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月20日,2024年第六屆唐獎漢學獎正式宣布授予歷史學家許倬云,以表彰他在漢學領域的卓越貢獻。唐獎漢學獎召集人、哈佛大學教授王德威在授獎辭中稱:“許教授的史學能見其大……他的著作透露著對國家、民族以及世界人類的關懷,是一位博雅兼具淑世的歷史學家。”
這位94歲的老人,在大陸成長,在中國臺灣求學,在美國深造,一生經歷諸多離亂,以獨樹一幟的“大歷史觀”聞名,學貫中西,畢生所想都是怎么為中國文化尋找出路,為世界文明提供解決方案。
1930年,許倬云出生在廈門鼓浪嶼。他的童年,恰逢日本入侵,國家與民族處于危急存亡之秋,戰火、饑餓、恐懼等切身體驗,深入骨髓。
他回憶戰爭中的離亂歲月:逃亡途中,看見日本人掃射難民;有些人在逃難路上,體力衰竭就倒斃途中,旁人走過連埋葬的余力都沒有;傷兵每天一半一半地死掉,沒有藥,喝一大碗高粱酒,就截肢了,痛得“鬼哭狼嚎”……
在那種經歷中長大,許倬云內心充滿了痛苦。80歲以后,他還時常回顧逃亡的經歷,一講就忍不住哭。戰爭中,苦、窮、累、怕,他都經歷過,但他始終“有股氣撐著”,否則就要做亡國奴了。
抗戰結束后,許倬云全家回到無錫,他進入輔仁中學就讀。學校隔壁就是東林書院,如果有同學不聽話,就會被老師帶去東林祠堂,對著先人罰站。明代的東林黨人講究實學,“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這是許倬云自己體認的文化基因。
再后來,他到了中國臺灣,同樣眼見社會處在風雨飄搖之中,由此加深了他對家國、歷史的思索與追尋。許倬云寫的是“大歷史”,談的也是“大問題”,但大視野投向的從來不是大人物。在他的目光里,小民百姓、日常生活分量深重。他說:“我治史的著重點為社會史和文化史,注意的是一般人的生活及一般人的想法。在英雄與時勢之間,我偏向于觀察時勢的演變與推移——也許,因我生的時代已有太多自命英雄的人物,為一般小民百姓添了無數痛苦,我對偉大的人物已不再有敬意和幻想。”
許倬云畢生都在和自己的身體抗爭。十幾年前,他動了兩場大手術,在那之后,不能低頭,不能彎腰,只能勉強站立。4年多前,他徹底癱瘓,只剩右手食指還能動。
疼痛幾乎是伴隨他一生的陰影。許倬云出生時,母親是高齡產婦,懷的又是雙胞胎。在母體營養不夠的情況下,他生下來就是“很壞的傷殘”,肌肉無力,一直到6歲都不能動。8歲時,他自己發明一個辦法,拖著竹凳子,一步一步向前移,后來才慢慢能站起來。這使得他“從小就學會忍耐,在哪個角落都能隨遇而安”。
家中兄弟姐妹都去上學,但他不能。直到抗戰結束,全家回到無錫,輔仁中學愿意接收他,他才得以第一次進入學校,開始上高一。他求學之路一路順遂,但病痛也始終伴隨。在芝加哥時,他經歷了5次矯正手術。“夏天開刀的時候,看著樹葉茂盛,我腳掛在繩子上,晚上不能翻身,這日子怎么過的?每次開刀重新學走路,痛啊,有的發炎了,徹骨之痛!”
在那樣的境遇中,許倬云常有自殺的念頭,但因為動不了,連自殺都不行。支撐他堅持下來的,是人世間的善意。在不能上學的那些日子里,父親對他進行全科教育,一邊聽廣播一邊給他翻譯丘吉爾的演講,“在海上,在海灘,在灘頭,在街道,我們一路抵抗”;因為長期住院,老師來病床邊給他上課;主刀的醫生也經常鼓勵他……
1957年,許倬云赴芝加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正是在芝大讀書期間,他讀到了加繆,“當西西弗再度站起舉步向山下走去時,他幾乎已經與神平等,至少他在向神挑戰。沒想到,這偶然拾來的讀物,竟解決了我心理上的矛盾”。在《心路歷程》中,他寫道:“我從自己的殘疾得到一則經驗:我知道凡事不能松一口勁,一旦松了勁,一切過去的努力都將成為白廢。”
許多老一輩的讀書人,心中都有天下。他們身上普遍匯集了三種特質:濃厚的家國情懷、大問題意識,以及啟蒙濟世的使命感。許倬云的學術生命,當然也流淌在同一條河流里。他著眼于大問題,卻從具體處入手:他寫中國,視野在全球,不把自己孤立于世界歷史外;他寫當下,背景是長周期的歷史變化。他的專業領域是上古史,但不只中國考古,世界考古、中外政治、新聞、文學評論……他都看。他說:“世界不是孤立的,地球氣候怎么樣,我們中國受什么影響(我都關心)。”
許倬云客廳里掛著宋代詞人辛棄疾的《朝中措》:“夜深殘月過山房。睡覺北窗涼。起繞中庭獨步,一天星斗文章。朝來客話:‘山林鐘鼎,那處難忘?’‘君向沙頭細問,白鷗知我行藏。’”他尤其愛那句“一天星斗文章”,開闊者自有開闊者的行處。
在思想上,許倬云走得很遠,早已不拘束于一地一群,甚至不拘束于時空物種,而是把自己置于廣闊的天地人間,與萬物生靈相聯結。他曾寫過一首詩表達這種廣闊境界:當滿天光束縱橫/投情梭,紡慧絲/編織大網,鋪天蓋地/將個人的遭遇,歸于詩人青燈的回憶/將生民的悲劇,譜進不容成灰的青史/……一見萬,萬藏一/無窮折射中/你我他/今昔與未來/不需分辨,都融入N維度的無限。他說:“你自己的心,如能去障去蔽,就能玲瓏剔透,就能反映全世界的心。”
許倬云的言談舉止中有一種古典氣息。對此,東南大學教授樊和平深有體會:“在他的眼睛里,一切都是平等的。一方面他對所有人,包括年輕人,都非常尊重。另一方面,他不會因為你是權貴,就對你有絲毫添加。”
作為一名有擔當的學者、教師,許倬云一直很關注教育問題。他談起大學教育,總是強調:“一定要幫學生學到尋找知識線頭的能力,把線頭找出來。”教學生,不是澆筑模具,他害怕那份整齊劃一斬斷了生命力。
有四五年時間,許倬云每年到南京住一到兩個月,只要南京大學給他安排住處,不要任何酬勞。任何人向他求教,許倬云都愿意講。年輕學者陸遠回憶說:“他先會問你,你最近在讀什么書,思考什么問題,之后,就展開相關討論。”那樣的氣氛,令人想起《論語》里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2013年,南京大學人文社科代表團到匹茲堡拜訪他。談話到深處,許倬云說了很令人動容的話:“我今年已83歲,余用很少,不能飛行,不能再回去與大家共事,但如果送年輕人來,我拼著老命教他。”他提醒年輕的朋友,面對難測的風云,不要亂、不要慌,要常常記得培養自己。“我們每個人都要想想未來該怎么做,現在該怎么做。”
資料來源:人物微信公眾號、《南風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