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雨一直走

1

老師的嘴巴飛快地動著。宋月瞪大眼睛，像長頸鹿一般努力朝講臺伸長脖子。課桌限制了她的發(fā)揮，“咣當”一聲險些歪倒。老師的目光掃過來，嚴肅的神情里摻進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

宋月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小心翼翼地扶正課桌。同桌陳一早就注意到她的反常，悄悄推來一張小紙條：沒事吧？宋月感激地笑，搖頭示意沒關(guān)系。

許是宋月臉上的神情太落寞，少年的目光里透著明顯的擔憂和關(guān)切。陳一似乎想為她做些什么，又苦于想不到辦法，只好稍微往邊上挪了些位置，以便宋月離聲源更近一點。

后半節(jié)課里，宋月依然拼命跟上老師的嘴型，竭力去猜那些聽不清的字句是什么。她好像面對著一部音響壞掉的放映機，今早忽然出故障的助聽器正充當音響的角色，時不時大發(fā)慈悲地給她一兩句走音失真的臺詞，留她拼命猜測老師說了什么。

她猜得心力交瘁， 真切地為沒有練好讀唇語而后悔。這個世界的聲音和她的聯(lián)系真是脆弱啊，只要一只罷工的助聽器，就能切斷。

終于熬到下課，宋月身心俱疲，剛把臉埋在胳膊里，陳一就輕輕拍她的肩膀，他指著教室外，班主任正沖她招手。宋月起身，陳一忽然拽了一下她的衣角，看口型是在問：“要不要我陪你？”說罷自己都覺得可笑，有點局促地撓了撓頭發(fā)，又沖她說：“別擔心。”

出教室時回頭看，陳一仍目送著她，眉頭緊鎖、心事重重的樣子。見她回看，陳一的目光立刻炯然起來，像要通過眼神給她傳遞力量似的。宋月忍不住彎起嘴角，沖他遙遙比了個“O K”的手勢。

班主任苦口婆心，說的仍是老生常談：“你這種特殊情況要多用功……”助聽器里，老師的聲音像蒙了層鼓皮，聽不真切，唯獨一句突然清晰，導彈般精準投放在宋月腦袋里——“要不跟父母商量一下，試試特殊教育學校吧”。她愣住了，下意識想反駁“我能聽到”，卻說不出口。

2

回教室時，班會課已經(jīng)開始，主題是籌備即將到來的元旦晚會。宋月有些恍惚，目光游移到窗外，在天邊沉甸甸的烏云上找到了落腳點。瓢潑大雨恰到好處地落下，瞬間模糊了透亮的窗，也模糊了她忍著淚的眼睛。

童年時，宋月很喜歡下雨天。那時她還能清楚地聽到風吹雨落，愛在雨里放肆奔跑，幻想自己是濕漉漉的鳥。她還曾拉著朋友一起報名，在元旦晚會上唱《淋雨一直走》。可那個期待了好久的舞臺，他們最終也沒能登上。突如其來的高燒讓她錯過了晚會，連帶著關(guān)上了她傾聽世界的門。

此后，宋月被父母帶著輾轉(zhuǎn)各地求醫(yī)。累贅的助聽器讓她再也不能肆無忌憚地淋雨，身體的缺陷抹去了她臉上開懷的笑，也把她的自信搓磨得一干二凈。她不再主動說話，不再唱喜歡的歌——因為連自己的聲音，也模糊得仿佛來自天邊。

雨濺進來得越來越多，這時一只手從旁邊伸過來，把窗玻璃拉到底，牢牢合上漏雨的縫隙，連帶著把吹進心里的冷風也驅(qū)除出去。宋月雜亂的心安定下來，轉(zhuǎn)過頭下意識想比手語道謝，又想到陳一不會懂，于是感激地笑笑。少年臉上仍帶著關(guān)切的神色，幾次欲言又止。她搖頭表示自己沒事，腦袋縮回臂彎里，默默等著眼里的酸澀消退下去。

從學校回家的路并不短。冬天的風呼嘯而來，宋月低著頭，看腳下水花濺起，悄無聲息。這條路上人很少，她忽然很想再唱一次《淋雨一直走》。她曾那樣期待那場未完成的演出，就像渴望歌聲里的雨暢快地落在自己的天空一樣。

