有任何修飾,更襯托出她裸露在外的肩頸與手臂潔白無瑕,哪怕是現在來看,都叫人移不開眼。右手搭在大理石欄桿的中柱上,佩戴的手鏈由紅寶石和黃金交織而成,設計繁復。一千臺織機上一千名工人辛勤勞作一年也買不起這套華服。

錢勒繼續說道,那條裙子在范德比爾特夫人的舞會上引起了全場轟動,更令人驚訝的是,黛安娜·羅林斯本不是“四百人幫”的成員,卻沒有在身為成員的丈夫陪同下出席舞會。舞會的半年前,黛安娜才嫁給了德威特·羅林斯,此前都沒人聽說過她。男方家里人十分驚訝,對這樁婚事非常不滿,一點兒都不想叫外人聽到自家兒子娶了個售貨員的消息。他們都沒想到這個業余愛好考古的人有一天會和誰結婚,更沒料到結婚對象是個只有他一半大的美麗女子,一點社會關系也沒有。雖然黛安娜未經邀請便來到了舞會,不過有人陪同她一起出席。一位是德蘭西先生,第五大道上一個大教堂的牧師,他扮演了埃爾·熙德,另一位是德蘭西的妻子,一位木材繼承人,她扮演了波皮。在他們的斡旋之下,羅林斯夫人從容地通過了警方的盤查,走進了由白色石灰石打造的城堡。沿著大理石樓梯,他們向上走去,每走一步,都能看到侍者在兩邊引導。這些侍者身穿棕紅色的齊膝緊身短套褲,腳蹬帶扣鞋,頭戴撲粉的假發。于穹頂壁畫之下,黛安娜與阿爾瓦·范德比爾特握手,動作熟練,如同日常動作一般自如。寒暄之間,她解釋說丈夫德威特在希臘考古,回程意外延遲了,無法赴宴,由她代為轉達歉意。

盡管她大膽的穿衣風格令人側目,她的美貌以及神秘的身世成功讓她打入社交圈,隨后與千名社交名流一起,伴隨著樂隊的演奏,在玫瑰花編成的天幕下翩然起舞——搭建這個天幕,用上了全紐約的玫瑰。德蘭西夫婦的社會地位成為她的后盾,讓她躋身上流社會,直到六十多年后壽終正寢,一直未遭懷疑。如果這個狄多在德蘭西夫婦身邊沒什么貓膩,那么……從舞會那晚開始,她也一直沒有什么異常,哪怕到了第二天,有人在羅林斯家鄉間別墅的露臺上發現了她丈夫的尸體。據現場推測,羅林斯先生是從臥室陽臺上無意跌落或主動跳下去的?!盎蛘?,”錢勒說,“是被推下去的?!?/p>

馬克還沒帶著女孩兒過來。特格抑制自己還想吃混合堅果的欲望,偏偏服務員每次看到盤子里少了一點就要添滿?!板X尼,你現在說的話確實有點沒譜了,你沒發現嗎?”

“哦,這可不是空穴來風。當時就有傳聞,只不過從來沒人——”

就在這時,馬克回來了?!板X尼,能耽誤你一分鐘嗎?”

錢勒一轉身,就看到了那名年輕女子。她與馬克并肩站在樓梯頂端,直直地望向錢勒??v使兩人之間隔著一段距離,她穿的還是一套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裝,留著發梢內卷的齊肩短發,剪了齊眉劉海,錢勒也發現她和畫中的女人非常相似——同樣曼妙的身姿,同樣奶油般的肌膚,一頭紅棕色的秀發,配上微微上挑的綠色眼眸,讓人完全挪不開眼。

看著錢勒慌慌忙忙地拉著特格站起身,馬克咧嘴笑了。“介紹一下,”馬克說,“這位是瑪蒂,這位是特格·懷特勞?!?/p>

“叫我蒂姆就好。”特格接話道。

“這位就是錢勒·斯溫,我跟你說過的?!?/p>

她一伸出手,錢勒就注意到她戴著的手鏈。錢勒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錢勒,你好。”她微笑著說道,“馬克跟我說,你對我祖奶奶的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但我卻什么也不知道,我父親提都沒提過她?!彼吐曅Φ溃坪鮿e有深意。

“你的祖奶奶?”

“黛安娜·羅林斯。就是畫上的人?!彼噶酥府嬒瘢翱窗?,馬克,你想得一點也沒錯。那是我的手鏈?!彼p輕旋轉那條紅寶石與黃金交織的手鏈,向他們展示著。特格詢問手鏈的來歷,馬克則在一旁打圓場,告訴她得習慣特格,他最喜歡問人家隱私問題。

她回答道:“這是父親留給我的,他說是家里祖傳的,但他也沒告訴我這條手鏈曾在這么有名的畫里出現。他不太愿意回憶過去?!彼﹃宙湥板X勒,馬克說你知道整件事兒的來龍去脈?”

錢勒告訴她,舞會結束的第二天清晨,有人發現了羅林斯先生的尸體。有人傳他是自殺,也有人說黛安娜當時已經有外遇,甚至有傳聞說是她謀殺了自己的丈夫。

瑪蒂笑了:“為什么男人會這么想?女人敢出軌,女人就敢謀殺了?”

“我說什么來著,特格,”馬克邊笑,邊跟著瑪蒂和錢勒走進餐廳,“她有這個魅力。就像亨弗萊·鮑嘉在《馬耳他之鷹》里說的,夢想由此構成??纯村X尼多么快樂!”錢勒異常活躍,不停地在和女人說些什么?,數俑哪_步,時不時點點頭,報以微笑。

“這個,”特格回答,“我也不確定。我的打算明明是讓他忘了這幅畫,而不是給他找個和畫里一模一樣的活人?!?/p>

兩人共進晚餐僅僅一周后,錢勒便邀約瑪蒂作為他的女伴一同出席慈善舞會,把她介紹給了他的朋友。僅僅兩個月,他就求婚了。從各個方面來看,兩人都堪稱天作之合:不論是飲食起居還是政治觀點,抑或是電影娛樂、家居裝飾,甚至是交友品味都完美契合。她喜歡跳交際舞,在公園慢跑,看歷史頻道,還喜歡收藏舊簽名和漆藝裝飾,等等。實話說,如果瑪蒂像吉吉一樣,從小訓練成為錢勒的女伴,那她和錢勒將是絕配。她甚至不介意每周和錢勒的母親共進晚餐,要知道,他母親的冷嘲熱諷曾讓錢勒之前的女伴無助流淚。相反,瑪蒂似乎非常享受這種暗自較量。

瑪蒂也有自己的生活,她有時會因私事而不能與錢勒一起吃晚飯,或是要在外度周末。不過對于她的這種獨立,錢勒覺得挺好的。他們唯一合不來的地方,就是瑪蒂喜歡賭博。和馬克一樣,她也熱衷于在貝爾蒙特賽馬場下注給冷門馬。他們偶爾會一同前往,但似乎總是輸錢。錢勒絕不敢如此冒險,但他也向特格坦承,他內心其實對他們很是佩服。

“她不會也是海盜吧?”特格問道。

錢勒十分困惑,“海盜?”他似乎完全不記得自己對羅林斯夫人的評價了。自從見了她曾孫女,錢勒已完全將她拋諸腦后?,數倥c畫中的曾祖母簡直是一模一樣,馬克還特意就這點編了個段子——錢勒和瑪蒂是世紀末的情侶。錢勒對她如此癡迷,甚至無心工作。原本,大家都以為他會是他們當中第一個入股他所在的那家快破產的公司的人,結果馬克捷足先登了。馬克也承認,加薪挺好的,他最近手頭有點緊。“不過,你也不在乎就是了,對吧,錢尼?上帝都沒你有錢?!?/p>

“沒有啦?!卞X勒謙虛道。不過,想也不用想,他比馬克富裕得多。錢勒恭喜好友獲得晉升,特格卻表示,錢勒實在是太實誠了——馬克其實根本沒做什么,這次晉升完全是德不配位。但錢勒卻認為,自己這次欠了馬克一個大大的人情——若非馬克引薦,自己又緣何能夠認識瑪蒂呢?

特格坐著,眼神落在畫像上?!榜R克說他是在哪兒遇到瑪蒂的來著?”

“耶魯俱樂部?”

“她在耶魯上過學?”

“不是,她只是剛好在那兒?!?/p>

“前一年,她跟馬克都在洛杉磯?!?/p>

“洛杉磯可不是什么小地方。”

“你比她還清楚她的家事——”

“特格,你到底想說什么?”

特格脫口而出:“錢尼,你會跟她結婚嗎?”

“會……有問題嗎?”

“……我希望沒有?!?/p>

然而,問題接踵而至。錢勒的母親對于這樣的閃婚十分警覺。她對瑪蒂旁敲側擊道,自己擔心某些出身低微的女孩會為了兒子的財產嫁給他?,數賱t溫和地回復,她衷心希望斯溫夫人能竭盡所能,阻止那場潛在的悲劇。斯溫夫人在上東區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而且從不避諱自己就是趨炎附勢。不過,就算是她,也無法公開反對兒子的選擇。斯溫夫人堅信,成為真正的紳士需要四代人的積累與熏陶。正是通過祖輩的積累,瑪蒂的父親,德威特·羅林斯四世才能獲得紳士的頭銜,雖然他父親在1929年股災中好不容易留下的一點銅礦很快就被他揮霍一空,此后只能在廉價的汽車旅館中終日酗酒,最終一命嗚呼。自從羅林斯家族向西遷徙、家道中落后,就沒人再聽說他們的消息。羅林斯家第五十三街的房子已經被拆毀,鄉村莊園被改造成了一所女校,狄多那身鑲滿真寶石的金色長袍更是下落不明。不過,再怎么說,羅林斯家族曾經也是名門望族,至少對斯溫夫人這樣的紐約人來說,也算能看得上眼。

據瑪蒂本人所說,她父親年過半百才有了她。她既是家里的獨子,也是羅林斯家族最后的血脈。她在蘇富比工作,與另外兩位年輕漂亮的女性在切爾西合租了一間小公寓,面積就和帕爾納索斯山俱樂部的一個浴室差不多大。她對眼下的工作和住所都沒什么特別的留戀,然而,在錢勒前三次求婚時,她都拒絕了。兩人交往一年左右,她才答應。正因為女方堅定拒絕了求婚,才終于讓男方的母親支持這場婚姻。斯溫夫人向牧師坦白,最初她以為瑪蒂是個拜金女,但對于明明就在眼前的金山,她卻無動于衷。同瑪蒂一般年紀的拜金女肯定忍不住這樣的誘惑——她們見了錢,巴不得就立刻撲上去才好。

顯然,每個人都對瑪蒂青睞有加,然而,特格卻愈發鮮明地表現出對她的不滿。到最后,錢勒不得不警告他最好的朋友,不要再對瑪蒂的過去窮追不舍,一直用問題刁難她。特格辯稱,自己有所保留也是有原因的:這么明了的問題,瑪蒂為什么始終不愿給出直接的答復?他甚至表示要辭去伴郎之職,但錢勒卻勸他不要意氣用事。

那年圣誕節,錢勒和瑪蒂在慈善舞會宣布了他們訂婚的消息。錢勒與瑪蒂盛裝出席,以尼克與諾拉·查爾斯夫婦的形象驚艷亮相,盡管眾人皆誤以為是弗雷德·阿斯泰爾和金姬·羅杰斯。斯溫夫人的朋友都對瑪蒂的美貌贊嘆不已,紛紛恭喜錢勒抱得美人歸。最終,還是斯溫夫人自己堅持出資(當然瑪蒂自己也并無積蓄就是了),讓這對新人在第五大道的教堂舉行婚禮,以昭告天下他們喜結良緣。她還出錢籌備了在帕爾納索斯山俱樂部舉辦的盛大婚宴。她給錢勒準備的新婚禮物,是將他親自委托繪制的瑪蒂等身畫像精心裝裱,懸掛在聯排別墅的顯眼位置。斯溫夫人計劃著,待這對新人從地中海為期一月的游輪蜜月歸來后,將別墅一樓留給他們使用。

婚禮本身堪稱完美無缺,不過從婚禮后的招待宴會開始,麻煩事接踵而至。特格·懷特勞在為新人敬酒時,言辭間流露出對朋友幸福未來的憂慮,這種憂慮既神秘又不祥,引得來賓議論紛紛。更糟糕的是,特格和新娘在角落里爆發了激烈的爭吵,雖然無人知曉他們爭論的內容,但那緊張的氛圍卻不容忽視。接著,馬克過去勸架,不料也和特格吵了起來。不久,本應陪伴在側的伴郎突然離席,置職責于不顧。人們紛紛揣測,認為他可能無法接受自己唯一的單身好友如今也出雙入對,只剩下自己形單影只、煢煢獨立。然后,婆婆又找來了兒媳,把她拉到一旁,談了談財務的事情。新娘聽后感到受到了侮辱,而錢勒的母親則強調,這些話不是在譴責她,而是告訴她事實——錢勒所有的財產都在斯溫夫人的名下,而不在錢勒的名下。若兩人因故離婚或有任何不檢點行為發生,瑪蒂都只能凈身出戶。

不久后,馬克酩酊大醉,在舞池中肆無忌憚地搶占新娘的舞伴位置,粗魯無禮,讓錢勒的母親大為不悅。最后,她不得不請兩位朋友將馬克帶走。在他被拖出舞會現場時,馬克還踢翻了一旁的凳子。斯溫夫人向牧師抱怨道,馬克·托拉爾與紳士完全沾不上邊,他只是看起來一副紳士做派——大多數時候在社交場合還有模有樣,一旦酒精上頭就原形畢露了。沒過多久,瑪蒂又發現自己的傳家手鏈丟了,那一刻,她幾乎陷入了絕望的深淵。她的慌亂和悲痛前所未有,錢勒為此十分心疼。宴會廳里上上下下都搜尋過一番,卻依然不見手鏈的蹤影。更糟糕的是,盡管手鏈價值不菲,但瑪蒂并未給其投保。

第二天早上,新婚夫婦動身飛往雅典,瑪蒂已重拾她往日的明媚笑顏。當特格匆匆趕到機場,為他在婚宴上的行為道歉時,瑪蒂表現出了異常的寬容與諒解。她甚至吻了吻特格的臉頰,就識趣地走到旁邊買了本雜志,好讓這對朋友獨處。在這間隙,特格送了錢勒一份特殊的禮物——一張德威特·羅林斯夫人的銀版照片,是特格通過一家專門買賣親筆簽名的經銷商找到的。照片上,羅林斯夫人身著狄多禮服,正是范德比爾特舞會當晚的裝扮,日期也清晰地標注著。她的裝扮,從頭發上的飾品到手腕上的紅寶石手鏈,都與一年后繪制的畫像一模一樣。特格和錢勒臨別時緊緊擁抱,彼此承諾無論如何都將是對方永遠的朋友。

在飛機上,錢勒沒提特格給他的禮物,也沒問瑪蒂為何與他吵架。他素來尊重他人隱私,從不參與八卦是非,更不愿輕率地吐露那些他認為毫無根據的猜疑。

在他們的蜜月游輪離開雅典的兩周之后,瑪蒂也送了錢勒一份禮物。那天上午,他們在提洛島遺址玩得很開心,之后錢勒就回船上游泳了,瑪蒂則獨自一人去米科諾斯島購物。她在那兒逛了很久,久到差點錯過返回船上的最后一趟小船。他們慢慢駛離那座小島,島上的山坡遠看如一張張明信片,白色房屋連接成片。新婚夫婦懶洋洋地躺在私人陽臺上的躺椅上,靠墊如天空和大海一樣藍?!八箿叵壬?,你現在幸福嗎?”瑪蒂邊問邊舉起了手中細長的香檳酒杯。錢勒點點頭,此前任何時刻都比不上現在的愉悅。瑪蒂和他碰了碰杯,“我此前的人生中,只有一天和現在一樣幸福。”她回憶道,“曾經有個玩具,就是個很普通的娃娃,但我偏偏就非常想得到。牌子是亞歷山大女士娃娃,非常昂貴,父親一直告訴我家里買不起?!?/p>

“但你后來買到了?”