不知何時，那首沒能唱成的歌已成為她的心結(jié)。現(xiàn)在的自己會唱出什么樣的歌聲呢？是悅耳清脆，還是粗澀難聽呢？

她終于輕聲吐出爛熟于心的歌詞。無數(shù)次響在夢里的旋律自口中流出，出乎意料地流暢。

忽然有人從旁邊經(jīng)過，宋月下意識噤聲，往陰影里縮了一下。那人卻調(diào)轉(zhuǎn)步子朝她走了過來，她茫然地抬頭，看到一個背著光的男生，手一遍一遍像在比畫什么——那是手語“你好”的意思。聽力受損后，宋月不再主動說話，可沒人會跟她打手語。此時有車經(jīng)過，車燈很亮，那人的面孔一下子清晰起來，竟是陳一。他很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手上改變了動作，兩只手攤開，從兩側(cè)匯聚在一起，像在捧起什么東西。

并不標準， 但她懂了——“一起”。一起走吧。

3

宋月其實并不了解陳一，他是不久前轉(zhuǎn)來的插班生，填補了她課桌邊常年的空位。她很少與他說話，但能看出他待人溫和，似乎有很多朋友。這樣的男生，和現(xiàn)在的她好像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那條長長的路，她和他都走得沉默。他有時會打手語，動作不熟練，但一板一眼，重復到她能看懂。宋月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好點頭和無措地笑。陳一的出現(xiàn)像一盞橙黃的燈，伴在她身側(cè)，晃晃悠悠地照亮了她陰沉整日的心。

終于走到她家門口，他忽然又打起手語，宋月分辨了很久，是“好聽”。呢喃的歌聲竟被他聽到，她有點不好意思，只好抬起手局促地回“謝謝”，然后紅著臉快步上樓。

第二天進教室時，宋月看到班長拿著筆記本跟陳一登記晚會節(jié)目。陳一想了很久，終于在本子上寫下什么。宋月坐下時，他忽然拍她的胳膊，把筆記本推過去。班長一下子瞪大眼睛，有點不可置信。明媚日光里，宋月聽到陳一帶笑的聲音：“可以和我一起嗎？”

修過的助聽器還是有點小問題，聲音不太穩(wěn)定，她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看到筆記本最下面寫著《淋雨一直走》，跟著“陳一：鋼琴伴奏”幾個字。她一愣，陳一等她看完，才重復道：“我為你伴奏，好嗎？”

宋月終于明白過來，急忙搖頭，可陳一卻很認真地回她：“我相信你，一定沒問題。”宋月忽然安靜下來。筆記本上的鋼筆字墨痕未干，一撇一捺寫得鄭重，力透紙背。她恍惚了一下，數(shù)年前她也曾一筆一畫在節(jié)目單上寫《淋雨一直走》。那段旋律太熟悉，熟悉到看到歌名就涌進她腦海里。陳一的目光真誠而堅定，她終于遲疑著點了點頭。

4

出乎意料地，練習幾次后，他們的配合非常默契。陳一的十指在黑白鍵上翻飛，清脆而動人的音符水一樣流淌出來，輕而易舉地與宋月心底重復數(shù)年的旋律融合在一起。

晚會那天，宋月攥著衣角，有些呼吸不勻。陳一察覺到她的緊張，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她回頭，看到他的眼睛反射著舞臺上絢麗的光，燦若星辰。外場的聲音太吵，他微微一笑，比起手語，已是熟練的樣子——“別擔心，我相信你”。

終于輪到他們。宋月站上臺的那一秒，場內(nèi)寂靜無比，她恍惚間像回到無數(shù)次做過的登臺演出的夢里。鋼琴的聲響將她拉回現(xiàn)實，少年十指輕動，音符如泉水流出，聚光燈緩緩照亮她。宋月執(zhí)起話筒開口吟唱，那些曾經(jīng)遠得好像來自天邊的聲音緩緩靠近，字字清晰：“淋雨一直走/是道陽光就該暖和/人都應(yīng)該有夢/有夢就別怕痛……”

最后一串音符緩緩消散。掌聲雷動里，宋月回頭去看，聚光燈沒有照到的地方，陳一揚起臉，笑得很溫暖。那笑容跨越了數(shù)年的光陰，一如童年里為她和聲的男孩。

她不知道，自己缺席的那一次，那個男孩懷揣著一份不知從何而來的堅定，獨自在舞臺上等了好久。而今，時光流轉(zhuǎn)，新的搭檔悄悄藏在追光燈背后，用琴音為她不再遲疑的歌聲護航。

那首當年沒有唱成的《淋雨一直走》終于跨過歲月，等來了彩虹的出現(xiàn)。

靜靜//摘自《中學生百科·小文藝》2024年7-8月刊，本刊有刪節(jié)，遠航/圖