瑪蒂看著他笑了,“我偷了一個……嚇到你了嗎?我敢打賭你從來沒偷過東西?!?/p>

錢勒搖搖頭,說道:“我覺得這只是因為我從未如此渴望某樣東西,直到我遇見了你?!?/p>

瑪蒂傾身吻了錢勒,遞給他一個精心包裝的盒子?!斑@個給你,希望你會喜歡?!?/p>

錢勒握住她的手,在曾經佩戴紅寶石手鏈的手腕處印下一吻。她肯定還在為丟失的手鏈感到心痛,錢勒想,畢竟瑪蒂所擁有的過去本就寥寥無幾?,數僭鴮ⅰ坝洃涢L廊”描述為“一條充滿噩夢的小巷”。在她的公寓里,錢勒曾看到過一些舊物:家庭合照、她父親的手表和袖扣、一些舊書、幾封父親寫給她的信,還有幾封祖父寫給她父親的信。她給錢勒的禮物,正是來自她的過去。她父uYoc8CW9/oTxrdy0oMfqA3GAn0PtBL0xtfYFGoW7R74=親在朋友家的車庫里放了一堆雜亂的家具,其中,她發現了一個舊手提箱。她覺得錢勒會對箱子里的東西很感興趣。

錢勒小心翼翼地打開箱子,取出一本旅行日記。本子已十分破舊,皮革封面開裂,失去了柔軟的觸感,變得干燥。翻開日記,內容寫于1883年,字體細長,墨水褪色,并題著《德威特·羅林斯,第三卷》。錢勒從第一行開始念道:

邁錫尼的遺跡蔚為壯觀。相形之下,埃萊夫西納則顯得略遜一籌。不過,對我們來說,這依然是一片還未探索的土地。特里默相信,此次發掘一定有所收獲。我日夜思念著黛安娜,正如她所言,我們剛在一起沒多久,這兩個月的分別真是令人煎熬。但我無法放棄這次難得的機會,為了能從家族事務的繁重壓力中解脫出來,我已經等待了太久。特里默的團隊無疑是考古領域的翹楚,在他們的帶領下,我學習速度驚人,連特里默都打趣說,我父親挖出的那些銅礦,讓考古行業失去了一位優秀的挖掘者。

錢勒興奮地抬起頭——黛安娜·羅林斯的丈夫德威特,也就是瑪蒂的曾祖父,留下了一本航海日記,記錄了那趟前往考古遺址的地中海之旅。正是這次旅程,讓他在妻子不知情的情況下回到美國,錯過了范德比爾特夫人的舞會?!巴昝赖亩Y物?!卞X勒贊嘆道。

瑪蒂微笑道:“完美的妻子送完美的禮物呀……別在外面待太久了,你這么曬太陽,會著涼的,況且,馬上暴風雨要來了。”

“謝謝提醒?!卞X勒微微笑道。

瑪蒂轉過身,白色長袍隨著地中海的微風微微飄動,搖曳生姿。她拋了個飛吻便離開了,朝船上的水療會所走去。她要好好打扮一番,美美地與船長共進晚餐。錢勒調侃道,在水療室花這么多時間屬實有些浪費,畢竟,她已經如此完美,他們還能對她做些什么呢?

錢勒在躺椅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再次翻開了日記。德威特·羅林斯表面上情緒克制,喜歡諷刺,日記中大部分筆墨都用來記錄伯羅奔尼撒半島的遺跡。不過,從字里行間依然能窺見讓這男人心潮澎湃的兩大源泉——對希臘藝術的熱愛和對年輕妻子的思慕。

黛安娜告訴我,家中竟沒有一個人去探望她,我真為他們的勢利和殘忍感到不齒。為什么他們就是不明白她有多好?我知道,他們一定還是認為是我腦子出問題了才會娶黛安娜。若不是父親在我遇到她之前就去世了,我很有可能還要賠上他的遺產。但對我來說,哪怕要用世界上所有的銅礦,甚至是百倍千倍,才能換得她出現在我的生命之中,我也在所不惜。遇見她之前,我的人生如同荒原;若她離我而去,我將再次墜入深淵。

看著日記,錢勒能明白,面對妻子的缺點——虛榮、野心和不加掩飾的欲望,德威特·羅林斯并非視而不見,他只是深愛著她。她性格中的一切,無論高尚或卑劣,都讓他心動不已:黛安娜遇到了一位畫家,此人僅憑阿諛奉承她的美貌便輕松地拿下了一單。她到底是多期待別人稱贊她的美貌?不過這似乎也無傷大雅。接著,他又寫道:

從雅典寄來的黛安娜的信一直寄存在酒店。除了阿爾瓦·范德比爾特正在籌備的無聊舞會,她其他什么也沒談。天曉得這舞會要花掉威利多少錢。顯然,我親愛的妻子不惜一切代價都想受邀參加這場舞會,她在信里已經不是暗示而是明示我這一點了。哪怕我遠在千里之外,她也想讓我設法弄到邀請函,像灰姑娘一樣穿上華美的服飾,而拉努埃特絕對會收她三倍的價錢。我決定寫信給泰德·德蘭西,請他幫個忙。他和妻子去過很多地方,也正因此,大家都很好奇他居然還能抽出時間寫布道的文章。

今早,我們挖到了一面幾乎完整的銅鏡,底座雕有愛神的形象,實在令人興奮。

錢勒在陽臺上讀著日記,為其中的內容深深著迷。此刻,太陽恰似一顆碩大的血橙懸在地中海的碧波之上。日記中所述是德威特·羅林斯真實的生活,遠非公眾記錄或老舊報紙上那些只言片語所能相比的。他一頁一頁往后閱讀,翻看著已故男子的日記。日記中大多是雅典陶罐碎片的詳盡記錄,但錢勒發覺,德威特一直有個卑微而苦澀的念想——與黛安娜有個孩子。然后,當接近日記的尾聲時,錢勒翻到一頁,使他瞬間感到寒意。他打了個冷戰,緩緩抬頭。此時,太陽西沉,落入地平線之下,寒意漸濃。

匆匆忙忙穿戴整齊,錢勒拿出了當時特格在機場給他的小銀版照片,帶著它去了船上的圖書室。他看到地球儀旁放著一個放大鏡,于是拿起來仔細地看了看老照片里的黛安娜·羅林斯。錢勒猜得果然沒錯,她撒謊了。她丈夫身亡后,黛安娜接受了一次簡短的審訊,她堅稱在前往范德比爾特舞會之前,不知道丈夫乘坐的船只已經靠岸。她還說,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德威特在她參加舞會期間回過他們的城中住所。她表示,德威特一定是出于某種原因直接去了他們在鄉下的住宅,但不知何故摔倒身亡。她聲稱,直到警察通知她丈夫發生意外的消息,她才知道丈夫已經離開地中海了。但是,以上所有證言都不屬實。錢勒曾查過德威特·羅林斯所乘船只抵達紐約的時間,深知羅林斯當晚完全有可能來得及回到城中寓所參加舞會。此刻,他確信無疑,德威特·羅林斯肯定去過那兒!

錢勒來到駕駛臺,詢問船長,能否查驗某條特定的航海記錄。錢勒想弄清楚,他之前查到的1883年那天那艘船抵達紐約港口的時間,到底是時刻表上預計的時間,還是輪船實際到達的時間。船長欣然同意,畢竟這位是入住游輪上最豪華套房的客人,他自然得竭盡全力相助。果不其然,僅僅十五分鐘,船長便查到了那艘船實際上提前抵達了港口。

拿著電腦打印出來的資料,錢勒匆忙返回,經過樓上的走廊,朝著房間走去。大雨如期而至,海面不再平靜,變得波濤洶涌。錢勒不得不貼著艙壁才能保持平衡。經過拐角時,他看到了一個黑發男子走向電梯,從電梯出來的兩個女人還回頭看那男子。剎那間,錢勒有種奇怪的感覺——那人就是馬克·托拉爾。

回到房間,錢勒撥通了至紐約的船到岸電話,聯系上了特格·懷特勞。特格接到電話前睡得正香,而且電話里還有很多雜音,錢勒都不確定特格有沒有聽清他想讓特格幫忙查清黛安娜·羅林斯家族的什么情況。特格非常樂意幫忙,事實上,特格自己已經對羅林斯家族做了些調查。此外,特格有滿肚子的話想跟錢勒說,只是眼下時機和方式都不盡如人意。待下周錢勒夫婦蜜月歸來,他們能否盡快見面呢?錢勒在帕爾納索斯山俱樂部預訂了午餐,但事先聲明,他不想再聽到關于瑪蒂的任何負面言論,既然特格已經為婚禮招待會上的行為道了歉,希望這件事情就此打住。錢勒隨口提到,他剛在船上看到了一個酷似馬克的人,接著又問起馬克的近況。特格坦言,自己近期并未與馬克碰面,不過聽俱樂部里的人說,馬克好像在哪兒度假。特格坦白道,錢勒的婚禮結束后,兩人便不怎么說話了?!拔覀冇悬c兒鬧掰了。”

“啊?”錢勒回道。

“說回瑪蒂,我不想騙你,”特格直言不諱,“錢尼,你可以怪我,我只告訴你這一件事,哪怕你不想聽我也要說?!碧馗裾f了。

兩人誰都沒有再說話。沉默許久,錢勒問道:“你確定嗎?”

“我確定。我找人看過了,那個人在蒂芙尼工作。如果他們都不知道,誰會知道?”

錢勒讓特格把這些信息都傳真過來,突然暴風雨切斷了通信,接線員也無法恢復通話。錢勒往床上一坐,斟酌著要同瑪蒂說的話。最后,他還是決定什么也不和她說。

一小時后,瑪蒂做完水療,回到房間。錢勒依然穿著T恤和卡其褲,坐在床上,翻閱著那本日記。

“看來你很喜歡這個禮物。”瑪蒂說道。

“……確實很喜歡,謝謝。你讀過嗎?”

“就掃過一眼?!爆數倩卮鸬溃X勒這里走來,“你怎么還沒換上正裝?”

錢勒舉著日記,“黛安娜接受審訊時說謊了。我找到了證據?!?/p>

“你在說什么?”瑪蒂傾身向前,摘下錢勒的眼鏡,吻了吻他,“你知道嗎,馬克對你的描述太準確了,你對我家族的事情狂熱得像魔怔了。”

錢勒重新戴上眼鏡,“我知道她為什么撒謊?!?/p>

“為什么?”

“因為她殺害了自己的丈夫。”

瑪蒂猛地抬起頭,“……錢尼,別說傻話了?!?/p>

“我是認真的。黛安娜·羅林斯殺死了你的曾祖父,倘若那人真是你的曾祖父?!?/p>

瑪蒂盯著他,眼神怪異,沒有絲毫閃躲,與羅林斯夫人畫像中的眼神簡直一模一樣。“你這話又是什么意思呢?”錢勒沒有回答?!澳阒皩λ煌樯?,現在又覺得她是個殺人犯。她不過是畫上的人罷了?!彼冻鲂θ?,聳聳肩,“好吧,那你說說為什么你覺得她殺了自己的丈夫?我們邊換衣服邊說。”

錢勒跟著瑪蒂回到臥室,“她有外遇,且羅林斯發現了?!?/p>

瑪蒂挑了一條紅裙子,“是嗎?和誰出軌了?”

“雅各布·贊斯基。”

“他是誰?”瑪蒂坐到梳妝臺前,開始化妝。

“我跟你說過他的,你不記得了嗎?”

“……噢,我想起來了,那個畫家?!?/p>

“對的,就是他畫的畫像。一對野鴛鴦。”錢勒坐在床上,將日記的片段讀了出來。

科琳擾人的信件怎么收都收不完。(錢勒解釋道,科琳是德威特·羅林斯的姐姐,也就是瑪蒂的姑姥姥。)她居心叵測,一直含沙射影黛安娜和一個叫什么贊斯基的人關系不清不楚。黛安娜怎么就不能跟他到公園走走,怎么就不能跟他在湖邊野個餐?科琳就是不能接受父親一大筆遺產會判給黛安娜,或者給我們的孩子,如果未來我們真的能有孩子的話。我已經回信給姐姐,讓她別費心瞎猜了。

錢勒站在瑪蒂身后,瑪蒂通過梳妝鏡看著他,“就這樣嗎?”她皺了皺眉,并未轉身。兩人都在對著鏡中的人說話。“這也僅僅表明,科琳想讓弟弟以為他老婆有外遇了,不代表真的有這檔子事兒。為什么他們不能在公園小聚一下呢?就算是她真的有外遇,那又怎樣呢?”

錢勒看著鏡子中的妻子,說道:“他們結婚僅僅不到一年。”

“親愛的,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爆數倌贸瞿菞l結婚前夕婆婆送給自己的珍珠項鏈,遞給錢勒。錢勒幫她戴上項鏈。“我想說的是,僅憑這些,你怎么知道她殺了自己的丈夫?”

錢勒拿起日記,“你聽這段:今晚,我在普拉卡的一家店里淘到了一條非常特別的手鏈。黃金環環相扣,有紅寶石點綴其上,極具拜占庭特色?!卞X勒頓了頓,抬眼看了看瑪蒂?!熬褪悄阍谡写龝蟻G失的那條。”他繼續往后讀道:“那位女老板胖乎乎的,但眼光毒辣,荒唐地自稱是阿伽門農的直系后代。在她的推銷下,我迅速繳械投降,為黛安娜買下了這玩意兒。我已向挖掘隊告別,結果特里默還對我依依不舍,他真的很善良。我們明天就起航?;厝ブ?,科琳應該不會再胡亂猜測。也許我應該親自帶黛安娜出席阿爾瓦和威利的舞會?!卞X勒正了正眼鏡,看向瑪蒂。

瑪蒂對著鏡子聳了聳肩,“我還是沒明白你的意思。”

錢勒的視線劃過她優美的脖頸,停在肩頭雪白的肌膚上?!斑€不明白嗎?你想想,黛安娜告訴所有人,她去范德比爾特家之前甚至都不知道德威特已經回到美國。但德威特是帶著手鏈一起回來的,是要送給她的。懂了嗎?她出席當晚的舞會時是戴著那條手鏈的,說明她那天晚上肯定見過他?!?/p>

瑪蒂提醒錢勒,他曾親口說過,羅林斯夫人在舞會上扮成狄多的肖像畫創作于事發一年后。顯而易見,有人在德威特的遺物中發現了這條手鏈,并交給了他的遺孀。因此,在為這幅畫做造型時,她戴上了這條手鏈。

錢勒搖了搖頭,“不,她參加阿爾瓦·范德比爾特的舞會時就戴上了手鏈。”

“你怎么知道?”

“因為特格?!?/p>

“真不錯,原來是他告訴你的。”

錢勒給瑪蒂看了那張黛安娜在范德比爾特莊園拍攝的銀版照片,就是特格送給他的、她還沒看到的禮物。他指了指照片,照片上能清楚地看到黛安娜戴著手鏈。

“特格在機場給你的?為什么他不給我看?”

錢勒做了個手勢,表示瑪蒂也知道特格不喜歡她,而錢勒也不愿提及特格,擔心這會讓瑪蒂想起那段不愉快的經歷。錢勒說道:“她戴著這條手鏈去了舞會,那德威特給了她這條手鏈之后發生了什么?我有一個猜想能解釋他到底是怎么被殺的?!彼粗數贀Q上紅裙,“你給了我證據,我已經推理出來了。”

她轉過身,讓錢勒幫她拉拉鏈?!澳愕葧涸俑艺f吧,”她說,“我們要遲到了。”

錢勒正往浴室走去,電話響了?,數龠€在臥室,她讓錢勒繼續,她來接電話。錢勒洗好澡出來,她說只是乘務員提醒他們要與船長一起吃飯。

一起吃晚飯時,瑪蒂盡顯魅力。許多人都祝賀錢勒抱得美人歸。

“謝謝?!卞X勒同他右手邊的行長夫人說,“沒見到她時,我已對她情根深種。”幾個月后,行長夫人跟丈夫回憶起這段對話,說當時她還覺得這對新婚夫婦感情真好,如膠似漆。而現在,“蜜月謀殺案”都已經從紐約傳到他們住的克利夫蘭了。

瑪蒂回房間了一趟,去保險箱里拿賭場的籌碼。本來錢勒想替她去的,但瑪蒂堅決不讓。乘務員拿著傳真過來時,看到斯溫夫人正和一名陌生男子在房門口說話。傳真是從美國發給斯溫先生的。斯溫夫人說,她會將這份傳真帶給丈夫,不過她回到餐廳時,既沒提傳真的事兒,也沒說要去賭場。她提議去船尾的英仙酒吧坐坐,那兒的人也不多,而且她最喜歡看錢勒在白色三角鋼琴上彈奏浪漫的古典音樂了。

很快,酒吧打烊,僅剩夫婦兩人還拿著香檳。其他乘客看著暴風雨越來越猛,都回到了各自房間。海浪狠狠地拍在甲板上,狂風呼嘯,玻璃窗和玻璃門咔咔作響。瑪蒂很冷,但她不想離開,于是把錢勒的燕尾服披在肩上。她一邊不停地給錢勒倒酒,一邊問著德威特和黛安娜的事。

錢勒跟她說,經過長時間的信息搜集,那些被埋藏的真相逐漸拼湊成一幅謀殺圖景。過去的傳言并非空穴來風:黛安娜·羅林斯確實與那位畫家有染。說實話,現在錢勒懷疑,早在黛安娜嫁給德威特之前,就和贊斯基有了關系。德威特的姐姐科琳發現并寫信告知弟弟,那個畫家的巴特里工作室和黛安娜·麥克布萊德工作的帽子店在同一條街上。贊斯基,才華橫溢,卻家境貧寒;而黛安娜,則野心勃勃,渴望兩人都能揚名立萬。她嫁給德威特·羅林斯,便能借助他的財力和名聲在社交界平步青云,并為她的情人鋪平道路。這應該就是黛安娜打的算盤。

然而,事情出了岔子。首先,德威特的姐姐看到了兩人私會。更為棘手的是,黛安娜發現自己身懷有孕,她深知一旦孩子出生,任何人只需要稍作推算(然而在過去百年間,竟無人細究,直到錢勒精準推算),便不難發現她受孕之時,她的丈夫正遠在大西洋的另一側。所以,這個孩子肯定是贊斯基的。當然,錢勒也清楚,黛安娜完全有辦法為這一切做出解釋,畢竟德威特對她情深意重,對于任何詆毀她的言論都充耳不聞。但是,范德比爾特舞會開始的那天晚上,某件事情爆發了。不知何故,遭到背叛的丈夫撞見了什么,鐵證如山,他再也無法自欺欺人。

錢勒給瑪蒂看了打印出來的游輪信息,上面清清楚楚寫有1883年3月26日德威特所乘船只在紐約港口停泊的時間,離黛安娜與德蘭西夫婦走到就在轉角的第五十二街的范德比爾特家還有足足六小時。

“這能說明什么呢?”瑪蒂一邊問,一邊給錢勒添酒。

“這說明黛安娜完全沒想到德威特會這么早回到家,而且德威特可能剛好捉奸在床,或是發現他們在做什么根本無法辯解的事情。這就意味著他姐姐是對的,一切都結束了?!?/p>

瑪蒂嚇得渾身一顫。風砰地吹開玻璃門,窗簾沙沙作響,直接被卷出窗外。錢勒撲了過去,用盡全身力氣才把門抵住。他發現,他已經有點兒醉了,而且突然感覺特別困。錢勒便提議兩人回房休息。

“等一會兒吧,故事還沒講完呢,”瑪蒂對錢勒說道,“太精彩了。你剛剛說到,德威特那晚回到家,看到兩人在一起……”

錢勒摘下眼鏡,揉揉眼睛,點點頭回答道:“贊斯基從房間離開,德威特挑明這段婚姻到此為止。也有可能他大發雷霆,還用手鏈砸了她。黛安娜眼看自己將一無所有——社會地位,財富,自己的未來,還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和贊斯基的孩子的未來。我覺得她迅速做出了決定,她唯一的期望便是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德威特曾來過這兒。當時要么仆人不在家,要么她躲過了所有人的視線。她將德威特推下樓梯,或是抄起什么東西砸了他??傊彀材葰⑺懒俗约旱恼煞??!?/p>

瑪蒂點點頭,“為了不被離婚?”

“以及阻止后續噩夢的發生?!?/p>

瑪蒂盯著窗外。夜色沉沉,狂風掀翻了躺椅,撞在玻璃門上,兩人嚇了一跳?!澳怯秩绾??”她問道,“黛安娜帶著尸體,叫了輛馬車,把尸體拖去他們鄉下的房子,然后再把尸體扔下陽臺?這怎么可能?”

錢勒微笑著看著妻子,眼含悲傷,“不,我覺得是雅各布·贊斯基替她完成了這一切。他在收拾殘局,黛安娜則穿上那件金色長袍,戴上紅寶石發飾,與德蘭西牧師夫婦一起出席了范德比爾特家的舞會。諷刺的是,要是她沒那么虛榮,不戴那條手鏈,就沒人會發現她的秘密?!?/p>

瑪蒂大笑道:“親愛的,有時我真的感覺,比起自己的生活,你似乎對黛安娜·羅林斯的生活更上心。”她打了個哈欠,把空酒瓶倒扣在桶里,“這么說來,她就這么越過了丈夫的尸體,轉頭就去參加了范德比爾特家的舞會。真是位心腸硬的女士?!?/p>

“確實心腸很硬?!卞X勒同意道。

“那場舞會的邀請對她來說意義非凡……不過,你有可能無法理解,你自己也說過嘛,你從來沒有那么渴望過什么?!?/p>

“……除了你。”

“親愛的,你已經得到我了?!彼斐鍪?,正戴著他們在蒂芙尼買的群鑲鉆戒,“那黛安娜呢?她得償所愿了嗎?”

“我覺得她總能得到她想要的?!痹谖钑?,她大放異彩,非常成功。黎明時分,羅林斯夫人便回到家中,躺在床上,等著別人帶來丈夫死亡的噩耗。當然,錢勒也不是頭一個懷疑此事另有隱情的人,當時便有許多人質疑。一方面,證據鏈不完整,另一方面,羅林斯夫人和人暗度陳倉的流言也甚囂塵上。不過最后,警方依然將德威特的死因判定為意外身亡。最終,哪怕科琳·羅林斯一直打官司,不讓執行弟弟的遺囑,黛安娜和她剛出世的孩子,德威特·羅林斯三世,還是繼承了所有家產。黛安娜之后也沒有嫁給雅各布·贊斯基,他們的孩子也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根本不是羅林斯家族的人,而是一個移民畫家?;蛟S這對地下情人不敢冒結婚的風險,也有可能兩人的熱情被這樁謀殺案澆滅了,或許只是兩人的感情已消磨殆盡。

“這,”錢勒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就是故事的結局。羅林斯夫人臨終前一直臥病在床,享年九十。她的兒子,德威特三世在20年代的股市崩盤中失去了大部分家產。而他的兒子又接手了剩下的家業?!?/p>

“就是我父親。”

“反正你是這么說的?!卞X勒松了松領帶。

瑪蒂轉過身來:“我們是在討論別的事嗎,錢勒?我覺得,你經常話里有話。”

“我們在討論海盜。”錢勒回答道。他走到船尾,透過弧形的玻璃望向室外,狂風卷起海浪,涌過護欄?;秀遍g,他好像看到纜繩后的觀景甲板上有個人影,但照理來說沒人會在這種天氣里到戶外去。當他想看看清楚時,人影已經消失了。

瑪蒂問道:“你心心念念的羅林斯夫人,在你心中的形象有什么變化嗎?鑒于你現在已經推斷她便是殺人兇手了?!?/p>

錢勒轉過身,搖了搖頭,注視著她,“沒有,沒有任何變化。我也沒想到。”

“真有意思?!爆數僬f道,“就算這一切都如你所想的那般,那你打算怎么做呢?當事人都不在世了,錢也揮霍完了,我分毫都沒繼承到?!?/p>

“除了那條手鏈,你還把它丟了?!卞X勒停下話頭,以為瑪蒂會說些什么,而瑪蒂只是看著他,好奇他接下來會說什么。最后,還是錢勒繼續說道:“還有件事也很有意思。贊斯基四十歲出頭便離世了。遺囑中,他給‘他的兒子’留下了十二幅畫作。不過,當時他法律上并沒有兒子,黛安娜也不可能承認她年幼的孩子是贊斯基的,因此所有的畫都給了贊斯基某個遠方表親。你知道贊斯基最后一幅肖像畫在蘇富比賣了多少錢嗎?”

瑪蒂搖了搖頭。

“不知道嗎?350萬美元?!卞X勒回答道,“我還以為你知道呢,你不是在那里工作嘛。你公寓里有蘇富比的成交記錄,我是在那上面看到的。”

“這樣嗎?我可能看到過,不過沒在意。350萬美元?他當時那么窮,心愛的女人都不愿嫁給他。真是諷刺?!?/p>

“確實挺諷刺的。更諷刺的是,你竟然可能是贊斯基的后人?!?/p>

瑪蒂笑了,“那我或許要跟贊斯基家族的人聯系一番,如果你認為我最好還是要有點收入的話?!?/p>

錢勒踉蹌著接過瑪蒂遞來的燕尾服夾克,今晚他喝得比以往都多。“真是可笑。你得是羅林斯才能成為贊斯基?!?/p>

“錢勒,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p>

錢勒沖她微笑著說道:“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瑪蒂,我只是愛你罷了?!?/p>

“我也愛你。”她扶著錢勒,把他抵在玻璃門上,一吻再吻,“我去賭場啦,我們回頭房間見。”他拉著瑪蒂的胳膊,突然一陣頭暈目眩,跌坐在椅子上。

瑪蒂問他怎么樣,得知他感覺惡心后,建議他在外面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醒醒神,然后一道回客房。他說不用了,他沒事,讓她去賭場。她把掉地的禮服遞給他,幫他拉開玻璃門,不過,并沒有跟著去甲板。

* * *

荷官祝賀瑪蒂,今晚運氣之神格外眷顧她,圍觀的群眾共同見證了她這輝煌的一刻。

第二天一大早,暴風雨已經過去,船只即將抵達圣托里尼島的港口。就在這時,瑪蒂驚慌失措地叫來乘務員:她丈夫失蹤了!

瑪蒂回憶稱,前一天晚上,兩人在英仙酒吧分別。她從賭場回到房間后沒看到錢勒,便以為他還在那里。之后,她感到有點暈船,就服用了一顆安眠藥,很快便陷入沉睡。第二天一早醒來時,她以為錢勒已經去吃早餐了,甚至可能已經下船了。但事實并非如此,餐廳里沒有他的身影,也尚未有乘客離船。再者,她注意到他的登船證還放在梳妝臺上,他怎么會不帶登船證就下船呢?回到房間,她才意識到,根本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錢勒昨天回來過,這讓她一陣心慌。

他們開始在整艘船上廣播尋找錢勒。船上有十二層甲板,載有一千五百名乘客,但他們四處逐一排查,卻沒有找到任何線索。他們還詢問了英仙酒吧正在值早班的調酒師,調酒師回憶說,當他換班時,發現一只空的香檳酒瓶倒扣在冰桶里,而且通往觀景甲板的右舷門簾子濕漉漉的,被鉤住了。他們向附近所有船只發送了無線電消息,但沒有任何一艘船報告有乘客落水被救起的情況。

船長滿臉沉痛,與船醫私下找到年輕的斯溫太太,告知她現在的情況。船長很抱歉地詢問,她丈夫是否有可能因為某種緣故選擇自殺。悲痛、憤怒的瑪蒂對這種可能性不予理會,她堅信丈夫一定在船上的某個地方。工作人員繼續搜尋。其他乘客也向這位處在蜜月期間的新娘保證,他們會一直為他們祈禱,錢勒一定會平安出現。但是,當天下午三點,一位船員發現了錢勒的燕尾服夾克。夾克還濕漉漉的,堆在一個翻倒的椅子下,就在觀景甲板的欄桿旁邊。黃昏時分,船只不得不起航前往下一個港口。就在此時,一只男士的漆皮皮鞋被沖上了岸?,數僬J出它是錢勒的。然后他們在纜繩上發現了血跡。圣托里尼的警察到了。

船長覺得,必須讓斯溫夫人做好心理準備面對現實。很有可能,她的丈夫在飲酒超過平時習慣的量之后走到甲板上,想透一透氣,卻不慎絆倒,撞到了頭。在這種惡劣的天氣條件下,他無視了警示標志,魯莽地爬上欄桿,最終因失去平衡而墜海。他的呼喊聲淹沒在海浪中,就這樣被沖走,不幸喪生。聽到這個推測,斯溫太太全身上下開始打哆嗦;船醫給她開了一些鎮靜藥,但她拒絕了。她表示,她仍堅信錢勒有歸來的希望,但她決定先給他的母親打個電話。

錢勒的母親乘最早的一班飛機來到雅典,和瑪蒂互相安慰。一周后,她們不得不接受圣托里尼警方的裁決——錢勒已經身亡。他母親唯一的慰藉便是兒媳婦懷上了錢勒的骨肉。她對瑪蒂關懷備至,生怕瑪蒂會因過度悲傷流產。之后,瑪蒂打電話給錢勒最好的朋友特格·懷特勞,告知他這一悲劇,并請他在追悼會上發言。一掛斷電話,特格就拿著一份六頁紙的筆記找到了他公司里專門研究刑法的朋友,拿到了一個兇殺案偵探的名字。

錢勒追悼會的兩周后,從皇后區來了一位年輕英俊的偵探,他上門拜訪了年輕的斯溫夫人。此時,她正住在東五十五街婆婆的聯排別墅中。當瑪蒂進入客廳時,她發現偵探正站在那里,凝視著她那幅慈善舞會晚宴上身著金色長袍的畫像。偵探稱贊道,這幅畫像確實與她本人極為相似。畫像懸掛在大理石壁爐上方,本來是要在錢勒歸來時給他一個驚喜的。盡管皮膚依然保持著曬后健康的棕褐色,但這位剛剛喪偶的婦人臉色蒼白且疲憊。艾森伯格偵探禮貌詢問她是否愿意回答幾個問題?,數俦硎静⒉唤橐?,畢竟在希臘時她已經回答過無數問題了。然而,這位偵探想要詢問什么事情?

偵探覺得有必要告訴她,蒂莫西·懷特勞(即特格。——譯注)先生對她提出了某些指控?,數偬拱椎溃瑢Υ怂⒉惑@訝。特格一直對她心存忌妒,忌恨她奪走了錢勒,甚至在兩人婚前就散布關于她的謠言。不過,她丈夫發生意外時,懷特勞先生遠在千里之外,很難相信他能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

偵探也同意這一點。不過他相信斯溫夫人知道是怎么回事,知道這套制度會要求他們進行調查,即便面對的是不怎么有用的信息。斯溫夫人理解偵探的困境,但她又能幫什么忙呢?特格又對她做出了什么指控?

偵探先是漫不經心地詢問一些關于她的背景信息,例如,她和她的父親德威特·羅林斯四世在加利福尼亞州的住處,她的學校,以及她初到紐約的時間。不過,他似乎對她的回答并不太感興趣,畢竟這些問題也沒什么意思?,數僖惨庾R到這一點,但她還是愉快地回答了。不過,就這樣過了大約二十分鐘,她卻說自己仍然情緒緊張,希望艾森伯格先生能原諒她的失禮。

“沒事,我就只剩幾個問題,問完就行了。”

瑪蒂禮貌地再次坐下。

“關于馬克·托拉爾這個人,你們之間有什么關系嗎?”

“你說這話似乎意有所指啊?!彼酒鹕韥?,“恐怕這都是懷特勞先生告訴你的吧?”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p>

“艾森伯格先生,別裝糊涂了。我跟馬克幾年前確實約會過幾次,但都過去了,并沒有深入發展。自從我結了婚,就再也沒見過他。”

艾森伯格看了看她,又看向那幅畫,“你確定?托拉爾先生可是跟我們說了一個稍有不同的故事?!?/p>

斯溫夫人僅僅眨了一下眼,便說她不在乎托拉爾先生到底跟他們說了什么,但現在她要求偵探離開。他站起身,在夾克口袋里摸索,掏出揉成一團的手帕?,數倜娌桓纳乜粗裾归_手帕,露出那條黃金纏繞的紅寶石手鏈。“懷特勞先生說他在你的婚禮上發現了這個。”艾森伯格指著畫像,畫像中瑪蒂的白皙手腕上戴著同樣的手鏈。

瑪蒂拿起手鏈?!罢业剑课覒岩墒撬档?。”

“可能吧。懷特勞先生確實承認非常想要這條手鏈,也曾動過這個念頭。那么,”艾森伯格偵探說,“你能否幫我解答一個疑問?根據懷特勞先生的說法——”

沒想到她馬上打斷了他:“這是假的?!?/p>

偵探艾森伯格一時語塞,沒料到她會承認?!澳愠姓J,你曾告訴人們這條手鏈是你父親從黛安娜·羅林斯——一名生活在世紀之交的女人——手上繼承來的,但事實并非如此?”她點了點頭?!澳敲?,你是知道問題在哪兒的。懷特勞先生找到蒂芙尼的鑒定師,鑒定結果顯示這條手鏈生產出來沒幾年,而且它是假的?!?/p>

“沒錯。”瑪蒂冷靜地看著這個年輕人。最后她開口問道:“……所以呢?”

“你覺得呢?”他微笑道。

“所以,這與馬克·托拉爾有什么關系?”

“這一點,我需要你到警局來告訴我,斯溫夫人。懷特勞先生已經有了自己的判斷,我和你的朋友馬克也談了很多。他承認,他也在那艘蜜月游輪上,而你卻認為三個人見面太麻煩了。我猜他也是這么想的。不過,我真正想聽的,是夫人你口中的故事版本。比如說,你能告訴我你的真實姓名嗎?”

“錢勒·斯溫夫人?!彼卮鸬?。

“沒錯?!彼攸c了點頭,“這是實話?!?/p>

瑪蒂走向門口,“我想打個電話給我的律師,艾森伯格先生,恕我失陪一下。”

“你請便?!彼鎸Ξ嬒?,坐了下來。

最終,瑪蒂坦白了很多事情,不過其中并不包括謀殺,也只有謀殺犯才能被定罪。況且,連律師都沒來得及制止,馬克·托拉爾便認下了這樁謀殺案。特格告訴他,馬克看過如此多部黑色電影,為何不明白他遠沒有瑪蒂·羅林斯·斯溫(原名瑪德琳·加特)的心理素質,最終他一定會被拋棄的。馬克堅稱瑪蒂對他殺害錢勒一事一無所知,瑪蒂也與他口徑一致,不過警察最終還是將她送上了法庭。許多人都非常同情瑪蒂,尤其是年邁的斯溫夫人,她失去了唯一的兒子,如今她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未出生的孫子身上?,數龠€請他們的朋友不要怪罪特格對她抱有敵意,畢竟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悲痛萬分,以致失去理智?,數倏梢岳斫馑男那椤?/p>

報紙將這宗案子稱為“蜜月謀殺案”。開庭時,特格每天都出席做記錄?,數賹τ谔馗褚褏f助檢方查證的事實悉數承認,不過她和她的辯護團隊對此有著完全不同的解釋。根據他們的版本,瑪蒂是一個貧窮但勤奮的年輕女人,受到一個英俊又世故的男人(馬克)誘騙,開始假裝自己是黛安娜·羅林斯的后裔,對他的朋友錢勒開了一個玩笑。其間,瑪蒂愛上了錢勒,便與馬克分了手。但她羞于承認自己最初的謊言,所以選擇讓錢勒繼續相信她就是羅林斯的后裔。但事實上,手鏈是假的,她也并不是真正的羅林斯后裔。她一次又一次拒絕他的求婚,感覺自己配不上他,但她太愛他了。她坦白心跡時,不由得哭泣出聲。庭審之后,辯護律師告訴她,她的表現堪稱完美。

而控方講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瑪德琳·加特在洛杉磯的一家雪茄和馬提尼俱樂部遇見了馬克,兩人立刻開啟了一段風流韻事。盡管她十分年輕,卻情史豐富。當時,馬克剛被他叔叔的券商公司解雇,原因是他偷用了一筆不屬于他(他確信也沒人會發現)的資金,買入他確信會翻倍的股票,最后他的叔叔替他補上了這筆錢。瑪德琳當時正在貝弗利山莊的一家店里工作,向天真的百萬富翁推銷溢價的古董版畫和親筆簽名,其中許多是偽造的,有些甚至是她自己偽造的——盡管她年輕,但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行騙。她似乎很擅長做這種事。

馬克墜入愛河;他想和瑪蒂結婚,卻遭到拒絕。馬克無法接受這個結果,第二次他來到她的公寓,大鬧了一場,結果瑪蒂讓鄰居把他扔進了游泳池。當他試圖道歉時,她直接不接他的電話。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酒精上癮的德威特·羅林斯四世走進瑪蒂的商店,試圖變賣一些舊物,好讓他繼續在酒精里醉生夢死,了此一生。通過與羅林斯交談,瑪蒂得知她與他祖母黛安娜的一幅肖像畫驚人地相似,那幅肖像掛在一個名叫帕爾納索斯山俱樂部的地方,就在紐約。某天,他邀請瑪蒂一起出去喝一杯。瑪蒂隱隱覺得兩人之間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重要聯系,就答應了。這位孤苦伶仃、膝下無子、行將就木的老人對她產生了一種迷戀的心態,他會向瑪蒂講述年幼時家族的輝煌,包括著名畫家雅各布·贊斯基的舊聞。有一天,他給瑪蒂帶來了他祖父的那本地中海日記。她讀得非常仔細,比她對錢勒承認的要認真得多。就算她真的發現有蛛絲馬跡表明羅林斯夫人可能是殺人犯,她也對此不感興趣。真正勾起她興趣的,是羅林斯夫人曾與贊斯基有過關系。她想到一個方法。要是她能夠“證明”黛安娜的兒子德威特·羅林斯三世實際上是雅各布·贊斯基的兒子,并“證明”她自己,瑪蒂,是德威特·羅林斯四世的女兒,那么瑪蒂就有權繼承,不是羅林斯家的財產(都已揮霍殆盡),而是贊斯基的財產(仍有數十幅價值數百萬美元的肖像畫,由他的遠方表親錯誤地繼承了,成了那人的私人藏品)。在羅林斯人生最后幾個月里,他對瑪蒂非常依賴;她是唯一去探望他的人,對他關懷備至,兩人還一起拍了照片。她仔細閱讀了他的信件,翻看了他的照片和小物件。羅林斯去世那天,她把這些東西都帶走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是他的唯一繼承人。鑒于羅林斯根本不可能站出來駁斥,瑪蒂便宣稱自己是羅林斯的女兒,也做好準備,被人質疑是贊斯基的后人;她為這個計劃耐心籌備了一年多,其間為了證明她的身份,她偽造了法律文件和個人信件。

正如檢察官所說,對于瑪德琳·加特這樣成功的騙子,特殊之處就在這里。處心積慮謀劃了這一切,剛準備坦白自己真正的身份是贊斯基的后人時,她放棄了整個計劃。為什么呢?因為出現了更好的機會,一個更簡單、更快捷,且風險小得多的機會。那就是錢勒·斯溫。

馬克此時已回到紐約,但瑪蒂的身影仍在他心頭縈繞。他撥通她的電話,獻上玫瑰,告訴她自己已東山再起:多虧了一位大學摯友(錢勒)的幫助,他在曼哈頓頂級的券商公司覓得一份工作。馬克熱切地希望瑪蒂能來到紐約,與他攜手步入婚姻的殿堂。盡管她婉拒了他的請求,卻未將電話掛斷。某晚,在兩人通話時,馬克不經意間提及了摯友錢勒對帕爾納索斯山俱樂部中那幅黛安娜·羅林斯畫作的癡迷。馬克如今也已是該俱樂部的會員,他提及此事,是因為瑪蒂曾告訴他自己應該與畫中人物頗為相似,他是想告訴她,事實確實如此。

根據控方的陳述,馬克那位極其富有的朋友對黛安娜·羅林斯有著異乎尋常的迷戀,這啟發了瑪蒂,讓她產生了新的想法。

馬克滿心歡喜,瑪蒂終于決定來到美國東部。她在蘇富比謀得了一份工作,那些推薦信——盡管多數都是精心偽造的——讓人眼前一亮。她與馬克重拾舊情,雖然她拒絕與他同居,但兩人幾乎每晚都外出約會。他們偏愛昂貴的餐廳,還有同樣的沖動,那就是在賭馬中不惜重金,下注給高賠率的馬。很快,馬克急于通過股市交易來償還信用卡的債務,然而,這一切并未如他所愿。正是在此時,瑪蒂向他透露了一個新計劃,這計劃簡潔巧妙。既然馬克一直在為那個固執的錢勒物色佳偶,那么將錢勒介紹給瑪蒂·羅林斯對他來說便輕而易舉。更何況,錢勒對那幅畫像的奇異迷戀,更是讓這一切變得水到渠成。她計劃著嫁給錢勒,再與他離婚,借此機會分得他一半的資產,待時機成熟后,她便會回到馬克的身邊。盡管馬克對她與錢勒的婚事感到不悅,但此刻的他已然愿意為瑪蒂赴湯蹈火。她讓馬克帶她去了充滿文藝氣息的帕爾納索斯山俱樂部,兩人拍了一張黛安娜·羅林斯肖像畫的照片,好照著照片制作一條與畫中手鐲相仿的廉價仿制品。

錢勒在帕爾納索斯山俱樂部初次見到她時,便被她深深吸引。檢察官表示,接下來的一切,正如瑪蒂所預料的那般輕而易舉:她憑借與羅林斯夫人極其相似的外貌,冒充是羅林斯夫人的后裔,輕而易舉地把錢勒·斯溫迷得神魂顛倒。在她眼里,這場婚姻純粹是一場金錢的交易。然而,當她得知一旦與錢勒離婚或被發現她有外遇,錢勒的母親便會剝奪她獲得那筆巨額財產的權利時,她不得不重新規劃。檢察官斷言,在那種境況下,她急需將她的情人,馬克·托拉爾,卷入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中,讓他成為殺害她丈夫的兇手。在婚禮接待會上,她便告訴馬克,她會和錢勒好好過日子。

瑪蒂和錢勒開啟蜜月之旅的次日,黯然的馬克毅然飛往雅典,據他后來的坦白,他一路追著兩人的船只。他承認自己對瑪蒂的感情已深入骨髓,看著她嫁給其他男人如尖刀般刺痛他的心。他不斷撥打船只上的電話,最終,她答應與他在米科諾斯島上見面,在所謂的“購物之旅”中履行了承諾。在島上,她向馬克解釋道,即便離婚也無法解決他們的困境,因為錢勒的母親早已杜絕了這一隱患。她決定與錢勒相守,而馬克,他必須離開,永遠地離開。然而,在說出這些決定之后,她卻又輕輕地吻了他,一次又一次。她在他耳邊輕聲呢喃,她又怎能割舍下這份深情?她同意在船上與他相見,并給了他錢勒的通行證,這樣他就能順利登上那艘輪船。檢察官指出,她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那一夜,馬克的激情與忌妒如烈火般熊熊燃燒,他撥通了瑪蒂的電話,兩人約定了見面的地點。然而,當兩人在套房中見面時(乘務員目睹了這一幕,并在之后通過照片確認了馬克的身份),她卻告訴他,錢勒已經心生疑慮;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冒險共處一室,永無可能。這段情緣,已然走到盡頭。這結局并非馬克所愿,同時,檢察官表示,這一點瑪蒂也心知肚明。關鍵問題在于,瑪蒂帶著錢勒去往空蕩蕩的英仙酒吧時,是否知道馬克正尾隨其后,就藏匿在船尾甲板的陰影里?她是否將錢勒灌醉,再將他引誘至室外?毫無疑問,馬克便是趁此機會,迅速將錢勒打暈,并狠心將他推下欄桿,清晨,隱匿在涌入圣托里尼商店的人群中,偷偷溜下了船。DNA分析的結果更是鐵證如山,馬克的夾克袖口上留有錢勒的血跡。面對這一切,馬克向艾森伯格偵探坦白了自己的罪行。

控方堅稱,瑪蒂無疑是謀殺案的幕后黑手。然而,她的辯護團隊卻描繪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故事:瑪蒂,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因愛追隨馬克至紐約。她應允了馬克的請求,假扮成羅林斯家族的一員,用一場愚蠢卻純真的惡作劇戲弄他的朋友錢勒。然而,在這場游戲中,她卻不知不覺地愛上了錢勒,最終與馬克分道揚鑣,接受了錢勒的求婚。馬克對她糾纏不休并非她的過錯。他曾在她的婚禮上大鬧一場,她別無他法,只能請他離開現場,眾多賓客都目睹了這一幕。她做夢也沒想到,馬克會悄無聲息地混入他們前往圣托里尼的輪船,更未料到他那瘋狂的執念會驅使他犯下謀殺她丈夫的罪行。提及此處,瑪蒂悲痛欲絕,她自責不已,認為是自己間接導致了錢勒的離世。

陪審團最終站在了辯護團隊的一邊,十分同情瑪蒂的遭遇,這也正中辯護團隊的下懷。那位可憐的年輕寡婦,靜靜地坐在那里,懷著亡夫的遺腹子,令人心生憐憫。經過數小時的深思熟慮,陪審團最終判瑪蒂無罪釋放。而馬克,始終未肯為控方做證。特格努力讓馬克看清真相,瑪蒂是利用他而已,但馬克仍深陷其中,堅信他們之間的愛情。瑪蒂從容步出法庭,輕輕地向特格·懷特勞頷首,而特格則冷漠地轉身離去。幾日后,馬克因二級謀殺罪被判處十年監禁。這判決已是相當寬容,畢竟,此案既無目擊證人,又無尸體可尋,甚至可能連預謀都無從談起。法官的想法與外界輿論不謀而合,他們皆認為馬克并非為財而殺害錢勒,而是在忌妒的驅使下,因一時之怒,導致了這場悲劇。馬克的長相也讓人相信他會選擇為愛情鋌而走險。

當然,瑪蒂選擇留在了斯溫家族的宅邸,與她的婆婆同住。然而,命運弄人,悲痛欲絕的斯溫老夫人未能等到她翹首以盼的孫子,便因突發中風離世?,數偕藗€男孩兒,特格聽說,他的眼睛湛藍如寶石。當特格探訪監獄中的馬克時,他向馬克透露了孩子的消息。馬克對此一無所知,聽到特格說那孩子長得與他極為相似時,內心不禁五味雜陳。他承認,瑪蒂自那之后,便與他斷了聯系。

大約一年后,特格開始與一位在法院工作的年輕女性約會,兩人在特格老家馬里蘭州就認識了。她親昵地稱他為蒂姆。她和特格以前的圈子并不相熟,慢慢地,特格也淡出了舊友圈。不過,作為圈子里最后一位單身貴族,特格步入婚姻殿堂時,耶魯大學的幾個朋友還是給他辦了一個單身派對。

有一次,特格帶妻子去帕爾納索斯山俱樂部用餐。離開時,他們遇到了瑪蒂·斯溫。當時,她正在主持一場晚宴,籌備即將到來的慈善舞會。她已是邀請委員會的主席,一直負責當年晚宴的善舉主題。她的未婚夫就坐在她身旁,也是以前圈子里的人,相當富有。哪怕瑪蒂現在也已身價不菲,特格懷疑她依然覺得不滿足。從庭審開始,這位年輕人(也是錢勒的朋友)一直堅信瑪蒂是清白的,絕不可能與馬克的“癲狂行為”有任何瓜葛。幾個月前,這個年輕人警告特格,若是他繼續抨擊瑪蒂,便與他斷絕來往。因此,特格經過他們那桌時并未停留。不過,令他驚訝的是,瑪蒂叫住了他,想與他聊聊。她微笑道:“你看起來狀態不錯,特格。”

“可不是嘛,畢竟瘦了好幾斤。”特格直言不諱,“你應該去看看馬克,畢竟,他是為了你才殺了錢尼。你也只能這樣彌補他了。”

瑪蒂笑道:“你從來都不拐彎抹角,對吧?”

“對,我一向如此。”

瑪蒂現在戴著一條鉆石手鏈,看起來璀璨奪目,顯然是正品無疑。她輕指手腕上的手鏈,問道:“特格,你記得在船上你發給錢尼的那份傳真嗎?上面說我偽造了黛安娜·羅林斯的手鏈。我一直想問,你在發傳真之前,有沒有告訴他實情?”

“我告訴他了,那天晚上我們通過電話?!?/p>

“我猜也是。當時他表現得很不自然?!?/p>

特格搖了搖頭,“這就是你對他下手的原因?就因為他知曉了你的真面目?”

瑪蒂又笑了,“你以為這會改變錢尼對我的感情嗎?這正是他愛我的原因?!彼噶酥妇G色大理石壁爐上方的那幅畫《羅林斯夫人扮演狄多,1833年,于范德比爾特夫人的舞會》?!斑@也是他愛她的原因。這才是問題的關鍵,特格;你還沒明白。”

“我想,馬克也未必明白。”

她點點頭,“馬克最大的問題便是沖動行事,毫無耐心。他想要什么就要什么,一刻都不肯等。”

特格微笑道:“我覺得,他要找回自己親生兒子時,恐怕也會是同樣的急迫和沖動?!?/p>

說完,特格便離開了,留瑪蒂一人停在原地。他確信自己的話讓瑪蒂受到了不小的震動,盡管可能并不強烈,也不會持續太久,但他心中還是一陣痛快。

特格的妻子在一邊等他,她回頭看了看獨自站在黛安娜·羅林斯畫像旁的瑪蒂·斯溫。“我知道你說的是什么意思了。要不是你之前跟我說過,”她對特格說道,“我真覺得她們倆一模一樣?!?/p>

他挽起妻子的手臂,領她走出房間,輕聲道:“她們確實是一樣的?!?/p>

(邱天燁:華東師范大學翻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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